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九十六折戲 何日君子兩清,江湖不再見
這關子賣得恰到好處,早一刻晚一刻都達不到效果。他緩緩打開手上卷軸,那並非一件無足輕重的道具,而是前所未見的奇妙作品。
所謂緙絲,以絲線做經,以緯線梭織為“緙”,大多以棉、錦、絲做材料。但他展示的這件,卻是以素絲為經,以植物作緯。
用“紋花線”煮染好的緯絲,隨老宅付諸一炬。歡喜苦思冥想,決定另辟蹊徑,最終用柳絲在絲線上緙出了陸羽的《茶經》。
獨一無二的絲柳緙,被製作成長長三尺寬兩尺的茶席,完全遵守“兼具創新性和實用性”的賽則。柳絲成本比蠶絲低了不知多少,也兼顧到“具有可量產的可行性”,是一件能融入到日常生活裏的藝術品。
緙絲流傳數千年,一直以“世家”形式傳承。這就意味著,經過幾十上百代人的努力,才摸索出一套自成體係的技法,又不斷加以完善,往往注重本門傳統而缺乏新意。
整個家族,子子孫孫都集中全部的精力和才華來做同一件事,前人栽樹後人乘涼,依靠積累下來的經驗就能越走越順,是毋庸置疑的共識。這也養成了一種奇怪的倨傲心態,每個流派都覺得自家才是正根正統,其他都是旁門左道。
“源遠流長”的自尊,讓他們過分愛惜羽毛,不敢輕易挑戰權威,也不屑去做冒險的嚐試。這也是海外沈派一直固守的理念:緙絲隻追求高端和極致,壓根就不應該成為普通大眾享用得起的消耗品。
沈家讓緙絲成為一個隻能被供在高嶺之巔的奢華幻夢,永不在金錢的盛宴上缺席。
歡喜曾和沈望談及過這個問題,結果不歡而散。或許因為出身和成長環境的巨大差異,她根本無法認同這種老氣橫秋又故步自封的觀點。現在終於有機會親手實踐,去證明“異想天開”也有成真的一天。
從來沒有人做過,意味著毫無經驗可循,隻能從頭到尾獨自摸索,最後到底能不能成,全是未知數。要實現任何創新的想法,困難不可想象。
挑選粗細均勻的柳絲已經不易,折來的柳絲必須盡快去皮留下纖維,剝得手指紅腫,疼痛難忍。不小心弄斷了,隻能整根報廢。去皮柳絲風幹以後,再用給蠶絲線劈絲的方法,將它分成極細的絲縷。人的體溫會影響嫩弱的柳芯,讓顏色暗黃變舊,深淺變得斑駁不勻。要解決這個問題,隻能在劈絲之前把手浸在冰桶冷水裏降溫。
材料備齊了,織造又是一重難關。生蠶絲很容易被柳絲刮破,柳絲也特別脆弱,一旦斷裂就得重來。經過反反複複無數次的失敗,歡喜以前所未有地毅力和技法,完成了它。
功夫不負苦心,這份絕妙的創意,以壓倒性優勢摘奪首獎。
一生之中,會有多少登臨絕頂的瞬間?多少人付出不可想象的代價,在庸碌的日常裏消磨掉豪情鬥誌,重複毫無激情的勞作隻為糊口,不被理解不被看好,忍受漫長的孤獨和痛苦,卻從未有一刻靠近心中所想……而她何其有幸。
結果公布的瞬間,歡喜心情十分複雜。有激動,有慶幸,更多是感激。歲月刻薄,人生諸多偶然,手裏的一切都不是天經地義應得的。輸贏已經不那麼重要,自己所做的這些,終於讓緙絲被更多的人了解、接納並欣賞,就是最好的成就和安慰。
這光輝與夢想照耀的一刻,世界卻漸漸失去色彩。綠蘿最先發現歡喜舉止有些僵硬古怪,她卻堅持上場,要親自完成最後的步驟。
甄真忍住傷心,扶著她走上台階。
歡喜的眼睛隻剩光感殘留,在別人看起來是湛透的,甚至光芒四射,對她來說卻是熄滅。終於等到所有燈火亮起的那一刻,卻看不到曾經心心念念的華彩。整個人如置身茫茫波濤,被喧囂包裹著,四麵八方觸不到岸。
黑暗的俘虜,帶著一對神秘火炬,從無法醫治的黑暗深處走來,用體內的靈魂照射出光明。
名字被念出的刹那,她的身子劇烈抖動一下,心中雖然有點慌,臉上卻竭力裝作平常。
江知白忍住悲傷,輕輕扶著她的肩把方向轉過來,告訴她評委的方向,然後將《茶經》緙絲交到她手裏。歡喜便摸索著,滿臉幸福地開始介紹設計理念和工藝特點。
跟不可救藥的黑暗融合在一起,她就變成了星星。
歡喜深吸一口氣,略微平複了緊張,才握著話筒清晰地說:“‘茶’字,就是人在草木間。沒有人,茶僅僅是草木而已。所以茶的精華,其實是人。就像緙絲,是一代又一代人的天賦、秉性、雅量、才情、耐心……積累而來的成就。它的價值,並不僅僅存在於昂貴的原材料和耗時耗力的技巧裏。這是一門古老精湛的傳統手藝,最重要的是‘緙’,而不是‘絲’。”
話音落,掌聲洶湧如潮。台上那一束令人歡呼膜拜的光,亮烈似煙花焚城。沈歡喜就站在那裏,輕而易舉得到了所有。她的聲音傳遍全場,無處不在,比頑石更堅韌。沈妙吉突然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厭憎她還是佩服她。
或許沈歡喜身上,真的有一種奇怪魔力。否則她身邊的人,為什麼都會迷失立場,被蠱惑被利用,前仆後繼還甘之如飴?哥哥、江知白、連越、還有那個據說一開始堅決不肯讓她入職的甄真……
靠著這些人不遺餘力的偏幫和抬舉,一個毫不起眼的實習生,無門又無派,隻花了不到兩年就混開場麵,一躍而成為業內最被看好的青年設計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