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劍華和黎子國從四馬路鬧市區奔出來,壓抑在胸的一口悶氣才得以釋放出來,空氣變得清新了,呼吸自然也就順暢多了,便放慢了腳步,慢慢悠悠走到靜安寺路(今南京西路)。
清同治元年(1862年),英國殖民主義者為維護在華利益,幫助清政府攻打太平軍,由上海英租界跑馬總會出資,強行越界辟築一條從泥城浜(今西藏中路)到靜安寺的跑馬道,取名湧泉路,亦稱靜安寺路,這就是靜安寺路的由來。
一百多年前,靜安寺路還是簡陋的泥土路,馬路狹窄隻夠並排跑得幾匹馬兒,遇上陰雨天就泥濘不堪,和鄉村田間的土路沒什麼分別。一百多年後,這靜安寺路如今已是舊貌換新顏,脫胎換骨的氣勢。
和四馬路鬧市區比起來靜安寺路地域另有一番氣象,這裏地處比較開闊,柏油大馬路烏黑油亮、整潔寬廣,大路兩旁種有綠鬱高聳的懸鈴木(法國梧桐)[注1],商鋪不多,但都多高檔,路兩旁建有各式各樣的洋房別墅、私家宅院,洋房樣式萬國風情,有這個歐洲古典式、歐美現代式、中西混合式、法國大住宅式、英國鄉村式、德國古堡式、西班牙風情式、哥特尖頂式等諸多異國建築,大都豪華氣派,連成一片,蔚為壯觀。這裏是上海的富人住宅區,諸多洋宅大院布局大氣,格調優雅,遠離塵囂,越發顯得比其他市井區域高雅一等。
一般來說,上海的住宅區域高低等級分明,以閘北、南市的為最差,虹口的稍微好些,靜安寺路和霞飛路(今淮海路)一帶洋宅居多,建造多樣,特色品質俱佳,為最好。上海時有“上隻角”、“下隻角”之稱謂,“上隻角”就是指城市西區的高級住宅區,“下隻角”自然指的是那些低級住宅區,兩隻“角”的房宅天上地下之別。
靜安寺路地處西區“上隻角”,住在這裏的人都是身份的象征。何劍華土生土長的上海人,對此城市景況了然在胸,靜安寺大街也不知道走過幾百遍了,這裏的一草一木都是感到那麼地熟悉。可每當他踏上這柏油大道時,心裏就像往常一樣升起一絲疑團:那就是與好友黎子國相處一年多了,可他的身世情況到現在還是一個謎。
這個黎子國也真怪人,明明也是上海本地人家,有家不回,卻和奶媽二個人借住在這一片富人區裏,平時看他氣質談吐不俗像是個大戶人家子弟,可平時生活習慣卻又是粗粗拉拉不怎麼講究,十足一個市井少年。
至於他為什麼離開父母獨自住在這麼個地方一直是自己搞不明白的事,每當問起他時,他隻笑著說些長大了不該靠父母了,應該獨立生活了;男兒當自強了;鍛煉自己生活自理能力了……等等諸如此類的自勉話語,其他的就不再多說了。小毛孩一個,還差一歲才算成年呢,卻一本正經裝作小大人似得搖頭晃腦,一副長大了要幹事的模樣。平時見他上菜市場買過幾次菜,到現在連土豆地瓜山藥都分不出來,還生活自理呢;扔給他個玉米餅子都不知何物,啃過兩口後傻乎乎直叫好吃美味,連呼比白麵饅頭還好吃。連這尋常百姓家的基本食物都不曾耳聞,還男兒當自強呢。
更奇怪的是據他說父母是本地做小本生意的,家境也不寬裕,可連尋常百姓家吃的玉米餅子都不曾見過更不曾吃過;每次出去下館子吃喝玩樂卻是出手闊綽了得,盡點些新鮮名堂的風味小吃,全都是自己聽都沒聽說過的珍品佳肴,衣兜裏裝著不知多少金洋銀角;而且還住在這麼個派氣地方;這本地人家還真沒見過像他這樣小小年齡就離開父母獨自在外居住的……一切的一切不能不讓人心生疑慮。
破綻太多太明顯,何劍華不便給他點破而已,他不想說出獨自在外居住的隱情自是心裏有不便說的原因,從黎子國以往憂鬱的眼神裏何劍華早已覺察到了這點,似乎在他心裏藏著一份難以訴說的苦楚,時機不到他是不會透露出來的。
何劍華不是一個勉強人的人,他不說,自己也從此不再相問,相比起家世來,他更在乎這個好朋友的人。
正在想著事情,黎子國突然拉了他一把,開口道:“過馬路了!”
