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一八三零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聖誕節當天。
細碎的小雪飄向巴黎的街道。一早起來天色就很暗沉,也沒有風,教堂的鍾聲震動著陰冷潮濕的空氣。
一輛馬車停在聖熱爾曼大街一隅,一個少女和三個大人從馬車上走下來。他們來到巴勒克邊疆宅邸巨大的鐵柵欄門前,請求開門。直到一個陰氣沉沉的男人終於來開門之前,四個人等了很長時間。這四個人,毫無疑問就是珂莉安、熱拉爾、拉斐特、亞曆克四人。
他們十二月三日從萊茵河畔出發。按說他們筆直向巴黎前進的話,本來應該十七日或十八日左右就能到達,但是因為怕“拂曉四人組”埋伏在歸來的途中,他們的路線先大幅度向南迂回,然後從西向東趕往巴黎,聖誕節當天才到。雖然多花了好幾天時間,但一路上沒有阻礙,平安到達。
“今天明明是聖誕節,不過看不出來有什麼表示虔誠的舉動啊。”
“庭院裏好像都被挖開了呢。”
“窗戶上也都用鐵板封住了。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四個人一邊說一邊穿過了庭院。
在庭院裏挖掘的男人中,有兩個帽子戴得特別深,徹底擋住了臉。這兩個人,一個是身材強壯得令人驚歎的彪形大漢,另一個是目光陰險,長得像個少年似的年輕人。
“他們回來了啊。”
“現在才回來,這之前都跑到哪去了?”
兩人放下鶴嘴鋤,對望一眼後,緊緊盯著四人離去的方向。
珂莉安又回到了這個有些昏暗的客廳。已經過去了五十天了。窗戶關得嚴嚴實實,室內隻有煤油燈昏黃的光線。
牆上的大鍾打響了十二下。
“我趕上正午時刻了,祖父。”
珂莉安直視前方說道。
坐在輪椅上的白發老人,還有侍立一旁的中年男人,煤油燈的光線與其說是照射著他的臉,倒不如說是投下了更深的陰影,隱藏了他的表情。他發出生硬的聲音:
“珂莉安,跟在你左右的那些是什麼人?”
“是我的夥伴,馬賽先生。從這邊開始,他們是熱拉爾準將、拉斐特船長和亞曆山大·仲馬先生。”
馬賽猛然揚起眉毛:“熱拉爾準將……難道是那個著名的劍士熱拉爾?!”
“承蒙你還記得我的名字,不勝榮幸啊。”
熱拉爾輕輕施了個禮,但他眼中沒有絲毫親熱的神色,熠熠生輝的銳利眼神盯著布裏克爾伯爵和馬賽。伯爵別有用心地倒在輪椅中,視線狠狠地從四個臉上掃過。他右手中似乎有什麼東西,卻藏到蓋在膝蓋上的毛毯下。
珂莉安一字一句地講述著:
“我跟他們一起去了萊茵河邊。雖然路上遭到一些自稱‘拂曉四人組’的暴徒的阻撓,但多虧他們的幫助,平安渡過萊茵河,並且登上了‘雙角獸之塔’。”
“你真的登塔了嗎?”
馬賽的聲音中含有某種無法隱藏的動搖。珂莉安點點頭,繼續說:“結果我們查明,被關在塔裏的人不是拿破侖皇帝。以上是我的報告。”
珂莉安不說話了。見伯爵什麼話都不說,亞曆克移動他的巨體上前一步:
“珂莉安真的登上了雙角獸之塔了哦。”
“證據呢?”馬賽說。
“真是麻煩,果然還有這麼一出。我們三個人不就是證人嗎?”
伯爵陰險地說:
“我不能相信你們。”
“可是,我們三個人就是證人……再說還有書麵證明呢。”
“我不是說了我不能相信這些東西!”
