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十一月十四日,早晨。
塗滿灰暗色的天空下,一個男人到訪巴黎市內普留美大街上的一所房子。
一邊呼吸著白色的熱氣,男人自言自語道:
“房子很氣派啊,拉斐特這家夥到底是什麼身份?”
男人走向鐵柵欄門,向上了年紀的看門人打招呼:
“我叫馬賽·德·布裏克爾。我是為住在你這裏的珂莉安小姐送旅費來的,讓我進去吧。”
很快,自稱馬賽的客人已經被讓進門。旅行打扮的珂莉安小跑著迎出來:
“早上好,馬賽先生。”
“今天就要出發嗎?”
“嗯,今天是十一月十四日。預定的是十一月十五日,不過早一天也好啦。”
馬賽有點不解地望著珂莉安明朗的笑臉:
“這樣當然也可以啦……”
馬賽一邊說一邊環視周圍。他上前一步,好像怕冷似的縮著脖子,放低聲音說:
“要我說啊,那個,怎麼說呢,剛剛在巴黎認識這一群男人呢,你還是不要輕易相信他們為好……”
珂莉安盯著馬賽,沒有絲毫擔心的樣子,笑了:
“謝謝您的忠告。不過,您不用擔心。”
“那也好。我從伯爵那拿到了給你的三千法郎旅費。真是沒想到啊。”
“用則不疑,疑則不用。”珂莉安默念似的輕聲說出這句話,“這是我母親告訴我的,原住民的一句諺語。”
馬賽沉默了,珂莉安用少年似的動作整整衣服的前襟和袖口,接著說:
“再說,剛見麵的時候,他們幾個要是想害我,機會多得是。很容易裝成暴徒們的行徑,殺了我也沒人會發現。他們沒有這樣,所以我認為他們可以信任。”
“這樣啊,是嗎,那我怎麼說也沒有用了。那麼我就把這三千法郎交給你了。你一路上要小心。”
“麻煩你專程跑一趟,謝謝。”
珂莉安行了個禮,馬賽摘下帽子還禮。
馬賽走了以後,房子的主人好像代替他似的突然出現。讓·拉斐特也是一身旅行的裝束。
“珂莉安,剛才那是你的客人吧?”
“是的,他是我父親的表兄弟,叫馬賽,幾天前聯係過我,今天他來送旅費。”
“這麼說,按血緣來說,名叫馬賽的這個人,也有繼承布裏克爾伯爵家財產的權利嘍?”
如果沒有你存在的話——這句話拉斐特沒有說出口。但是,他一副深思的表情,望著馬賽離去的方向。
“我覺得馬賽這個人不壞。”
“嗯,不過,我看起來也像是個好人吧,小姐?可是,我是被三個國家通緝的匪徒呢。”
珂莉安不知道怎麼回答。拉斐特笑了:
“算了,人家特地送旅費來了,可不要亂花。另外,劍客大叔還沒來嗎?”
“劍客?”
“就是那位醉酒的劍士啊。他到這所宅子之後,每天都在練劍呢。”
“啊,你說蒙塔榭嗎?”
“珂莉安,‘蒙塔榭’(Montrachet)是勃艮第地區出產的一種著名的上等白葡萄酒。”
珂莉安輕輕吸了口氣:
“這麼說,是假名字?”
“正是如此。蒙塔榭不肯透露真實身份。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麼人,但他有意隱瞞這點我倒是看出來了。”
普留美大街上有很多古老的房子,也有沒人住的荒廢宅院。小鳥鳴叫著迎接早晨的到來,打破了街道上的寧靜。
珂莉安吐出一團白氣。
“雖然不知道他究竟是什麼人,但對我來說,他就是蒙塔榭,不是其他任何人。就像你是讓·拉斐特一樣。”
“說的不錯。對了,珂莉安,我也有個要緊的客人。出發之前和馬,還可以雇到趕車人。所以,比較有錢的人可以雇車。更有錢的人,當然自家就擁有車馬,也有長期雇傭的趕車人。
四個人和五匹馬,在一望無際的曠野中向東奔去。
這個季節的巴黎,八點鍾左右天亮。隻要天氣晴朗,東方的天空會綻放玫瑰花的色彩,直到金黃色的太陽升起,樹木在街道上落下長長的影子。不過這一天,厚厚的雲層埋住了整個天空,日出後光線也不明亮。
第一匹馬上是蒙塔榭,第二個是珂莉安,第三個是拉斐特,第四個是亞曆克。他牽著的第五匹馬馱著行李,一行人向東前進——向著萊茵河前進。
Ⅱ
巴黎以東是寬廣的平原地區,被稱作香檳-阿登大區(Champagne-Ardennes)。到處都是農莊、牧場和森林,綿延不絕。土地上雖然富有綠色資源,到了這個季節草木也都枯萎了,在暗灰色的天空下,幽靈般起伏搖擺著。
一直走到將近中午,周圍的風景幾乎每有任何變化。
“真是讓人泄氣懂得風景。”讓·拉斐特在馬上遺憾地搖搖頭。”
“我真懷念墨西哥灣和加勒比海。那樣藍色的天空、碧藍的海水、冬天越發燦爛的金色。”
“哦,那樣對春天和夏天也就沒什麼感覺了嘛。”蒙塔榭諷刺道。熱愛又轉過頭對珂莉安說:
“萊茵河穀風景非常優美,到那邊可要好好欣賞一下,小姐。”
珂莉安點點頭。
“萊茵河位於德意誌以西、法蘭西以東,由南向北奔流,將歐洲大陸分做東西兩邊。”
——這就是珂莉安對萊茵河的粗略了解。一般來說,萊茵河被認為是屬於德意誌地區的河。