黎子國的一聲吆喝,方才打斷了他的思緒,何劍華抬頭看去,整條馬路幾乎走到了盡頭,路到盡頭也就離黎子國住處不遠了。
馬路上行人不多,時不時駛過幾輛私家轎車,二人看好空擋橫穿過去,黎子國住處不靠馬路,再走過一條弄道就來到了一片樹木蔥鬱的英國鄉村花園式建築群。
兩人順著闊大石板鋪就的弄道走到了一所帶庭院的洋樓前,見這小洋樓假三層,磚木結構,黃色糙麵水泥砂漿牆麵,紅色雙坡大屋頂及半露於外的紅木結構忒是醒目,樓頂設有高煙囪,窗外凸建露台,庭院方正寬闊,裏麵幾棵綠樹枝葉繁茂高高挺出牆頭,院門是西洋花紋鏤空烏鐵門,整體感覺清新自然,幽靜典雅,屬於典型的英國鄉村式別墅[注2],在同一片洋房建築群裏算是中等規模。
何劍華每次麵對這所漂亮的小洋樓都是無限羨慕,相比起閘北自家的簡易裏弄真個天壤之別,心中都會感歎上一句:何時才能擁有一座自己的花園洋房呢?心裏這麼想,隻覺得是美夢一場,永遠不可能實現。
正在此時,遠處傳來小商販的誘人叫賣聲:“炒白果嘍!糖炒栗子嘍!上好的白果,又甜又香的炒栗子嘍!”
黎子國聽了眉毛一挑,向何劍華道:“這炒白果不錯,我們買一些零吃!”
何劍華見他買的吃食已經不少,自己生性就像個女孩會過日子,怕他再花錢,就說道:“不用了!這些就夠吃的了,買多了吃不了!”
黎子國清楚他的脾性,大喇喇笑道:“人生在世就是要放開胸懷吃嘛!”怕他再出口想阻,急忙扭過頭去大聲招呼遠處的小販過來。
小販見有人招呼,口裏不停地歡叫著號子,推著小車一溜小跑趕過來。
來至跟前,兩人撒眼看去,見那小推車上擺著幾隻小竹簍,裏麵滿滿盛著各種炒製幹果,那一簍白淨淨地白果潔白如雪特別搶眼,果兒個個粒大飽滿,透著談談的香味。
黎子國抓了一把,握在手裏搓了搓,結實而不幹癟,滿意地道:“來二斤!分成兩份!”
小販臉上掛著笑容,點頭道:“好來!”麻利地過了秤包紮好送過來。
黎子國掏出四角錢遞給他,接過包好的兩包白果,接著又稱了一斤糖炒栗子,又是幾包吃食在手,提在手裏沉甸甸地,心裏感覺也充實多了。
黎子國一向出手大方,何劍華是勸也勸不了的,那就隨他去吧。何劍華朝他笑了笑,接著伸手將他一隻手裏的食物全都奪了過來,朝不遠處的鐵門努努嘴。
黎子國明白這是為了讓自己騰出手來開門,會意地咧嘴一笑,那時就走過去打開裏麵上了閂的鐵門。
鐵門開處,庭院裏綠意盎然,滿目都是綠油油的色彩,炎熱的夏天帶給人一絲清涼的感覺。
庭院裏種著各種花草樹木,右側花園區當中一棵丁香樹細高茂盛,如同一個身材修長的“麗人”亭亭玉立,開滿了一頭粉白色小花,微風拂過,“麗人”搖曳,花瓣紛飛,花香四溢,沁人心脾;旁邊有幾棵纖細玉蘭、玫瑰、木槿左右相伴,自也不覺得寂寞;牆邊一叢薔薇、刺兒梅爬滿牆頭,綻露著朵朵各色小花兒,丁香樹前麵是一片空闊的綠草地,綠草茵茵,地毯一般柔軟,鋪滿大半個院落,其他空餘處也都點綴了多姿的花草。
左側亦然是一片綠草地,麵積要比右邊小一半,栽種的花草樹木不多,都圍繞在草地邊角上,卻有一團半人高耐冬獨立草坪,前麵擺著幾張靠背休閑沙灘椅,看來在此曬曬太陽還是蠻不錯的。
耐冬處再往前可就大變樣了,草地上豎著一圈十來根一人高的樹樁子特是紮眼,樹樁子風吹日曬,表皮剝落,殘破紋裂,實在和恬雅美觀的庭院不相和諧。何劍華走到這裏都會不自禁地駐足看上一眼,知道這是黎子國平時練功用的梅花樁,那根根粗壯木樁高低不平,凹下去的一些木樁是被黎子國日久苦練又踩進土裏去的。梅花樁旁邊立著一根和真人一般大小的木人樁,胳膊大腿都製作的活靈活現;邊上還放著一尊磨盤大小的石鎖。這些練功器械是黎子國後來添置的,占據了庭院一處麵積不小的角落。
庭院當中一條兩米寬的石板路直通樓舍前門,二人走進庭院,正沉浸在“英式鄉村”意境之中,丁香樹後的花房裏走出一個五六十歲年紀的老婦人。
老婦人雙手提著一把澆花用得鐵皮水壺,低著頭有些吃力地搖晃著身子從花房裏走出來,由於水壺沉重,她精力都用在水壺上了,並沒有注意到黎子國二人已經走進了庭院。
老婦人是黎子國的奶媽吳媽,黎子國從小就是被她看養大的,和她感情特別深厚,一直都把她當成自己的親奶奶一樣對待。吳媽膝下沒有子女,全部心思都用在了黎子國身上,非常痛愛這個自己一手喂養大的“孫子”。黎子國年齡還小,吳媽總是在他身邊不離左右,無微不至地照看著,她一生最大的願望就是親眼看著子國一天天的茁壯成長,將來成為一個有出息的好男兒。這次黎子國出外獨居,吳媽也就跟過來照顧他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