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然有。”
拉斐特斷言。在微微搖晃的燈光中,他咧嘴一笑:
“因為我自己也是惡徒啊。我被英國、美國、西班牙三個國家懸賞追捕。金額不少哦。連我自己都想把自己抓起來去領賞了。”
“吹牛皮的臭小子,幹掉他!”
隨著這聲粗暴的命令,無法暴徒們一起揮舞著刀刃和棍棒衝了上來。
一瞬間,拉斐特的右手伸進上衣內側。伸出來的時候,他右手上已經握著一把槍身很長的銀色手槍。
手槍的爆破聲像小型的雷擊一般。一個男人發出慘叫。子彈打中了他的刀刃,然後掀飛了他的帽子。
暴徒們站住了。
“快逃吧。”
拉斐特的聲音遊刃有餘。
“有兩個理由。第一,聽到剛才的槍聲,官府憲兵馬上就要趕到了。還有,這把槍是垂直雙筒槍,不接著上子彈,還能打出一發呢。”
拉斐特輕輕晃晃槍口。
“第二發我就不會故意打偏了。來吧,想在心髒上開個洞的家夥,就照直衝過來吧。”
“媽的!”
咒罵的聲音被別的聲音蓋住了:
“不妙,快撤!”
他們撤退的速度簡直驚人。腳步聲在石板地上一陣亂響,幾個人立刻逃進了黑暗深處。罩著假麵的男人可能也逃走了。拉斐特收起槍,對珂莉安說:
“好吧,在此不宜久留。我們也快撤了吧。”
我們?
珂莉安和亞曆克扭頭對視的功夫,拉斐特已經回身跑了起來,兩人趕緊追上去緊隨其後,因為尖銳的哨音和靴子的聲音已經向這邊接近了。
“到這邊來!”
拉斐特帶路,珂莉安和亞曆克不知道穿過了多少小巷,繞過了多少拐角,追蹤的腳步聲不知何時越來越遠了。
三人直到橫跨塞納河的石橋才緩下腳步。初冬的月色蒼蒼,照耀著巴黎的街道,三個人的影子像貼在白紙上的剪影畫一樣深黑。
珂莉安終於能開口向拉斐特問話了:
“你說你被懸賞追捕……”
“是啊,小姐,你別介意哦。這是法蘭西,法蘭西政府不是我的敵人。另外,那位年輕的先生是?”
“我叫亞曆山大·仲馬。”
“哦,你就是那位著名的仲馬先生啊。”
拉斐特似乎直到亞曆克的名聲。
“您知道我啊?”
亞曆克露出開心的表情,拉斐特把手杖扛上肩膀,說:
“當然啦!你是現在很暢銷的年輕作家嘛。”
“正是正是。”
“記得不錯的話,你是一部名叫《克裏斯蒂娜女王》的戲劇的作者吧?真可憐,那部戲不是根本沒有觀眾嗎?”
珂莉安忍不住笑起來,亞曆克用力鼓起臉頰:
“我後來還寫過《亨利三世的宮廷》,場場爆滿啊!”
“啊哈哈,是嗎,那我可不知道。”
“太過分了!”
他們正要過橋,又聽到一陣雜亂的腳步聲,一群殺氣騰騰的男人結隊跑過去。三人藏在建築物的陰影裏,躲過了那群人。
亞曆克探探頭:“還是剛才那些家夥嗎?”
“要是的話,他們也太死心眼啦。”
拉斐特皺起眉,取出他的垂直雙筒槍。另一隻手從褲子口袋取出子彈,填進槍身。從側麵看去,他笑容消退的臉上籠上精悍的表情,跟談笑風生時的他簡直判若兩人。
一座酒館兼旅館的門口。十個左右年輕男人,人人手裏都揮著棍棒和刀子立在門前,衝著店裏叫嚷:
“快滾出來,老醉鬼!今晚絕不讓你活著回去了!”
店門突然打開,一個不知何物的大件東西被仍在店門外的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那是一個已經暈過去的人。
年輕男人們嚇得跳了起來。接下來,一個男人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Ⅴ
那個男人看來跟拉斐特差不多年紀。中等個頭,年輕的時候說不定是個美男子。灰色的頭發披散著,完全遮住了耳朵。
他身上的衣服很舊,原來應該是不錯的質地。不過他沒扣扣子,還有很多像是酒漬的痕跡。
那人並不是像拉斐特似的瀟灑紳士,隻有胡子修剪得很整潔。他右手裏握著的酒瓶打碎了一半,看起來另一半是在搏鬥中打在對方身上了。
“不知死活的老酒鬼!”
一邊咒罵著那個男人,年輕小子們一邊揮起手中的刀刃。
那人毫無懼色。噴出一口酒氣,用輕蔑的目光掃視那一片刀光。
“明明賭輸了還想賴帳,倒打一耙,一群沒出息的家夥。老子在奧斯德利茲和莫斯科前線拚命的時候,你們還沒出生呢。難道我會怕你們手上這幾把鐵片兒!”
