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九十五折戲 白經彩緯複如斯
歡喜推開窗,看著樓下住客說:“這些都不是壞人,也不是混亂和危險的代名詞。他們有名字,有自己的喜怒哀樂。曾經也有家,有親人,有工作,有一份安穩正常的生活,愛過人,也被深愛過。健康的時候,或許很美很強壯……現在隻是生病了,被迫從原來的生活裏脫離。”
“我才是真正來路不明的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從哪裏來。”她笑笑,隨手捋一下頭發,脫落的十幾根發絲稀落落掛在指尖。
歡喜愣了半秒,又不動聲色把它們扔進垃圾桶,續道:“頭半月,隔壁搬進來一個阿姨,淋巴癌已經擴散到全身。她吃素幾十年,雖然不識字,但是會用手機聽佛經,每天都燒香拜菩薩。”
連越和江知白對望一眼。早春的楊柳絮子被風吹進來,滿屋子飛旋浮沉,在地板上積成虛幻的雪。
歡喜把杯子涮幹淨,給他倆倒了溫開水,沒桌子可放,隻能端在手裏。
“我問過阿姨,這麼虔誠卻身患惡疾,會不會覺得上天不公。”
江知白偏過頭,竭力讓嗓音平靜,“……她怎麼說?”
剛拿到診斷報告的那天,歡喜蹲在凋枯的草坪上,眼神充滿痛苦和不解,分明一生沒行過惡事,為什麼偏偏會得這種病?
這是她想不通的疑惑,而彼時的江知白,尚不知該如何回答。
“阿姨說,‘拋卻雜念,會留住清靜自在’。”
歡喜坐在織機前唯一的木凳子上,用扣子輕撥經絲,說出自己找尋到的答案:“做上一幅緙絲的時候,我常常在想,雪山童子從山崖跳進羅刹口中那個瞬間,是什麼感覺……現在大概有點明白了。他寧可舍棄血肉,也要為有情眾生留下有價值的東西。佛偈能解開七情六欲的迷惑,童子認為一切都是值得,所以沒有怨悔。”
緙絲上的每一根線條每一個圖案,都是她意誌和生命的延續。歡喜將用自己的方式,把這門手藝流傳下去,融入她留在世間的最後一束光影。舍身成就,沒有比這更能震撼人心的作品。
木織機是新做的,按她的身高,尺寸打造得分毫不差。上掛兩片平紋綜片,下掙兩根平紋腳竿,機身上有捲取軸和送經軸。生絲經線已經繃上了,整齊地排列開來,隻有一尺來寬,近三尺長。滿目純白,茫茫寂靜。
為遵守賭約,第二場不得不失去絲線上的色彩。到第三場,幹脆連緯絲都沒有了。她困守一座空城,什麼都沒法緙。
春意遲遲日將晚。
弄堂深處傳來咿咿呀呀吊嗓子的聲音,是一折昆曲《白羅衫》:“好夢驚醒,霧海茫茫十八春……”
那嗓音有點啞,像被濃雲遮住的月亮,起承轉合間卻又有純熟的氣韻,節律也很專業。
歡喜側耳細聆,神情沉浸又陶醉。“真好聽。住這兒的人都認識她,叫她小杜麗娘。是個很年輕漂亮的女孩子,從小學昆曲……可惜得了咽喉癌。她每天都準時練嗓,因為不知道哪天會突然發不出聲音。”
唱遍琳琅,把那風月辭盡,終究人間留不住。
幽幽的唱腔在沉默裏飄蕩,氣氛驟然變得壓抑。她扶著牆起身,好不容易挪到床邊,從枕下抽出一張紙,交到連越手裏。
連越打開來看,上麵寫著兩三行字,跟之前所有跟絲線和染料有關的材料都不同。
“不是絲也不是線……你要它幹什麼?”
“這就是我第三場比賽會用到的東西。”歡喜狡黠一笑,學著昆曲的調子悠然唱念道:“分明是漫天花意,偏要做個折柳的人呐。”
江知白站起身,在她身前鄭重地說:“我不知道還能為你做些什麼,如果你願意……我想,再陪你演一場。”
連越揉揉鼻子,“你不是早就宣布退圈了嗎?”
“複出又不是什麼新鮮事。”他咳一聲,幹澀地應道。
歡喜眨了眨眼,訝異裏帶幾分善意的調笑:“你可是答應過沈妙吉,再也不能重回舞台的。給更何況還是給我做模特,算不算出爾反爾啊?”
江知白耳郭微紅,尷尬地抬手在她鼻梁上刮一下。
博物館偶遇,沈妙吉大張旗鼓提醒他別忘了許下的諾言,讓歡喜和連越好不驚詫。原來趙海波發瘋那天,沈妙吉醒過來,第一句話就是讓他答應自己一個要求,卻沒想到是這件事。江知白不忍拒絕剛剛死裏逃生的人,想著自己反正不會再重回COS這行,也不知她到底是何用意,就答應了。
出爾反爾也好,不守信諾也罷,這件事他做定了。愛會讓人放棄很多無謂的原則,哪管似水流年,啪啪打臉。
今春接連落過幾場大雨,淅淅瀝瀝總是不能放晴,氣溫也不見回暖。
陰濕的空氣無孔不入,噬咬得骨頭縫裏酸痛。夜半風起,破舊的窗戶關不嚴,雨水會從窗口灌進來,打濕半張床。歡喜換個姿勢,蜷起腿繼續睡。淺夢未穩,鐵馬冰河都是故人影。
實在睡不著了,便披衣而起,在燈下默默記錄著什麼。她從雜貨店裏買了個折疊木板桌,有點矮,寫字的時候要把腦袋壓得很低,過不了多久脖子就酸沉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