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子欣喜萬分,立刻將這句偈刻在四周的道路、樹木石頭上。他遵守信諾,做完這些,立即從山崖上毫不猶豫跳進羅刹鬼的血盆大口。
在那一瞬間,帝釋天化成的羅刹鬼現出真身,攜童子飛升而上,在半空飛舞盤桓吟誦祝詞。
清淨雪山中,花香禮樂四起。佛祖舍身證道,是為“雪山童子舍身偈”。
這就是卷幅上八個字的由來,也是她正在做的事情。為不可動搖的決心,寧可舍棄生命,以血肉供奉。
愛別離,求不得,都是迷惑人心的幻念,所以會有憂懼。念而不舍,痛苦由此而生。在愛欲裏煎熬的心,像水中的月亮,隨波逐流不能長久,就算光彩照人也隻是暫時的。
江知白聽完,沉吟良久,“我從不知道,你還對佛經感興趣。”
“我原來也不知道。”歡喜笑一笑,沒再繼續說下去。
某種意義上,這也是沈望的人生哲學:隻要肯付出代價,沒有什麼不能實現。
直到生命如流沙逝去,她終於理解了自己曾向往擁有的,妙德女的智慧。去愛,不問結果,不怕坎坷,即使分離也坦然無懼,不活在悲傷怨恨裏。是真的真的很用力愛過。恐怕終此一生,都無法把他留下的回憶趕盡殺絕。
短短兩行草書,歡喜把畢生所學都融入其中,鐵畫銀鉤揮灑肆意,渡色暈染尤為精絕。一撇一捺裏的凜冽和優柔似有劍氣,幾欲破絹而出。
這幅僅有八個字的緙絲卷軸,讓歡喜贏下第二場比賽,戰績跟沈妙吉打平。她勝得當之無愧,真的隻用一種顏色的絲線,緙出了大乘佛法中的萬千色相。
她真的像自己說過的那樣,即使輸了也會重新站起來。麵對破碎和失去,崩潰哭鬧很容易,大吼大叫出手傷人也不難,可穩穩地踩在燒紅的炭火上,笑著踏過,就真的太難了。
沈望沒有親身到現場,在電視上全程看完直播。他讓畫麵定格,長久凝望歡喜的臉。鏡頭裏的女孩膚如百合,雙眸淡靜萬千,孤獨燦爛。她不笑,也沒有多餘的動作,更沒有信誓旦旦展示奪冠的決心,渾身自然而然散發出的氣韻,仍是動人心魄。
隻有在黑暗中獨自摸索過的靈魂,才有這樣的眼睛。他實在沒辦法令自己不去愛她。
“我曾經問過一個生命裏很重要的人,‘你怕不怕輸’?”她說,“如今才真正找到這個答案。會讓人覺得恐懼的,往往不是某樣東西本身,而是心底原本就有的恐懼的延伸。”
她細數手中剩餘不多的時間,每分每秒都不願浪費。至於那個必將到來的結果,已經能夠不再畏懼。血肉終將衰老腐朽,化為塵土,死亡是回到眾人之中去,如投身永夜。
因沈妙吉在第一場比賽勝出後太過張揚,甚至主動提出增加難度的賭約,記者為了娛樂效果,特意問:“作為最有希望奪冠的參賽者之一,有什麼話想和你的對手說?”
“沒有。”歡喜簡短答。她甚至不屑跟沈妙吉對話。
記者麵露幾許尷尬,再問:“那……有沒有什麼想對支持你的人說?”
她想了幾秒,爽然道:“手藝就是追求極致。我不是那種會去練一萬種招式的聰明人,隻會把一種招式練一萬遍。謝謝你們喜歡我的作品。”
沈望把有她的畫麵不停回放。歡喜可能是太累了,說話時能明顯感覺到中氣不足,句子的尾音拖得有點長,像一隻剛從晨曦中醒來,在樹林裏悄悄行走的老虎。
明唐的官宣團隊有意打造“年輕的平民守藝人”,以此為賣點,跟緙絲的華貴形成鮮明對比,和勁敵沈妙吉的千金人設也能產生劇烈反差。於是不曾刻意打扮,隻讓歡喜用平時的狀態上鏡就好。不施脂粉,不戴首飾,也沒有大牌衫裙,整個人由內而外散發一種從容剔透的光,無畏就是最堅韌的鎧甲。唯一能傷損她的愛,卻不知被藏到哪裏去了。
讚譽和榮光,這一切都是她應得的。然而此時此刻,陪在她身邊的卻不是他。怪誰呢?沈望用手蓋住前額,胸口空蕩蕩的地方揪然作痛。他算錯了最重要的一件事,如今隻能自食其果。身邊所有得到,都是預料中的發生。但他心裏清楚,那些都不是真正想要。
第三場比賽變得至關重要,是勝負的關鍵。
在這之前,沈望決定帶一樣東西去找她。
那是一幅雙麵緙絲,幾經輾轉才落到他手裏。絲絲縷縷,都是歡喜親手所緙——神秘消失的《山茶蛺蝶圖》,她第一場比賽真正的作品。
絲巾當然不會憑空消失,偷走它的是袁寶晟。
寶晟被免於起訴後,道歉表現得十分誠懇,又送給歡喜一隻秋田幼崽,成功取得了信任。數額巨大的賠償款逼得他焦頭爛額,想來想去無計可施,隻好鋌而走險。不管怎麼說他也是綠蘿的弟弟,誰都不好當麵為難,竟被輕易得手。他這次沒有魯莽行事,經過一番深思熟慮,直等到比賽結果公布,才主動去找沈妙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