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章更誤:阮富貴應為左手六指]
二 誹謗之舌
在腴城,和富貴小姐齊名的,是一個叫恬婦的女人。
阮富貴因美受矚目,恬婦卻是以醜而知名。
醜的不是形貌身體,而是她那條舌頭。
她的舌頭生得怪異,又黑又厚,伸出來,有白菜葉子那麼長——當然,這是傳言,很少有人見她伸舌頭,一看她嘴裏黑乎乎的,就趕緊掉開眼光。
據說,她的舌頭在冥界的洗蛀池裏泡過,那池裏的水是從誹謗河引過來的。人造的孽全在舌上,所以人們死後,進冥界前,都要在誹謗河裏洗洗舌頭。久而久之,原本清盈的河水變成汙黑——能不髒嗎,聚集著那麼多的邪惡!
正因為這個緣故,人們都把她的舌頭稱為“誹謗之舌”。
她也無愧於這個名號,整日裏搬弄是非,播撒流言,造謠中傷,沒說過一句好話。
恬婦年近四十,還未成親,沒有男人肯娶她。
她獨自住在城西有歡巷一個破敗的小院裏,幾間土房子,一天到晚光線昏暗。恬婦從前有個男仆,是個瘸子,恬婦低價雇了他,給自己跑腿做飯。有一個黑夜,瘸子想到街上買點吃食,恬婦數給他錢,臨出門,問了一句:“還能回得來嗎?”——那陣子正趕上城裏鬧匪,夜間打劫行人,十分猖獗。恬婦一句話說得瘸子不敢出門,餓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收拾行囊回家去了。
恬婦從此一個人過。她隔壁,是一個下等妓寮。她每天搬個墩子,在牆上鑿個洞,望著那邊,見到什麼,就編編湊湊,傳揚出去。
有一個叫歡聲的姑娘,一天早起對著牆用鹽水洗牙,對一邊擦臉的小姐妹說:“我這兩天牙有些泛酸。”
“是山楂吃多了吧?”小姐妹說。
“頭一天牙酸,第二天牙掉,第三天就變成老太婆了。”恬婦把嘴湊在洞上猛喊。
賣身姑娘最忌顏老色衰,歡聲狠狠瞪了她一眼,生恐她再說什麼難聽的,扭頭就走。
恬婦張著嘴笑了,笑過,又覺得怪沒意思的。
妓寮的姑娘都被她說過壞話,致令恩客發脾氣,影響了生意。老鴇生氣,帶兩個人高馬大的護院來理論,恬婦低眉順眼,抽了自己兩個嘴巴,道:“管不住這舌頭呀!”
老鴇也無法,教訓了她一頓,丟下幾句威嚇就走了。恬婦著實老實了一陣子,把洞糊上,搬張凳子到街上,又播弄起別人的事。
她雖然貧困,吃粗食,穿破爛,但也對生活沒追求,從不羨慕人家,隻是看誰都很不順眼。她最看不順的人就是富貴小姐。
阮富貴的“仙指”,就是被她誹謗成魔杖的。
那個午後,安定下來的阮大鶴帶著女兒第一次出門,他們乘坐一輛豪華馬車,耀武揚威地行駛在大街上,見到乞丐,就丟些錢出來。
“爹,你看她——”馬車已從恬婦身邊駛過,阮富貴探目外視,指著一個坐在路邊的婦人給父親看。
阮大鶴從仆人手裏接過一把碎銀子,跳下車,朝恬婦走來。他穿著肥大華美的綢袍子,係一條鑲金嵌玉的腰帶,兩隻手上滿是色彩繽紛的大戒指,把銀子丟給恬婦。
恬婦正垂頭打盹,伸著長長的黑舌頭,像一個陽光下的魔鬼,黑乎乎的影子在她腳下蹲成一團,漆黑如墨。被銀子砸了一下,她抬起頭來,神情坦然慵懶。
她那副形象,不知怎麼就震顫了阮大鶴麻木遲鈍的心。
恬婦回家後就病了,沒人管顧,自己在床上躺了幾天,身體略好,捺不住無聊,就又扒開牆上的洞,往那邊的妓寮裏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