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九十八折戲 送君一夢
歡喜坐起來揉一揉額頭,訕訕道:“哎呀……我怎麼睡著了,本來想做完再拿給你。不過也改得差不多了,明天就能上身試試。”
懷裏是奶奶親手做的鳳穿牡丹嫁衣,完工後一直放在良爺爺家,等著縫上最後的緙絲腰絛,才沒被毀於大火。
一件純手工中式嫁衣,前後要經過四百多道工序。千針萬線密密縫,喜慶過於濃重,奢繁到了極致,反而透出宿命般的淒豔。綢緞,也是千百年來女子的愁與斷。
歡喜拿起嫁衣朝綠蘿身上比了比,說:“你和宇凡快要結婚了,這是我送你的禮物。我身上也沒什麼值錢的東西,你以後看見它,就像看見我一樣。咱倆身高差不多,稍改一下尺寸就行,你穿上肯定好看。”
原來她一直偷偷在做這個。說起來輕描淡寫,其實這種程度的手工對她目前的狀況而言,已經相當艱難,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每個手藝人都有自己獨特的小竅門,長年累月養成的熟練工巧。比如穿針引線,隻需要摸到針孔,閉上雙眼也能做到。剪裁和縫製就沒那麼簡單,歡喜看什麼都一片模糊,要把臉貼在衣服上才能勉強認清針腳。
“我不要!”綠蘿一聽就受不了,覺得那嫁衣鮮紅刺眼,痛得眼睛都睜不開,極力偏過頭不去看,“這是奶奶給你做的,還等著你穿上漂漂亮亮地嫁人……我說什麼也不要,你拿回去!”
歡喜見綠蘿情緒太激動,趕忙站起來去拉她,綠蘿卻失控了,賭氣一樣用力甩開她的手。歡喜被推個踉蹌,不慎撞翻桌上的花瓶,砸在地上發出很大響動。
綠蘿慌張地撲過去抱住她,忍不住放聲大哭:“對不起……歡喜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歡喜安撫地輕拍她的背,臉上有含義複雜的笑容。過了很久,突然開口:“我沒機會穿它了,你穿也是一樣。以前奶奶常說,人和衣服,都有各自的命。有的被妥善收藏,有的隨便穿穿,壓在箱底皺成一團最後拿去做抹布,又或者失去意義,被懷著怨憤剪成碎片……同一塊昂貴的麵料,其中一部分被做成嫁衣,是一種形式的成全。剩下的邊角餘料,可能變成手帕子、香囊、扇袋子,也並不意味著遺憾。”
她捧住綠蘿的臉,“替我留著這件嫁衣,穿上它,嫁給心愛的人。蘿卜,完整從來不是單一的定義。活著的,就好好活。留不住的,放開讓它去吧。”
注定要消失的,眼淚和悲傷都無法挽回,癡纏無用。從什麼時候起,歡喜不再哭泣。那雙看不見的眼珠,很亮,很幽遠,有種冰靜的溫柔,像被黑色大雪覆蓋的原野。越靠近死亡的威脅,反而越凸顯出生命的本質,無限接近於野獸,或者神明。
綠蘿泣不成聲,巨大的悲傷讓她渾身抖個不停,隻會不斷機械地重複:“我答應你……我答應……我什麼都答應……”
歡喜就笑了,“帶我回九溪。”
腳下是懸空的搖搖欲墜,在記憶與忘卻之間,她找到一條無法後退的路,隻能不斷向前。
工作室的第一筆訂單快要談成,連越一直耽擱在揚州跟廠商洽談相關合作。臨走前,歡喜發了封定時郵件,他回來就能看到。幾行字寫寫刪刪,最後隻留下一句:“師父,阿狸找到了會開雞肉卷的花。”
他會懂。天涯路遠,各自珍重,歲月盡頭,或能重逢。悲歡離合嬉笑眼淚,不過是殊途同歸。
嫁衣耗盡她最後一點心血。病弱的身體已經做不動緙絲,甚至連設計圖都畫不了,留下來隻會成為負擔。
寶刀歸鞘,不許人間見白頭,是名將最後的驕傲。不能讓他們任何一個,親眼看著她死。
長途客車裏空氣混濁,有人打呼嚕,有人用方言大聲交談。陌生複雜的環境,對目盲的人來說意味著數不清的危險。綠蘿一路都很警醒,不讓歡喜離開視線哪怕一秒。
歡喜坐在靠窗的位置,身上蓋了條駝色絨毯,戴上耳機“看”一部野生動物紀錄片,這集是關於大象墓地。
生病或老弱的大象,大限將至,會開始拒絕進食,徹夜悲嗥。然後某個清晨,在整個象群安靜的注視下默默走入叢林深處。身後傳來一片悲傷的長嗥,也無法阻止它決然的腳步。
千百年來,人們從未在野外發現過自然死亡的大象的屍體,這些聰明而情感豐富的動物,能預感到自己的結局將在何時到來。它們臨死前,會孤獨地離開象群,到一個神秘的地方去迎接死亡,如同走向新生。
墓地通常在隱秘的山洞,洞口堆滿隻有大象才有力量移開的樹幹和巨石,神聖不可侵犯。洞穴裏白森森的屍骨堆積如山,象牙是盜獵者和土著貪婪的目標。一旦這些洞窟暴露,野象群會從意想不到的地方衝出來戰鬥,守護它們生命的珍寶。
她摘掉耳機,摸一摸挎包裏鼓囊囊的盒子,枕著綠蘿的胳膊安然睡去。
長途班車坐到終點,還要再轉兩趟公交才能到九溪。縣城的路麵坑坑窪窪,顛得人骨頭都要散架。低矮的電線杆子到處都是,拉出橫七豎八的線,把天空割裂成塊。街邊有理發店新開張,地上積滿鞭炮紅色的碎屑。老人搬個凳子坐在門口曬太陽,孩童三五成群,追著送貨的三輪車尖叫笑鬧。
兩人奔波一整天,找到地方時天已黃昏。
歡喜從沒想過,自己會這樣回來。滿心疲憊,疾病纏身,以一個遊子的姿態。故土日夜縈繞心頭,在終於靠近期待的那刻,反而有猶疑和情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