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望有點驚訝,原來自己的一舉一動全都被看在眼裏。怔了怔,躬身說:“我……本該早點來看望大奶奶……”
他的態度謙恭,禮節也萬般周到,作為晚輩已算無可挑剔。郭碧漪卻不領情,偏過頭去直擺手:“一個孤老太婆罷了,當不起。”
受到冷待也是預料之中。他默默打量眼前風燭殘年的老人,試圖把她跟記憶裏的淵源聯係在一起。
人上了年紀,身骨會越縮越小。癱瘓讓她的下肢萎縮,枯瘦如蘆柴棒,顯得褲管異常空蕩。滿頭白發稀疏,整齊地在腦後挽個髻。皮膚皺縮的手腕上,戴一雙龍鳳老銀鐲子,內圈篆有銀樓的字號戳記,出自名匠打造,是當年龐大家族遺留下的最後一點繁華碎屑。藍布夾棉襖洗得泛白,袖口也有磨損的痕跡,可見日子過得不寬裕。
常年坐臥,隻能靠手藝養活自己和孫女,守著縫紉台和各色布料,她把自己活成一道悄無聲息的影。靠多年經驗和口碑積攢起來的生意,隨著時代洪流走向必然的凋零。年輕人被琳琅滿目的西式婚紗吸引,傳統手工旗袍漸漸乏人問津。
清貧和自律,在郭碧漪身上留下一種極清爽幹淨的氣質。眼神平靜專注,沒有任何形於色的愉悅或悲傷。溫和裏藏著的棱角,卻能劃出無形的界限感,讓他不敢輕易僭越。
“我來找歡喜,有很重要的事……有件東西要交還。”沈望垂首又道:“請您讓我見她。”
“歡喜上午出去了。”郭碧漪緩緩道,嗓音很輕柔。他臉上的誠懇變成尷尬,一時不知該做些什麼。就杵在這裏等她回來?郭碧漪明顯沒有留客之意,沈望不是遲鈍的人,覺得出老人對他殊無好感。
郭碧漪一把年紀,沒必要騙他。歡喜是真的不在,一大早就和連越還有江知白一起出門,說是采買染絲所需的物料。
過分叨擾是惹人嫌,又不甘心這麼走掉。他握緊了手裏的錦匣,沉默片刻,郭碧漪突然開口:“你要還什麼?來曆不清的東西,我不能替她做主留下。”
犯了錯,就要擔負代價,連承認都不敢,還奢求什麼原諒?沈望再抬起頭,目光明澈冷靜,對視時毫不動搖。
他把錦匣交到奶奶手裏:“這是歡喜親手做的緙絲——她第一場比賽時被掉包的作品。我今天來,隻為物歸原主。”
郭碧漪紋風不動的嘴角輕微抽搐一下。她取出那幅《山茶蛺蝶圖》,戴上老花眼鏡細細分辨,很快認出歡喜的手藝,目光中流露深切的惋惜。
“這傻孩子啊……她心裏頭有你。”郭碧漪從絲巾上抬起頭,語氣已恢複了平淡:“可你,配不上我的孫女。”
歡喜心裏有他。他原該是最早知道的,可惜當初並不懂得這份心意的珍貴。她從來都是用心至深的人,然而終究枉費。早在這女孩出生之前,他所學的東西已經比她更複雜圓滑百倍。
“大奶奶,我知道我做錯了一些事。”沈望在輪椅前蹲下,艱難地開口。他吐字很慢,神情凝重,拋卻所有技巧性的言辭,試圖坦陳始末。還沒等他說完,就被郭碧漪毫不猶豫轟了出去。
黃昏那樣短暫,夜色如浪潮迅速撲卷。歡喜接到消息急匆匆趕往醫院,才和沈望再次相見。
直到醫生告知郭碧漪已脫離危險,繃緊到極致的神經驟然鬆懈,她靠著牆滑坐在地,像被一雙無形的手抽走全部力氣。
那天晌午,沈望被拒之門外,久久不肯離開。他很清楚自己在幹什麼,坐在門邊的石墩上,執意要等歡喜回來。天色將晚,屋裏卻毫無動靜,連燈也不曾亮起。時間不知不覺滑過,門後突然傳出奇怪動靜,那些竹架仿佛被一股大力劈裏啪啦全部掃倒。
寒意森然躥上背脊,他借著手機屏幕的亮光,視線從窗簾縫探入,發現奶奶連人帶輪椅栽倒在地。昏暗中隻能看見匍匐的身形輪廓,一動不動,白蒼蒼的頭顱軟耷下來。
沈望未及多想,抬腳踹開門,把失去知覺的郭碧漪送到醫院。八十多高齡的老人,突發心梗若得不到及時搶救,後果是致命的。
下半夜,凍黃的月亮被烏雲籠罩。回到弄堂,老宅已變成一片無法相認的廢墟,到處都是焦濕痕跡,院牆上攀爬的藤蔓成了枯炭,把磚石熏得黢黑。
歡喜深深呼吸幾次,眼睛裏蒙上一層霜,麵孔卻如同畫像般平靜,對沈望說:“你想要的《綾錦集》,在這場火裏燒沒了。”
一同灰飛煙滅的,還有那些千辛萬苦煮染好的絲線,和對他的最後一點留戀。
奶奶隨時可能醒來,身邊不能沒人,江知白隻得留在醫院照應。連越終於忍無可忍,揮起一拳砸在沈望臉上。他是個斯文溫柔的人,從不動粗,這回卻運足了力氣,“要不是你跑來刺激老人家,奶奶怎麼會突發心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