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九十七折戲 十丈軟紅,換三尺清風
反複醒來又睡去,時間的刻度變得模糊不清。
入侵式治療把好的壞的細胞一並殺死,造成的後果是脫發,劇烈嘔吐,暈眩和食欲暴減。唯一的改善是,放療減輕了梗阻,讓歡喜的視力勉強恢複近六成。
做不了手術,放射治療無非一種姑息減症的手段,控製病情是個漫長的過程。失明的分分秒秒都恐怖至極,她差點以為這次會徹底瞎掉。
夜的黑紗籠罩全身,許多看不見的事物總是圍繞著不停轉動,即使再小心也避免不了被磕碰、絆倒。明知道前麵是平坦的道路,卻遲遲不敢邁出腳步,好像稍一挪動就會墜落隱蔽的懸崖。
巨大的落差,讓歡喜充滿危險感和無力自保的沮喪。她始終無法忘記,自己曾經像獵豹那樣敏捷而富有活力,擁有靈活矯健的軀體,飛起一腳回旋就能踢碎磚石。
殘廢是流放,盲目則是深淵。深淵一直在。陷入盲的人,會無時無刻受到這種折磨,終其一生都難以擺脫。被憂慮折磨,精神逐漸變得恍惚。敏感、焦灼暴躁難以自控。
激烈過後,是廢墟般的靜默。她變得沒什麼表情,在床上躺著坐著都能保持不動,眼睛過很久才眨一下,像一尊無色無相的瓷觀音。
不得不把頭發全剃掉之前,她去探望過奶奶一次。
事先準備了一個多禮拜,江知白把奶奶病房裏的格局一模一樣複製過來,歡喜無數次地練習,從哪裏進門,要繞過幾張床,床頭櫃的方向,水壺在什麼地方……所有微小細節都要牢牢記住,才能掩飾她失去大部分視覺的事實。
比賽風波過後,祖孫倆第一次單獨見麵,誰也不知道她們說了些什麼。歡喜沒待多久就走了,或許是怕露出破綻。出來時,帶著一個很大的布包袱。
她的獲獎資格最終未能保留,毀譽參半的名聲卻在整個行業裏口口相傳,幾乎人盡皆知。沈妙吉的所作所為,當然也沒能替她所代表的沈家爭光,同樣失去獎項,是兩敗俱傷的結局。
歡喜住院將近兩個月,什麼都做不了。唯一的慰藉是,有大把空餘時間,能經常跟天天通電話。小姑娘用帶著川音的普通話念課本上的古詩給她聽:“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
“姐姐,我在電視上看到他們在說你……說……”天天背完了詩,猶豫地問:“沒有讀完大學,是很嚴重的錯誤嗎?我很怕以後考不上大學,也會被人這麼罵。”
歡喜想了想,笑著答:“榮耀和名聲並不代表什麼,那些發生過的遺憾和錯過,才能證明你是誰,以及如何成為現在的自己。你好好讀書,長大了,自然會找到很多比念大學更重要的事。”
若曾行過深淵,便時刻不忘自己需要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隻有找到真正熱愛,並甘願為之付出的東西,才能在漫長的跋涉裏免於被欲望灼傷。如果隻把贏當成“意義”,就會忍不住去計較自己的努力是否得到期望中的回報,付出的沉沒成本是否打了水漂。
首獎失之交臂,極具創意的緙絲卻吸引了足夠的關注。很難說這結果是好是壞,連越新注冊的獨立設計工作室,因“沈歡喜”三個字接到雪片般的訂單。工作室的名字,就叫“猛虎薔薇”,是他們商量過後一致作出的決定。
我心有猛虎,踏過荊棘叢生的淵藪,隻為守護此生唯一的薔薇。
歡喜說:“有些事,是人不計較生死,不去想是否‘命該如此’,也要拚盡一生去完成的。至少在生命盡頭,還可以輕鬆地說:我的那件事,已經完成了。或者,我曾竭盡全力。”
天氣變得有點熱,她光溜溜的腦袋上還帶著絨線帽子,皮膚蒼白到能看見血管,一張小臉寡靜如尼。
鼻端飄來幽逸的清香,甄真把瓷杯小心地放到歡喜手上,說這是楊叔托她帶來的茶葉,也是祝賀他們工作室落成的賀禮,讓歡喜嚐一嚐。
梔子烏龍的時令特別短,梔子花一謝,茶季也就快結束了。
綠蘿換著花樣地煲湯,一勺一勺吹涼喂給她喝,又替她換衣服,剪指甲。歡喜漸漸習慣被這樣照顧,實在力所難及的事,不必勉強。就像懂得了愛與失愛的悲哀,亦無法再裝作不懂。
歡喜表麵這樣雲淡風輕,連越卻曉得她內心的瘡痍和孔洞。花開到盡頭,縱情裏也能嗅出濃烈餘悲。
從小太大,他被迫經曆太多的放棄,總覺得人生虛妄,凡事可求不可留。直到歡喜出現,讓他覺得有一樣東西可以那麼堅持,遍體鱗傷在所不惜,是多難得的幸運。
見歡喜精神好些,他千挑萬選出幾部風靡全球口碑甚佳的動畫片放給她看,誰知她半點興趣也無,連《功夫熊貓》都嫌嘈吵。於是改放英文老電影,長達三個多小時的原聲史詩片,歡喜反倒很感興趣。她其實辨不清字幕,眼裏的畫麵都是大塊模糊色斑,仍舊認認真真地“看”,連帶口語聽力都提高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