伯爵的怒聲引來熱拉爾的冷笑。
“沒用的,亞曆克,他從一開始就沒打算相信珂莉安的報告。不然,他為什麼要把珂莉安趕去萊茵河邊呢。”
“沒錯,熱拉爾準將,這件事從一開始就很奇怪。亞曆克,你想想,確認珂莉安是布裏克爾伯爵的孫女,和探尋雙角獸之塔裏囚禁的人的身份,這兩件事根本就沒有關係。亞曆克,換做你要證明珂莉安的身份,你會用什麼辦法?”
亞曆克考慮了一會,回答拉斐特的問題:
“這個嘛,要是我的話,我會派人去加拿大,或者找加拿大當地人進行調查,首先我會找珂莉安的母親談談。不從那裏人入手的話,根本得不出什麼結論。珂莉安,他沒有做這些事吧?”
“……根本沒有。”
熱拉爾肯定地說。
“正是這樣,老海盜,布裏克爾伯爵早就知道雙角獸之塔裏囚禁的是什麼人了。他的目的僅僅是把珂莉安小姐從巴黎和這棟房子裏遠遠地支開而已。”
拉斐特輕輕攤開手:
“沒錯,熱拉爾準將,整個這件事都是為了讓珂莉安離開巴黎五十天,為了把她遠遠的支開這個唯一的目的而組織的。”
煤油燈的燈光搖曳,屋子裏幾個人的影子也搖曳著,仿佛魔鬼在萬魔殿上開會似的,珂莉安心想。環繞在客廳上方的回廊更加昏暗,感覺更像魔鬼的藏身之處。
“五十天時間裏能做不少事情呢。比如說,尋找藏匿的財寶啦,偽造文書啦,隱藏屍體啦……”
拉斐特壓低了聲音,不詳的感覺反而充滿了珂莉安的心胸。似乎為了甩掉這陣陰影,亞曆克格外大聲地說:
“但是,做這種事對布裏克爾伯爵有什麼好處嗎?”
“什麼都沒有——對布裏克爾伯爵來說。”
拉斐特的回答頓了一下,亞曆克不禁倒吸了一口氣:
“難……難道說……”
“不,亞曆克,不是‘難道’。”
拉斐特歎了口氣。他故意不看珂莉安,毫不留情地對坐在輪椅上的人說:
“那麼,老爺子,到現在為止你要去的夠多了。又要什麼證明,又要證據,還要想辦法讓你信任——我看,這個順序該換換了吧。”
拉斐特上前一步,指著輪椅上的人,以堅決的態度要求:
“讓我們看看你有什麼證據,證明你是真正的布裏克爾伯爵。”
昏暗的房間裏,空氣凝成了冰塊。叫聲劃破了沉默的冰塊,但說話的並不是伯爵而是珂莉安:
“你說什麼,拉斐特船長?!這個人是布裏克爾伯爵,是我的祖父啊。不然他是誰呢?”
熱拉爾代替拉斐特做出回答:
“小姐,你是生在加拿大長在加拿大的。有生以來第一次來到巴黎,也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布裏克爾伯爵,對吧?”
“是……是啊。”
珂莉安茫然了。
一八三零年,世界上還不存在照相技術。法蘭西畫家達蓋爾在一八三八年發明了被稱為“達蓋爾攝影法”的照相技術。在那之前,隻有直接見麵或者通過肖像畫才能知道別人長什麼樣子。
所以,珂莉安也不知道祖父布裏克爾的長相。她隻是在巴黎到了這棟房子裏,才跟自稱布裏克爾伯爵的人相遇——當然,她也沒有理由特別質疑什麼。這時候——
“竟敢胡說八道,你們這些無賴!”
坐在輪椅裏的人怒吼起來。露在毛毯外的左手顫抖著。
“我就是真正的吉·德·布裏克爾伯爵。你們再說什麼無禮的話我絕不會輕饒!”
