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麻風而把全身包裹在鐵皮下的國王,在棋局前說:“我十六歲領兵出戰,大獲全勝。那時,我以為會長命百歲,現在卻自知活不過三十。沒有人會知道自己結局如何,但無論被什麼控製,隻有自己才能支配自己的心靈——即使處於強權之下,霸者之前,人不可不問一已良知。”
“活不過三十……”連越的心陡然下沉,找個借口要換部片子,歡喜卻搖頭止住他,“我想看下去。”
於是他隻得陪她把電影從頭到尾看完。稍縱即逝的台詞,讓歡喜眼神一跳,沉寂眸子似瞬間被點燃,亮如神跡。
“凝視著光芒,直到成為光芒本身。”
目盲的人,對光總是有著異乎尋常的渴望和向往。她低低重複這個句子,嘴角露出笑痕。笑過之後,卻落了淚,一滴滴墜在胳膊上,很快又抬手抹去了。
連越想逗她開心,擺出促膝長談的樣子,倒杯水放進歡喜手裏,故作深沉道:“其實……我知道你的秘密。”
“……什麼?”
“奶奶告訴我的,你小時候上課不認真,就惦記給漂亮男生傳小紙條來著。被老師給逮著了,連罰三天值日。”
歡喜一口水些噴出來,遙想崢嶸歲月,發現是有這麼回事,但實際情況又有很大出入。她是寫了紙條給小男生,隻是想告訴他嘴角粘了飯粒子。
停很久,歡喜想起什麼,對連越說:“那件事,我從來沒對人提起過。”
連越反應了半分鍾,琢磨過來她指的到底是哪件事,聲音極和緩:“其實你沒必要跟任何人解釋,當初非把你留在公司,是我堅持做的決定。事實也已經證明,那是對的。”
歡喜習慣性地撥了撥耳後,才想起已經沒有頭發,“你還記得我跟你提過的導師嗎?叫張讓。”
連越當然記得。歡喜說他善良、正直,雖然做過一些很難被世人理解和認同的事,卻是個值得尊敬的長輩,像她生命之初缺失的父親。
她麵帶笑意,說:“……他以前有一個學生,是個才華橫溢的女孩子。後來他們戀愛了,很快就結婚有了孩子,是個女兒。當時女生還沒畢業,這種被世俗不容的關係當然引起非議。張讓的前途大受影響,女生也被逐出家門。張讓辭去教職,攜妻帶子離開家鄉,過了好長一段顛沛辛苦的日子。在小女兒五歲的時候,積累的矛盾終於爆發。女生還年輕,受不了瑣碎枯燥看不到任何前途的生活,為自己的天賦被消耗在庸碌裏而日漸消沉,執意出國留學,追求新的人生。一年多以後,終究離婚收場。張讓說他沒有後悔過,因為她把女兒留給了他。”
連越的臉微妙地繃緊了,“他後來沒有再結婚,對嗎?”
“是。他說他心裏很明白,她不會再回來了。老師對我很好,可他的女兒很討厭我,認為父親私德有虧,總是跟學生發展曖昧關係,才導致媽媽出走不歸。你知道,青春期的女孩子總是特別叛逆,有自己固執的想法。張讓他……確實是個很有魅力的男人,許多女生都是他的擁躉。”
她點點頭,接下去:“有天晚上,那女孩生病了,突然發起高燒。當時我和張讓在一起討論研究課題,忙到後半夜肚子餓,又去吃宵夜。他的手機沒電關機,聯係不上,女孩被教工樓的鄰居送到醫院。她很傷心,到學校大鬧一場,指責我和她父親有不正當戀愛關係,已經發展到徹夜不歸。”
連越沉默良久才道:“但是你沒有否認。”
“怎麼會?”她無奈地笑笑,“當然不能認,這個指控太嚴重太惡劣,更何況是無中生有。我們極力辯解,然而沒有人肯相信。張讓對我偏袒有目共睹,再加上他的上一段婚姻……”
他沒有做聲,後果其實不難想象。
歡喜轉頭對著窗外,神色一如既往地平靜:“解釋並沒有用,反而越描越黑。張讓很可能麵臨解聘,一而再地因為這種原因引發風波,以後很難再有執教機會。還帶著女兒,要怎麼辦呢?他不年輕了,沒有再一次從頭來過的資本。但我不一樣啊,我覺得自己還有很長遠的未來,熬得過這個坎兒,就在校領導麵前承認是我主動,反複糾纏,他一直是拒絕的,試圖說服我放棄這個瘋狂的念頭。後來……我還提交了醫院的體檢報告,才證實我們之間沒發生過越雷池的舉動。”
人言可畏,這幾乎是消弭影響唯一的辦法。為了保住導師的前途,歡喜把所有責任往自己身上攬,最終肄業離校。張讓反對無果,大發脾氣,認為這是魯莽衝動的妥協,不必要的犧牲。甚至揚言,她要是敢就這麼走了,以後生死不見。
誰知一語成讖。歡喜隻活了短短二十多年,沒發生過什麼驚天動地的變故,前塵二三事,寥寥數語也就交待清楚。
連越順著她空茫的眼神望去,窗外連半絲風也無。歡喜每天就這麼坐在床上,對住一小片四四方方的空景。天穹瀟瀟白日春空,實在太寂寥了。
江知白在不同的醫院之間奔波,帶來奶奶的消息,一次比一次更令人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