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九十五折戲 白經彩緯複如斯(2 / 3)

宣紙上字跡瘦勁轉折,她腕力漸弱,氣勢卻半絲不減,字字都是螂形鶴勢的孤峭。用一杆長鋒狼毫勾線筆,這種筆平時專用來描樣稿緙絲,筆鋒特別細長,才能寫出堅挺峻拔的瘦金體。

寫著寫著,眼前模糊一片,墨痕像活起來一樣到處遊躥。歡喜努力眨眼,有時是淚水,有時是失明又發作,就擱下筆稍停一會兒。

綠蘿恨不得一天有48小時,擠出所有時間拿來陪她,見縫插針一天能跑三趟。送衣服被子吃的喝的,湯婆子暖瓶電熱毯,但凡能想到的全都往小屋裏搬,很快就把床底那點兒空間填滿。

這天歡喜看見她,突然誇張地掩口驚呼:“蘿卜你胖了,腰都沒了。”

“心中有腰,怎麼看都有腰。”綠蘿滿不在乎把嘴一撇,“再說我這哪叫胖,明明是珠圓玉潤。”

歡喜就著她手裏新鮮出爐的生煎咬一口,“人類的標準不行,那咱們換個標準。比如你要是一隻身長164厘米的胖達,你有人家值錢你有人家萌嗎?”

綠蘿含著生煎半天沒咽下去,擠了擠眼:“姐妹你讓我有點慌。你不愛我了嗎?連你都嫌我胖了我還怎麼活?我我我……”

歡喜憋著沒去哄她,故意說:“我是沒那麼挑,看久了也能習慣。不過你要是繼續這麼吃下去,萬一胖過頭被宇凡嫌棄怎麼辦?”

“要不……我以後就少吃點兒吧。”綠蘿訕訕低了頭,臉上有怯懦的表情。

“萬一你瘦下來,他又看膩了,想要你胖回去呢?”歡喜表情嚴肅,一點也不像開玩笑。

綠蘿愣愣地,“那我再……”很快又皺眉道:“不對,我又不是個氣球,還能由著誰的性子揉圓搓扁啊?宇凡也管不著!”

歡喜凝望她的眼睛,嘴角終於浮出幾絲笑意:“你會這麼想,我就放心啦。喝醉酒的人不會知道自己走路不穩,愛一個人遷就到極致,對方也不會知道你有多辛苦。”

她像平常那樣牽過綠蘿的手,悠長的語調裏卻掩不住傷感,“蘿卜啊,記住我今天說的話,做你自己就好,誰的看法都不重要。要是有人故意貶低你,挑剔你,讓你覺得不高興了,甭管是誰,讓他滾得越遠越好。以後……要自己保護自己……”

除了奶奶,歡喜最牽掛就是這個姐妹。綠蘿從小缺人疼,性子難免軟弱些,總是下意識去遷就別人,吃虧也隻會關起門來生悶氣。她怕哪天自己不在了,綠蘿受了委屈沒人再幫她出頭。

綠蘆怔了三秒,撲過去抱著她嗚嗚咽咽哭出聲,太多話堵在胸口,反而一句都說不出。清醒著麵對離別,經受過的人才知道有多痛。然而怎麼辦呢,早點學會比較好。

歡喜也很痛,費好大的勁把胳膊抽出來,齜牙咧嘴地叫:“不是,你輕一點,我的老腰撐不住……”

死亡畢竟還是太沉重了,後來她們也沒再提,綠蘿更是刻意繞開這個話題。她知道歡喜要強,不願被當成病人看待,於是努力裝作沒這回事的樣子。吃點零食聊聊天,說的無非是生活裏一些瑣碎。

直到她無意中發現鐵盒裏那疊寫滿字的宣紙,臉色霎時變得凝重。

“不會吧?你……認真的?”綠蘿太驚訝,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歡喜輕輕從她手中把盒子接過來,如手捧嬰孩,萬分珍而重之。沉吟片刻,毫不避諱地說:“有些事,我不做,就再也沒有人做了。”

綠蘿忍住了,沒問她以後打算讓誰去做。

小旅館人來人往,有些熟麵孔突然消失不見,又很快搬進新的。像這紛繁世間,每個人都是過客,在因緣際會裏短暫停留,然後各自去往不同的方向。

醫院探視時間是上午十點過後,歡喜每天會去陪奶奶待一會兒,然後回來做該做的事。習慣傍晚穿過三條弄堂,到附近一家小店吃餛飩,順便散個步,是最放鬆的片刻時光。

看相算命的黎叔在餛飩店旁支了個小攤子,生意不鹹不淡,偶爾也會有人光顧。她覺得黎叔是個很有意思的人,臉又黑又瘦,總穿一件破灰棉襖,袖口膩嗒嗒泛著油汙寬皮帶往腰間一束,又顯得很有範兒。

天氣好時,他會躺在太陽底下看書。那些書大概是垃圾桶裏撿的,破破爛爛缺頁不全,照樣看得有滋有味。這可能也是他說話辛辣有趣的緣故,算起卦來像講故事一樣,甚至有陌生人掏出手機要跟他合影。

住這一片的,大多是病人。黎叔也不例外,每天用瓦罐熬很多奇奇怪怪的中藥喝。誰也不知道他得的什麼病,最擅於打聽小道消息的人也問不出來,漸漸傳得神乎其神。有人說他住進來那會兒都快病死了,家裏錢全部花光,子女不再管他。後來不知怎麼的,自己看本草學著抓藥吃,久病成醫,竟又多活了好些年。

癌細胞在人體自愈的概率極小,卻也不是絕無僅有。旅館附近的病患們把他視作吉祥物,是個跟病魔頑強抗爭竟然還打贏了的街頭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