拉斐特絲毫不為所動,說:
“根據我的調查,布裏克爾伯爵最近兩個月一直聲稱得了病,不肯會見朋友,甚至連傭人也都被解雇了——就是為了把所有認識真正的布裏克爾伯爵的人都趕走。”
仿佛有閃電劃過——根本看不見出手,熱拉爾的劍光一閃。
毛毯從輪椅上飛起,在空中裂成兩半,像怪鳥張開雙翼一般飛舞著落在地上。不等毛毯落地,劍光再起,一個發出黑色光芒的東西從坐輪椅的人手中掉下來。冰冷的地麵上,一把更加冰冷的手槍像車輪似的飛轉出去。
自稱布裏克爾伯爵的人閃過了熱拉爾的斬擊。他跳起來躲過劍尖,輪椅發出很大的聲音倒在地上。偽裝伯爵的人站不住腳晃了幾下撞到了附近的一個人的膝蓋——那是亞曆克。他正要撿起掉在地上的槍,這下子也失去了平衡。
完全出於偶然,亞曆克恰好壓住了假伯爵的左右手,一屁股坐在他身上。被亞曆克的體重壓住雙手,假伯爵發出痛苦的哀叫,雙腳猛踢著地板掙紮著。很明顯,那是根本沒必要坐輪椅的健康雙腳。
“呀,這可真是失禮了……”
銳利的聲音製止了慌忙要站起來的亞曆克:
“亞曆克,不能站起來!”
是拉斐特的聲音。
“你就這麼坐著吧,可別把那家夥的手放開了。”
拉斐特快步走過去,把手伸向身體不能移動的男人頭上,抓起一把白色的頭發。
Ⅱ
拉斐特把白色的假發扔在手槍旁邊。假伯爵頭上露出了褐色的真頭發。拉斐特看到愣住的珂莉安,立刻移開視線——他幾乎不忍心為珂莉安揭穿真相。
“你明白了吧,亞曆克,這個人根本不是布裏克爾伯爵。”
“這,這我明白。可是,這樣的話,冒充伯爵的這個人究竟是誰呢?”
“他是巴貝。”
“巴貝……不就是‘拂曉四人組’的那個?!”
“沒錯,他原來是舞台演員,非常善於變裝。你可不要亂動哦,亞曆克,他的手要是能自由活動了,會把你的牙全拔光呢!”
“那我可不幹。”
亞曆克用全部體重壓上去。身著布裏克爾伯爵打扮的巴貝痛苦哀嚎著。
“這樣最好。”
正在拉斐特點頭的時候,一陣風聲急促響起。一直沒有動作的馬賽從衣服的內袋中拔出一把刀子,正要襲擊珂莉安。熱拉爾左手一揮,沉重的劍鞘橫起,重重地砸上馬賽的右手腕。
“馬賽先生……”
“珂莉安,這家夥不是馬賽。”
刀子掉落在地上,自稱馬賽的家夥痛得不住呻吟,按住了手腕——可能手腕已經骨折了吧。
“他是‘拂曉四人組’的成員之一,從不露麵的男人——克拉克茲。”
“克拉克茲?!真是他嗎……”
“沒錯。按說他們扮演的角色可能掉過來更好,不過,要想扮成老人,可能還是擅長變裝的巴貝更合適。克拉克茲要變裝成馬賽,隻需要用本來麵目就可以了。有必要的話,他會把目擊者殺死——就像現在!”
拉斐特迅速轉身。克拉克茲忍著痛跳起來,左手抓起掉落的刀子,衝著拉斐特的心髒衝過去。
熱拉爾揮起左手的劍鞘,在克拉克茲頸部狠狠一擊。克拉克茲的身體在空中翻了一圈,跌倒在地上。
換成一般人可能會折斷頸部。但克拉克茲迅速放鬆全身,弓起背,把損害降到最低限度。即使如此,他還是遭受了強力的打擊,倒在地上再也動不了了。
“哼哼,果然是暴徒中的名人。一點都不放鬆警惕。熱拉爾準將,謝謝。”
“可是,你們怎麼會知道的?這些人不是我的……祖父和親人呢?”
