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斐特攤開雙手。在珂莉安看來,他像是比巴貝更優秀的舞台演員。要想成為海盜的首領,演技和機智的辯才應該都是必不可少的吧。因為要統領眾多部下,必要的時候一定要有足夠的說服力。
“‘拂曉四人組’的各位,我讓·拉斐特,年紀輕輕就被人稱做海盜之王,你們以為我離開巴黎之前,就不會做另一手準備嗎?你們以為我不會在巴黎安排好人當我的耳目,趁我不在的時候收集情報嗎?怎麼可能,要是連這點手段都沒有,我這顆腦袋,早就被吊在絞刑架上了。”
“拂曉四人組”無話可說,隻是眼中的光芒黯淡了,表情一派頹然。他們看到拉斐特的樣子,已經失去了自信。
“別光說得那麼拽,你有證據嗎?”
克拉克茲重重的一屁股坐在地上說道。
“沒有證據,我們才不信。”
“好吧,海涅先生,你出來吧。”
拉斐特呼喚的聲音在大廳裏回蕩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虛掩的門外傳來。一個手裏拿著帽子和皮包的男人走進來,很有禮貌地點頭致意。
珂莉安吃了一驚。那個年輕男人,就是從巴黎出發前悄悄與拉斐特會麵的人。
拉斐特手搭著那個男人的肩膀:
“敵我雙方的各位,我向你們介紹一下。他叫海因裏希海涅。現在作為法蘭克福廣訊報的通信員住在巴黎。”
又超出了珂莉安的意料。
“海因裏希·海涅?這麼說,您就是《羅蕾萊》的詞作者?我知道,那首歌很棒啊。”
“呃,哦,是的。哎呀,我很高興,沒想到連外國人也知道這首歌。真是太意外了。”
他似乎比亞曆克謙虛得多。珂莉安慚愧地想,自己竟然懷疑他是壞人,真是太不應該了。亞曆克哼了一聲。看來海涅的作品被珂莉安稱讚,他有點不高興了。拉斐特笑起來:
“不,你也是天才啊,亞曆克。要我說的話,海涅先生是寫詩的天才,亞曆克是戲劇和小說方麵的天才。我相信,你們兩位都會在文學史名垂青史的——不過,這話先不提——海涅先生,請你把這五十天來你所調查到的事實向大家說明一下吧——對,也向‘拂曉四人組’的各位說明。”
Ⅲ
左側是珂莉安等四人,右側是“拂曉四人組”,麵對合計八個聽眾,海涅似乎有點緊張。
“那個……非常遺憾,伯爵家的財產,現在可以說是一文不值。”
他借著提燈的光線讀著文書:
“這是因為,五千萬法郎的財產,幾乎都是國債。”
“國債?!”
蒙特帕納斯高叫。珂莉安歪著頭疑惑地問:
“亞曆克,什麼叫國債?”
“嗯,這個我也不是很清楚……”
所謂國債,就是國家發行的債券。至於債券是什麼,簡單來說可以理解為借款的證明。國家首先從國民手中借錢。
例如,有載明“麵額一萬法郎,期間十年,年利率百分之五”的國債。從銀行買到這樣的國債,每年可以獲得五百法郎的利息支付,十年後將國債拿到銀行,可以兌現本金一萬法郎——國債的運作就是這樣的。
很多人認為,國債是由國家保障的,所以恨安全。但是國家本身都消息了又怎麼辦呢?找什麼人來償還本金呢?
海涅說道:
“首先是拿破侖皇帝時期法蘭西帝國政府發行的國債兩千萬法郎。現在法蘭西帝國已經不存在了。因此,國債作廢。”
“拂曉四人組”發出可怕的憤恨的咆哮聲,嚇得海涅一哆嗦,他咳嗽一聲,繼續朗讀文書:
“接下來是查理十世發行的國債一千五百萬法郎。這些經過七月革命,也已經失效了。”
“沒眼光的老頭子!”