但是,在這個時代,德意誌這個國家還不存在。德意誌被統一,德意誌帝國的誕生,是一八七一年的事情。
在此之前德意誌分為三百多個國家。最大的是以維也納為首都的奧地利帝國,和以柏林為首都的普魯士王國。除此以外,還有其他各種各樣的王國、大公國、公國、邊境領地、大主教領地,以及自由都市等等,沒人能把它們一一記清楚。
那些由說德語的人建立的許許多多的小國家,統稱德意誌。
萊茵河周邊也有許多分立的小國家。拿破侖皇帝稱霸歐洲時,曾經強行統一合並了諸多小國家,形成一個統一的“萊茵聯邦”,但拿破侖皇帝一倒台,聯邦立刻又四分五裂。
當時在奧地利帝國的首都維也納召開了著名的國際會議。德意誌重新編製成四十個左右的小國家。普魯士王國的領土增加了一倍多。出任維也納國際會議議長的是奧地利帝國的宰相梅特涅。梅特涅宣稱要把整個歐洲恢複成拿破侖登場以前的樣子。他也不承認什麼憲法、議會、言論自由,一力彈壓反對自己的人。可以說,他是當時全歐洲最受人憎恨的人。
“喂,雙角獸之塔到底在什麼地方啊?看地圖也找不到啊。”亞曆克騎在馬上,握著卷起來的地圖抱怨著。
拉斐特回應:
“都被國境線蓋住了吧。那裏有普魯士王國、黑森·達姆施塔特大公國、拿騷公國……萊茵河上流還有個巴迪大公國和法蘭克福自由都市。”
“威斯特伐利亞公國呢?”蒙塔榭問道,拉斐特又低頭看了看地圖,聳聳肩:
“威斯特伐利亞已經被普魯士合並啦。”
“哦,這樣啊。不過,這種情況對我們更不利了。”
“沒錯,情況不妙的話,我們說不定要跟勢力強大的普魯士王國為敵呢。”
蒙塔榭盯著拉斐特的表情,輕撚著灰色的胡子,帶著懷疑問道:
“你怎麼好像很高興似的,船長?很期待與普魯士王國為敵嗎?”
“哪有什麼期待的。不過我已經與英國、美國、西班牙三國為敵了,大不了再加一個普魯士嘛。”拉斐特說完,,發出爽朗的笑聲——果然還是很期待的樣子嘛。
蒙塔榭的手離開灰色的胡子:“我也遇上過不少像你這樣的人物,自大生下來就是叛逆者,無論在什麼國家,都無法跟當權者和平共處。”
“這真是對我最高的評價呀!”拉斐特笑著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胯下駿馬的脖子。
珂莉安在馬上左右張望。春夏之間,周圍肯定是一片非常美的綠野。可是現在,天空中連隻鳥都看不見,農田裏也沒有農民,隻有潮濕的冷風吹過無人的曠野。更沒有旅行者的身影,最多隻有偶爾與送信送包裹的郵遞馬車擦肩而過。
“怎麼啦,珂莉安,你累了嗎?”亞曆克關切地問她。
“謝謝,亞曆克。我不累,隻是有點不可思議……兩個月以前,我根本想像不到自己竟然會到法蘭西來呢。”
如果父親還活著,珂莉安現在應該還在加拿大生活吧。自己出生前發生的種種事情,牽住了珂莉安的思緒。
……為了爭奪廣闊的加拿大的領屬權,英國和法蘭西展開了百年以上的戰爭。一七五九年發生了異常慘烈的“亞伯拉罕平原戰役”,英軍司令伍爾夫將軍和法軍司令蒙卡爾姆將軍一同戰死。
戰爭以一七六三年締結的《巴黎條約》為結局,加拿大還是歸屬了英國。
住在加拿大的法蘭西人並沒有被驅逐出去。不過跟英國人相比,它們處於比較不利的地位。但是,他們仍然驕傲地宣稱自己是‘法裔加拿大人’,與英國人隔開一條界限。從法蘭西到加拿大移民也從未斷絕過。珂莉安的父親莫裏斯九十跟父親大吵一架之後移居加拿大的。
莫裏斯運氣不錯,在魁北克當代筆先生謀生。所謂代筆先生,就是幫不識字也不會寫字的人起草文件、寫點書信的職業。這時候的法蘭西,全人口的四分之三都不識字,代筆先生是不可缺少的職業。
同時,作為代筆先生,總是讀別人的書信,也幫別人寫信,免不了直到很多他人的秘密。有些品行不端的代筆先生,用掌握到的秘密為籌碼要挾他人。但莫裏斯是個誠實君子,文筆又好,口風也很嚴,受到很多人的信任。
又一次,他幫一個很有勢力的皮毛商人做事,多虧了他起草的文件,幫皮毛商人避免了破產之危。那個商人很感激莫裏斯,高薪聘請了他為自己專職工作,工作的內容是秘書兼教師。
作為教師,他的主要任務是給原住民教授法語。為了獲得貴重的皮毛,必須深入廣袤的森林最深處。法蘭西人想要進入森林,必須找當地的原住民當向導。這樣,為了彼此能夠理解,原住民就必須學會法語。因為原住民的語言在每個部落都不盡相同,與法蘭西人學當地語言相比,還是反過來比較容易。而且對法蘭西人來說,加拿大變成了英國的領土,他們更不願意使用英語。
就這樣,莫裏斯認識了原住民中修龍族的美麗少女,兩人墜入愛河。修龍族本來對法蘭西人很友好,但也被卷入爭鬥,部落差不多都滅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