“那我們就讓你死在今天!多多感謝我們讓你葬身巴黎吧!”
一個年輕男子架起刀刃,放低姿勢撲上去。刀尖正要劃向那個男人的腹部,隻在一瞬間,男人左腳輕撤閃開身去。失去了目標的刀子刺了個空。男人迅速揮起右手的酒瓶,一擊打中年輕男子的頸部。年輕人連聲音都來不及發出就倒在了地上。
第二個小夥子慘叫一聲,刀子落地。那男人用破酒瓶一刺,斬斷了他的手腕。
第三個年輕人從背後跳上去。仿佛背上長了眼睛似的,男人轉回身,左手出拳直擊對手正臉。接著他屈身躲開第四個人掄上來的棍棒,一腳踢在對方兩腿之間。
轉眼之間,四個襲擊者已經倒在地上。
“了不起了不起,真實漂亮的身手!”
“不過,那人好像也喘不上氣來了。”
“噢,也難怪。喝了那麼多酒,呼吸都跟不上了吧。”
拉斐特說得沒錯。在寒冷的夜晚,那男人還淌下滾滾汗珠,腳步也開始踉蹌。珂莉安走上一步:
“我去幫他。”
“小姐,還是不要著急的好。”拉斐特揚起手仗製止她。
“珂莉安真是個急性子啊。”
亞曆克攤開雙手。拉斐特點點頭:
“我也有同感。你叫珂莉安對吧,你想去幫助的那個人,還不知道是好人壞人呢,說不定他是匪徒啊。你為什麼想要幫他呢?”
“他隻有一個人,對手卻有十個人。具體怎麼回事以後再問不遲,現在可得幫他。手杖借我一下!”
珂莉安幾乎是搶過了拉斐特的手杖。在石板上向前跑的姿態一時間仿佛在森林裏奔跑的野鹿一樣輕盈靈活。
手杖聲劃破夜風、一個攻擊者正要將刀子刺向倒坐在地的對手的脖子上,猛然搖晃。手杖不偏不倚擊中了襲擊者的臉。另一個人嚇了一跳,正要衝上來,右肩也挨了一下。夾雜著驚呼的叫罵聲響起:
“可惡!老家夥還有幫手!”
“沒錯!”
拉斐特上前一步:“還有三個人呢。怎麼樣啊,各位?”
“啊,三個人?連我也算?“亞曆克瞪圓了眼睛,好像有點膽怯。但他深呼吸一口,魁梧的身體前進一步,拚命裝作鎮定的樣子:”來啊,有本事打斷天才作家手腕的人,隻管衝上來。那樣你們幾個也能留名法蘭西文學史了!”
似乎沒有人想在法蘭西文學史上名留千古。年輕的襲擊者們留下兩三句咒罵,踏著青石板逃跑了。
珂莉安把手杖還給拉斐特,幫那個男人站起來。他對年輕的女孩子很有禮貌:
“我真是丟臉了。小姐,敢問你尊姓大名?”
“我叫珂莉安·德·布裏克爾。”
“我是讓·拉斐特。”
“在下……”
正要報出姓名的時候,那男人猶豫了一下,望望掉在地上的酒瓶。
“蒙塔榭,對,請叫我蒙塔榭!”
“您是勃艮第一代出身的人吧。”
“差不多那裏。”
這兩位大人之間的對話有什麼含義,珂莉安並不明白——到後來她才理解。
還有第三個人沒報過名字。他站在自稱蒙塔榭的男人麵前,挺起胸膛宣告:
“我是亞曆山大·仲馬。”
“哦。”
“他是《亨利三世的宮廷》的作者哦。”珂莉安補上一句。名叫蒙塔榭的男人冷冷地搖搖頭:
“不知道。我對繪畫不了解。”
“不是繪畫是戲劇!”亞曆克忍不住抗議。
“那我就更不懂了。”
亞曆克垂頭喪氣。蒙塔榭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他:
“你這麼年輕,身材可夠壯的。你父親是什麼人啊?”
“我父親出生在新大陸,西印度群島。我父親參了軍,在埃及和意大利打過仗。”
亞曆克的回答,讓蒙塔榭睜圓了眼睛,張大了嘴:
“怎麼,這麼說您的父親是仲馬將軍嗎?難怪我覺得您有點像他。”
“嗯,您認識我父親?”
聽亞曆克反問,不知為什麼蒙塔榭沉默了片刻,然後說:
“哎呀,哪裏,您的父親是仲馬將軍,怎麼會有人不知道。他是被敵人稱作‘黑色惡魔’,令敵人聞風喪膽的勇者啊。”
“請問……您究竟是什麼人?”
