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子弟江湖老。附近的鄰居這些年陸續搬走,門窗大多緊閉,陌生的鄉民已沒人認得她。
門前老槐樹上掛了隻破舊的風箏,被風吹得嘩嘩亂響。歡喜繞著屋子走一圈,用手撫過斑駁掉灰的牆皮,覺得這房子比記憶中更蕭索破敗了。破舊的木門上還貼著多年前的對聯和剪紙窗花,褪得極淺的顏色幾乎無法辨認。
古老的雕花架子床還在,蚊帳卻已朽成絲絲縷縷的爛絮子。最後的夕陽斜透過窗欞射入,灰塵靜謐亂舞。日色在夜的入侵中逐漸枯萎,直至滿室靜涼。這就是歡喜跋山涉水也要回來的地方,生命最後一程的安息之鄉。
迎著光的方向,她覺得自己站在屬於童年的屋頂上,舉目眺望那些根本看不見的山巒輪廓。有風溫熱撲麵,臉上忽然覺得癢,一線細細的血從鼻孔裏流出來。歡喜抬手便抹掉了,早就習以為常,臉色很從容。
一時半會也來不及收整間屋,拾綠蘿忍住悲傷,去院裏打幾盆井水讓她洗漱後躺下。太累了,歡喜很快就昏睡過去。這一覺很穩很長,腦子裏走馬燈似的,閃過那些驚心歲月,以及被雨淋濕的,年輕的臉。
渾渾噩噩聽到沈望的聲音,以為猶在夢中。略定一回神,有些恢複清醒,才知道真的是他。他來了。
隔著院門,嘈雜並不真切,綠蘿氣急的大嗓門蓋過了敲門聲:“你來幹什麼,還嫌害得她不夠?!歡喜跟你們沈家沒有關係了,她不會見你!”
綠蘿一大早去集市買了隻活雞,打算給歡喜燉湯喝。緊趕慢趕走到村口,打眼看見橋邊的空地停了五輛黑色豪車,整齊排成一溜,快把路都堵死了。
她眼皮猛跳,慌裏慌張往回跑,沒幾步果然遠遠見沈望在小路盡頭徘徊。鄉下地方信號不靈,導航也搜不出,他身邊圍著幾個黑衣青年,正舉著手機到處找信號。
綠蘿貓著腰繞過土牆,試圖從另一條小路避開這群人,沒想到手裏的雞突然咯咯叫得震天響,吸引了他們的注意。沈望循聲認出她,二話不說飛身就追。她跑得氣都快斷了,終於趕在他前麵鑽進院裏,咣當把門關嚴。
門閂是那種老式木栓,一大塊死沉的木頭,常年沒怎麼抽動,特別澀。綠蘿越急越使不上勁,怎麼都扛不起來,索性把整個背頂在門上,任由他在外麵敲了又敲也不肯挪動分毫。
沈望沒有強推,依舊篤篤地叩:“你先把門打開,有什麼誤會當麵說清楚。我今天必須找到她——”
綠蘿氣得發昏,惡聲狠啐一口:“我呸!什麼誤會,滿嘴鬼話還想騙誰?你們倆兄妹幹過什麼自己心裏清楚!”她心疼歡喜,對沈望除了厭惡就是憎恨,渾身力氣都用來抵住那道門,“歡喜受不得刺激,你陰魂不散是想現在就逼死她嗎?那本古書早燒沒了,你還想哄她為你賣命?我不會讓開這道門,除非你開車撞進來從我身上碾過去!”
沈望身邊的人看不過,湊上前出主意道:“這院牆低得很,叫個人在下麵搭手托著也就翻進去了——”
話沒說完,被綠蘿寒著聲打斷:“你敢翻牆我就敢打爆你的頭!這不是你家,帶一堆狗腿子耍威風給誰看呢?你說你愛她,其實你最在乎的隻有你自己!摸著良心問一問,如果你還有這種東西的話。從頭到尾歡喜可有哪點對不起你?你又為她做過什麼?沈妙吉處心積慮傷害她的時候,你在哪兒?現在居然還有臉來見她?!”
換做平時,誰有那麼大膽子當著眾多人的麵把他罵得狗血淋頭。身邊帶的幾個隨從紛紛麵露尷尬,自覺退遠一點。
沈望垂著頭,眼睛蒙著一層失魂落魄的光,全然不見往日神采。他臉色慘白,嗓音疲倦沙啞,隻固執重複道:“你開門,讓我見一見她。我知道她的病——”
綠蘿根本沒耐心聽這些,回應他的,隻有一句幹脆利落的“滾”。
這段日子沈望都不曾露麵,一方麵是因為連越擺明了誓不兩立的架勢,杜絕掉一切有可能的接觸,他根本靠近不得。另一方麵也確實分身乏術,他四處奔波,有關歡喜身世的任何線索不放過,動用一切力量去尋找她的親生父母。現在歡喜離開上海,連越也不在,他剛得到消息就馬上趕往九溪。
歡喜極度虛弱,硬撐著從床上爬起,身上乏累得厲害,走到門口也花了十幾分鍾。
綠蘿心裏咯噔一下,看著那一抹虛白身影踉蹌著從昏暗裏挪出來,掛在門邊說:“……是我讓他來的。”
沉默數秒,綠蘿肩膀一垮,鬆了勁。這大概是歡喜最後的願望了,見過之後兩兩相忘,再也不留遺憾。
兩扇木門吱呀打開,一個狼狽的身影猝不及防跌在地上。沈望不讓人跟著,也沒顧上去拍身上沾的灰土,站起來艱難地朝她走過去。
不管在想象裏描繪過多少遍,真正相見的一刻還是讓他心痛欲裂。麵前的女孩,已經全然不是記憶中的模樣。
她變得那麼瘦,風一吹就要倒似的。及腰長發全不見了,溜光的頭顱上青色血管若隱若現。耳郭薄到透明,對著他的方向凝眉分辨聲音,沉靜的眼眸裏有一種無法形容的東西,周身幽涼。疾病帶來難以想象的恐懼和壓迫,死亡如影隨形。真正經過這場試煉,如同涅盤,身心都變得空純白蕩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