蒙特帕納斯說的想必是真正的布裏克爾伯爵。克拉克茲練練咋舌,巴貝嘴裏嘟囔著什麼,古爾梅爾隻是交叉著粗大的手臂仰望天花板。“拂曉四人組”的每個人都抱著同樣的感想。
“最後,還有若阿尚·繆拉元帥作為那不勒斯國王發行的一千萬法郎國債……”
海涅正說著,突然有人發笑。大家吃驚地望向笑聲傳來的聲音,原來是熱拉爾準將,他手裏仍然握著劍,仰天大笑。
“哈哈哈哈,這簡直是傑作一樣的大笑話。繆拉發行的國債!繆拉早就死了。那不勒斯王國也消失了。國債當然也沒有任何價值啦。”
“正是如此。”
海涅好像有點抱歉似的說。珂莉安又問亞曆克:
“繆拉這個人,是熱拉爾準將認識的人嗎?”
“繆拉跟拿破侖皇帝的妹妹結婚了,是很著名的騎兵隊司令官。十五年前他被奧地利軍抓住了,早就被處決了。”
熱拉爾還在笑:
“繆拉是個很勇敢的男人。不過他可沒有當國王的本事。因為他們夫婦倆隻會無端揮霍,多少錢都不夠用。連這種家夥發行的國債都買,隻怕是買的人太沒眼光了……哎呀,對不起。”
熱拉爾看看珂莉安低下了頭。拉斐特問:
“海涅先生,按這樣計算,應該還有五百萬法郎左右,那些財產怎麼樣呢?”
“啊,那些財產都借給了在七月革命中跟著查理十世亡命逃跑的貴族了。現在還有七八個人活著,不過全都不知所蹤,不可能收回來了。”
讓人壓抑的沉默持續了很長時間。
“混蛋!”
大個子古爾梅爾咆哮著。一般來說,總是蒙特帕納斯立刻大吼大叫的,但這次不知道為什麼,他好像已經放棄了,隻是搖搖頭。
“嘁,你罵又有什麼用。”
克拉克茲長歎一口氣,用陰險的目光盯著珂莉安:
“真是一場鬧劇。那麼,想把我們幾個怎麼樣?難道要把我們捆起來送進監獄嗎?”
“那就是警察的工作了。我們隻要保護好小姐的安全就可以了。”
“啊,是麼。”
“不說這個——”熱拉爾轉向拉斐特。
“海盜和詩人兩位都幹得很漂亮啊。你們兩位調查出來的事實肯定不會錯。不過這樣一來,又有一個新的疑問了。”
“你問吧,準將。”
“就是說,是這樣的——這位詩人先生用五十天時間就可以調查出來的情況,真正叫馬賽的那個家夥就沒調查過嗎?五千萬法郎的資產還不讓一張廢紙,這件事他一直都不知道嗎?他想要強奪家產,這不是根本說不通嗎?”
“這個問題,我們也想知道。”
克拉克茲憤慨地說,扭頭看看夥伴。蒙特帕納斯、巴貝、古爾梅爾一起點點頭。當然,珂莉安也想知道為什麼。
“這個問題我就不回答了,還是讓他自己說吧。你也該現身了吧,馬賽先生!”