“不是說了我叫蒙塔榭嗎。我原來是軍人。”
蒙塔榭不悅地答道。他似乎不想再透露自己的情況,也沒有說明姓氏的打算。
“你們願意的話進店裏坐坐吧。不是什麼上等酒店,不過總比站在外麵說話強。”
說著讓店主聽了會不高興的話,蒙塔榭帶著三人,走進最裏麵的座位坐下。
珂莉安先開口了:
“我重新介紹一下。我叫珂莉安·德·布裏克爾,我父親叫莫裏斯。我是從加拿大來的。”
以這句話開頭,珂莉安把在祖父布裏克爾伯爵公館發生的事情告訴了三個成年人。亞曆克在她講述的時候不時發出驚訝的感歎。拉斐特則不住地點頭。蒙塔榭隻有一次揚起眉毛,其他的時候隻是沉默地聽著。
“……就是這樣,我要去萊茵河畔,證實事情的真偽。聖誕節的時候必須返回巴黎。可是,別說萊茵河和巴黎了,歐洲大陸我都是出生以來第一次踏上。所以,我要尋找可以信賴的夥伴。”
珂莉安的麵前擺上了葡萄酒,她講完了自己的故事。
“頭一個人不用找了。我去。”拉斐特挺身而出。
“傳說拿破侖還活著?有意思。太讓人感興趣了。跟剛才說過的一樣,我很閑,生性仗義,而且勇敢。你肯信任我,我會很高興的。”
“第二個人也不用找了。”蒙塔榭聳聳肩,“可以的話,在下願意陪小姐一起去。我多少可以幫到你。”
“你相信嗎,拿破侖還活著的傳言?”
聽到珂莉安的問題,蒙塔榭哼了一聲:
“拿破侖皇帝還活著?在下聽來隻當一個無聊的笑話。在下隻是想為你這樣勇敢的小姐助一臂之力。”
珂莉安感激地望著他們。拉斐特和蒙塔榭點點頭,亞曆克端著葡萄酒杯也說:
“珂莉安,我也一起去。”
“亞曆克也去嗎?我很感激你這份心意,可是你的截稿日怎麼辦?”
“這世上當然有比截稿日更重要的東西——那就是友情和正義。”
亞曆克挺起胸膛說出這番話,其實內心念叨的卻是另一番算盤:
“呆在巴黎還不是要被編輯和債主追得到處跑,簡直恨不得追到地獄去。萊茵河什麼樣雖然沒見過,不過總比地獄強得多吧。出去躲個四五十天不露麵,再回到巴黎的時候那些魔鬼說不定都要感激涕零了。”
珂莉安恨不得第二天就出發,蒙塔榭聽到她的想法卻連連搖頭,認為不能操之過急。
“小姐,你不是有十天時間可以用來在巴黎做準備嗎?那還是充分利用這段時間為好。準備不足就開戰,一定不會有好結果的。”
“開戰?”
“這不是守衛你父親名譽的一戰嗎?”
珂莉安征求意見似的望望拉斐特。
“我的意見也一樣。我自己也需要準備,而且還有些事情需要調查。十天時間嘛,一定要好好利用。”
隻有亞曆克有點沮喪。在巴黎再呆十天,說不定這期間就被債主和編輯逮住了。
為了把珂莉安送回旅館,幾個人一同站起來。拉斐特向酒店的主人付了酒錢,亞曆克小聲對他嘀咕:
“怎……怎麼樣,能讓我在你家借住幾天嗎?”
“那倒也沒什麼關係,不過看起來你這家夥可是要花不少夥食費呀。”
“不要說這種話嘛。你對我好,將來也會在文學史上流芳千古的哦。不行的話,我把這個懷表賣給你吧,鏈子是黃金的呢。”
“那就隨你便吧。”
珂莉安跟三個夥伴離開了,小酒店空無一人,隻有夜風冷颼颼地吹著。黑暗之中傳出一個粗壯的男人聲音:
“竟然真有會兩下子的家夥跟她一起去,而且有三人之多。原來以為隻有小丫頭一個人,這下可麻煩了。”
這個聲音剛落,另一個年輕兒輕快的聲音回應:
“哪裏,這有什麼了不起,不就是一個變成四個嘛。不會多花多少力氣的。”
“你說得倒是輕鬆,蒙特帕納斯。”
“是你太多心了,古爾梅爾。你想想,那小丫頭一離開巴黎,有多少要命的事兒等著她呢。隻要小丫頭回不了巴黎,就萬事大吉。”
“所以我們也必須離開巴黎去追他們,是吧?”
“偶爾一次也不錯啊,遠離這些灰蒙蒙的高牆,享受一下冬天的旅行嘛。”
接著是咂舌的聲音:“喂喂,你當是遊山玩水哪。這可是關係到五千萬法郎的大事業,認真點好不好,蒙特帕納斯。你把這世上的一切都想得太隨意了。”
“開玩笑也要有限度好不好。要是認真的話,我的人生豈能到今天這個地步。想得到別人的生命和財產,什麼都看得太認真怎麼行。”
黑暗中發出笑聲。那是像剃刀的刀鋒一般,尖銳而危險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