珂莉安一邊小心提防著克拉克茲不再爬起來,一邊問道:
“‘拂曉四人組’總是四個人一同行動。但是,這麼長時間以來隻有兩個人出現在我們麵前。這麼一來,還有兩個人在哪裏?從不露麵的男人克拉克茲,和前演員巴貝。”
所有人的視線集中在已經暴露身份的兩個男人身上。克拉克茲仍然掙紮著想爬起來。巴貝被壓在亞曆克巨大的身體下,看起來連氣都喘不過來了。不過,也有可能隻是他裝的。
“這麼說,兩個人從一開始就出現在我麵前了?”
“沒錯,珂莉安。”
珂莉安深吸一口氣:
“巴貝裝成了我的祖父,克拉克茲裝成馬賽,這我明白了。可是,不是還有一個人嗎?”
“你是說戴麵具的男人嗎?”
“是的。”
拉斐特沒有立刻回答,隻是湊近巴貝,扯下他的白胡子——當然,那是粘上去的假胡子。他把胡子扔在地上,接著說:
“那才是真正的馬賽。”
“……!”
“這麼說,確實有馬賽這麼個人啦?”
亞曆克不屑地低頭看看被他壓在身下的巴貝。巴貝的臉上,為了化裝成老人塗了很多油彩,現在已經花了,變成難看的花臉。
“珂莉安,你的祖父一直很後悔把自己的兒子趕到加拿大去這件事。因為他一時頑固,竟然失去了兒子。因此,他一直希望兒子什麼時候會回到他身邊,父子可以和好。可惜,兒子竟先於他去世了。”
拉斐特向少女說明。
“你的祖父為此悲歎良久,但是他聽說還有孫女健在,非常高興,本想把你迎接到這所宅子裏。”
克拉克茲終於掙紮著爬起半個身子。
“但是這對馬賽來說,是不可忍受的事情。如果他是伯爵唯一的血親,就可以繼承伯爵的爵位和財產。正是出於這種想法,他才能忍受長期的麻煩,現在竟然有人橫插一腳,他怎麼能忍得下這口氣呢——所以他想出了辦法。”
這時候,熱拉爾悄無聲息地行動了。他手裏提著劍,故意沒有拔劍出鞘,身體貼在牆上,沿著牆邊側著身走到大廳的門口,一點聲音都沒發出來。
“小心,有埋伏……”
克拉克茲出聲提醒的時候已經晚了。熱拉爾突然從內側打開門,兩個人跌跌撞撞地衝進大廳。剛才那兩個在庭院裏掘土的男人,一直靠在門上偷聽裏麵的情形。
“是蒙特帕納斯和古爾梅爾吧。萊茵河一別,兩位別來無恙啊?”
“什麼無恙!”
蒙特帕納斯恨聲說道。他抓住刀子的手被熱拉爾踩住了。同時,熱拉爾的劍尖正抵住古爾梅爾的下顎。當然稱不上“無恙”。
就這樣,“拂曉四人組”全員都被集中到大廳的中央。其中兩個人都受了不輕的傷,再也做不了什麼手腳。另外兩人基本上沒受什麼傷,但他們心裏都明白,抵抗也是徒勞,表麵上還是裝得老老實實的。
“布裏克爾伯爵家的財產,早就等於廢紙一張了。別說五千萬法郎,連一枚五蘇的銅板都不值。各位真是白費心機了。”
“為什麼!”
“怎麼可能!”
“別瞎說了!”
“我才不會上當呢!”
“拂曉四人組”一齊咆哮起來。巴貝和克拉克茲甚至一時間忘記了身體的疼痛。
“我知道你們不願相信。花那麼大力氣跑去萊茵河,今天在這所宅子裏亂翻亂找,還挖開庭院,真是費了不少心思啊。可惜,各位找尋的布裏克爾伯爵家的財產都是幻影。”
“誰會相信你這一派胡言。胡說八道也要有個限度吧!”
“真麻煩,你們太小看我海盜之王讓·拉斐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