手藝足夠成熟精湛,又願意合作的工匠師可遇不可求。這不是花錢就能辦到的事。名匠愛惜羽毛,無論書畫也好,織造也罷,製作扇麵的藝人究竟有多少實力和名聲,也是他們考量的重要因素。沈氏明緙絲聞名遐邇,沈歡喜這個名字知道的人卻不多。其次工期方麵,實在排不出空檔也無可奈何。
歡喜不管這些。事情既然交給了連越,她很放心。夜以繼日埋頭緙絲,對每一處細節精益求精,真正做到“一絲不苟”。因她懂得,再大的心願,也要從做好本分開始。
江知白徒勞而返,來不及卸下風塵仆仆的行囊就直奔小閣樓。那樣爭分奪秒,擔心再遲一點,她會突然消失不見。
歡喜當然還在。日夜固守著六尺見方的戰場,以梭為劍,分寸不讓。他咚咚咚跑上樓梯,響動絲毫沒有引起注意。她隻是像往常那樣,端坐在木織機前,熟練地梭織經緯。每踩動一下腳踏板,會發出細微的吱呀聲。節奏均勻緩慢,聽在耳裏讓心也平靜。時光被沉澱深遠,仿佛可以就這樣下去,沒有盡頭。
人在很用力的時候,會自然保持低著頭的姿勢,沉默且謙卑。陽光從窗口透進來,明亮柔和的光輝灑遍,她整個人就籠罩在那一片虛白的朦朧裏。
連越在打電話溝通扇骨的圖紙尺寸,一抬頭看見他,交換個心照不宣的眼神。歡喜若有所覺,溫柔緩慢地放下木梭,然後向自己身後招了招手,“你回來啦?看,我已經織了這麼多。”
很隨意的招呼,好像他隻是去附近公園逛了逛。連越放下電話過來扶她起身,又給江知白倒了杯茶。
江知白於是看出來,端茶遞水這麼簡單的事,她已經很難辦到。歡喜的病情時好時壞,勞累會加重肢體的麻木,坐久了自己站起來都費勁,要緩上一刻多鍾才能勉強恢複。
他拍拍連越的肩,兩人默默下了樓,在院子裏用耳語似的聲音低低交談:“她最近情況怎樣?”
連越看一眼閣樓窗戶,低著頭道:“說不上來,她總是要強,難受也不肯讓人知道。為了瞞著奶奶,已經找個借口把人送到王老先生家去暫住一陣子。”
所有電話裏,歡喜總是一成不變地說:“挺好的呀。”又或者,“昨晚睡得早,頭也不怎麼疼了。”諸如此類的報喜不報憂。
江知白皺眉,“我看她精神越來越差,臉白得像紙一樣。非得參加那個什麼比賽嗎?”
連越懊惱地歎氣:“我當時還不知道她得了這麼嚴重的病。現在她非參加不可,誰能攔得住?上個月我帶她去看朋友介紹的醫生,換幾副中藥先喝著,也是治標不治本。你那邊……”
江知白愣一下,無言地搖頭。生死懸命,他不明白她怎麼能麵對得如此灑脫輕鬆。
歡喜安靜地注視著手裏的絲線,像是在對他倆說話,也像是在勉勵自己:“這時候再不打起精神,才真的要被人瞧不起啦。”
扇麵織成的次日,歡喜早早起來洗漱,剛換好衣服,連越的車已經停在巷口。
這是她病後第一次出遠門,江知白騎機車跟在後麵,後視鏡裏可以看到公路騎士般矯健的身影,須臾不離。
南京市博物館在秦淮區,離上海將近三百公裏,開車走高速順利的話也要四個多小時。
行走在巍峨的古建築群裏,有種時空交錯的恍惚感。特展館在三樓,主要展示來自北京故宮清代宮廷的珍藏文物。
展廳空曠寧寂,腳步聲幽幽回蕩。歡喜的目光流連在其中一件緙絲掛屏“百子圖”上,久久不舍離去。
“它們真美。”她兩手不自覺合握在胸前,滿足地輕歎:“緙絲是我這輩子做過,最好最好的一件事。”
主體建築門廳處喧嘩四起,聲浪一波波傳來。許多記者扛著攝像機把幾個人圍在中間,像是在辦什麼活動。立即有西裝筆挺的工作人員走近,禮貌地請他們從側門離開。一問才知,原來今天舉辦的文化交流活動上還有個捐贈儀式,規格不小,當地媒體和文化部相關領導都陸續到場。
連越隨口道:“私人捐贈?是什麼東西,文物嗎?”
工作人員給他們引路,邊走邊說:“算是文物吧。一幅失傳很久的緙絲孤品,以公司名義捐贈,手望集團是這次比賽的最大冠名讚助方。”
“手望集團”四個字讓心跳歡喜猛地停住步子,定定望住他:“……《梅鵲圖》?”
對方明顯很意外,抬了抬眼鏡笑道:“看來這位小姐對我們的藏品很有研究,感興趣的話,可以多關注一下後續報道。”
她猜得沒錯,當年沈顧北偷著帶走的家傳緙絲孤品,存世僅此一件。
說話間手台響了,他抬手示意樓梯的位置然後匆忙離去,語氣略有歉意:“不打擾幾位,請到其他展廳慢慢觀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