拉斐特呼喊的方向似乎是對著天花板的——不,是天花板附近,上一層的回廊方向。像聖母院中的魔鬼雕塑一般,一個黑影從黑暗中顯身了。身著黑衣的人影一直抓著回廊的扶手向下望著。但是蒙特帕納斯立刻認出來了——“那個臭小子!”,他帶著敵意吐出一句話。
黑衣人說話了:
“閣下的演說我已經一一領教了。”
充滿惡意的聲音。那個人隻有雙眼像爐火中的炭火一般燃燒著。他射出的憎恨之箭,筆直地向珂莉安刺來。珂莉安下意識地咽了口氣,但沒有更多的動搖。她挺起胸膛,直視著真正的馬賽。
拉斐特靜靜地說:
“那麼,馬賽先生,你有什麼應該坦白的,說來聽聽吧。”
“是嗎——我想要這所宅子。從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就一直夢想著。我長成大人,表兄莫裏斯竟然去了加拿大,想都沒想過的機會落在我麵前。伯爵一直認為讓我這個外甥當繼承人也可以,我相信了他才會陪他到現在。可是……”
黑暗中他似乎咬牙切齒。
“就是那個小丫頭來巴黎前十天的事情。布裏克爾伯爵把我叫來。他很高興哦,還說什麼‘我的孫女要從加拿大回來了。我喜歡她的話,打算讓她當繼承人’。”
馬賽連連咋舌:
“我問過他,‘那樣的話我又怎麼辦呢?’——結果,他是這麼回答的,‘很可惜,你就什麼都沒有了。本來,我家已經沒有財產了。一直瞞著你真是對不住啊……’”
幹澀的笑聲在屋裏空洞地回響著。
“回過神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手裏握著一個沉重的青銅燭台,血濺得到處都是。白頭發被染成紅色的伯爵倒在地上,趴在那裏手腳還能偶爾動一下,我就用燭台又砸了他腦袋幾下。”
珂莉安暗暗地攥緊了拳頭。三個成年人緊張地望著她。不用擔心我——珂莉安在心中默默地說。
“後來的事情就很混亂了。我考慮了很久,最理想的辦法,是把那個小丫頭當做殺死伯爵的凶手送上斷頭台。不過更重要的是,不能讓人懷疑到我自己頭上。”
“我用最快的速度以五千萬法郎為誘餌招來了‘拂曉四人組’。讓他們布置成珂莉安來到巴黎的時候伯爵還活著的樣子,然後讓珂莉安離開巴黎到別的地方去。然後就看情況的變化了——比如,珂莉安在巴黎殺死了伯爵逃亡,或者在萊茵河邊溺死,這些結局並不是不可能的。”
“哦,海盜兄弟,這些結局編得可真不錯啊。說不定這家夥比那為黑皮膚的大漢更有當作家的天賦呢。不過,很可惜,你的作品再也沒有機會發表了。”
黑皮膚的大漢——也就是亞曆克忿忿不平地想說些什麼,卻隻是張張嘴,哼了一聲。他剛剛注意到,空氣中似乎有種濃厚的臭味:
“喂,好像有點熱啊。”
克拉克茲陰森森地回應巴貝的聲音:
“不僅熱,還有很多煙呢!”
屋裏的所有人都環顧周圍。煤油燈的光芒暗淡了,青白的氣體煙幕漸漸散開。蒙特帕納斯慘叫:
“你這小子,竟然放火!”
“反正這房子我也得不到了,索性讓它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掉好了。有你們這樣一群下賤的家夥陪著,我倒是也心甘情願。”
馬賽揚起左手。他手中幾個小小的金屬物體發出互相碰觸的叮叮當當的聲音。
“這是鑰匙。隻有用這些鑰匙才能跑到屋外。怎麼樣,想要嗎?”
蒙特帕納斯身體一震,衝到大門前,抓住把手一陣亂搖。他發出憤怒和失望的聲音,用手掌猛砸門板。
“混蛋,你想把我們關在裏麵嗎!”
“說得不錯。窗戶是用釘子釘上的鐵板。來吧,你們還能怎麼辦?”
馬賽放聲大笑,突然間停止了。隨著槍聲回響,鑰匙串從馬賽手中飛了出去。亞曆克的手伸向斜上方,手中的槍口還冒著薄薄的青煙,立刻就跟火災的煙霧融合在一起了。
鑰匙串從空中落下。珂莉安和克拉克茲同時伸手去接。熱拉爾跨出一步,腳尖一掃,克拉克茲絆倒在地。珂莉安跳起來接住鑰匙串。拉斐特稱讚亞曆克:
“真是出乎我意料,亞曆克,你的槍法很是了得啊。為什麼一直藏到現在都不露一手呢?”
“我可沒有故意藏著。我跟珂莉安說過,應該讓老年人——啊,抱歉——年長者得到功勞的鮮花。”
“呆會兒再得意吧。快走!”
熱拉爾抱著珂莉安的肩大叫一聲。亞曆克和海涅連忙跟上。拉斐特最後又掃了一眼“拂曉四人組”,跟著跑了出去。四個暴徒麵麵相覷:
“喂,怎麼辦啊?”
“白癡,都什麼時候了還猶豫!”
四個人慌亂了一下趕緊衝出去。跑在最前麵的是巴貝。剛才還在假裝腿腳不靈便的布裏克爾伯爵坐在輪椅上,一旦露出原形,跑得可是真夠快的。身體被亞曆克壓了半天的疼痛好像也忘光了。
轉眼間可是真夠快的。身體發出異樣的聲音。牆壁和天花板的碎片帶著火花掉下來,火花亂舞,飛濺到頭發和衣服上。
珂莉安、熱拉爾、亞曆克和拉斐特從大門跑了出來,更多跑了幾十步。靠近熊熊燃燒的建築物十分危險。外麵的冷氣和建築物燃燒散發出來的熱氣夾擊,在庭院中盤旋著。
“總算逃過火刑啦。”
“馬賽呢?馬賽在哪兒?”
聽到珂莉安的聲音,三個大人環視周圍。小雪和煙霧夾雜著,其中根本看不到馬賽的身影。
“就算不被警察抓住,馬賽也不可能再在巴黎街頭為所欲為了。”
“是啊,‘拂曉四人組’不可能這樣放過那個家夥。不僅被他欺騙,受他利用,還差點被他燒死呢。”
“這樣說來,對馬賽來說,被警察抓住倒是幸運得多。”
一陣強風掃過,濃煙被風吹得滾滾襲來。依稀可以看到四個人影從玄關跑出來衝向大門。其中一個人影站住了,似乎是有意對著珂莉安招了招手。煙霧消散的時候,已經不見了他的蹤影。
那大概是蒙特帕納斯吧——並沒有什麼理由,珂莉安就是這樣想的。
隨著黑煙,火焰吐出無數長舌吞噬著建築物,終於,這座宅邸坍塌了。幾十個警官趕來救火,但是根本來不及。後來他們調查出來,建築物周圍都被潑了油。
真正的布裏克爾伯爵的遺體在地下室的牆壁裏被發現了。因為宅邸燒毀,後來推倒地麵上的廢墟和地基進行整理的時候,發現他正在其中。
珂莉安為祖父留下傷心的淚水。她以為坐著輪椅的巴貝是自己的祖父的時候,根本想不到自己會為這個人流淚。但是,想到老伯爵其實是一心期待著與孫女相見,珂莉安再也忍不住了。
在熱拉爾、拉斐特、亞曆克、海涅四人的陪伴下,珂莉安悄悄地為祖父舉行了葬禮,靈柩埋在拉·雪茲神甫公墓。
Ⅳ
一八三一年三月末,巴黎城北門外,幾個人正在送別。
珂莉安和海涅一身長途旅行的打扮,送別他們的三個紳士毫無疑問就是熱拉爾、拉斐特和亞曆克。
這年剛剛開通了從法蘭西北部的勒阿弗爾港口出發,經過英國開往加拿大的航船。冬季由於怕有雪暴和冰山等危險,去往加拿大的航路封閉了。珂莉安所乘的航船隨著春天的到來再次開通,可以說是法蘭西通向加拿大的使者。
“那麼,一切拜托了啊,海涅先生。”
“請放心交給我吧,拉斐特先生。我一定會把珂莉安送到勒阿弗爾港口,親眼看著她登船。”
“送走她以後,你正好可以在法蘭西北部四處觀賞一下。對你來說,會成為很好的散文和詩作的素材吧。”
“是啊,我會好好遊曆一番的。”
吹過的春風仍然有些寒冷,樹木和草地的綠意卻日漸變濃了,甚至已經有蜜蜂繞著花翩翩飛舞。正是適合旅遊的好季節。
把行李搬到馬車上後,趕車人提著馬鞭等待著客人乘車。珂莉安不得不最後與眾人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