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北大的閃問(1)(2 / 3)

問:請再說說官方的那個“文化偽坐標”——民意,老師方便嗎?

答:對我來說,什麼都方便。

從本質上看,官方關注民意當然是好事。但是,“民意”如何取得?這是一個巨大的疑問。即使取得的方式比較科學,“民意”也三天一變,流蕩不定。包括我們自己在內,一旦陷入號稱“民意”的“群眾廣場”中,也都失去了證據分析、專業裁斷、理性判別、辨偽鑒識的能力,因此隻能在眾聲喧嘩中“從眾”,在群情激昂中“隨群”。也就是說,這種“民意”中的我們,早已不是真正的我們。

在當代,這種“民意”極有可能成為一種由謠言點燃的爆發式起哄,一旦發酵於傳媒網絡,實質早已成為與實相真相、民眾善意完全不同的另一番事端。傳媒與口水構成一種“互哺互慰”的惡性循環,在山呼海嘯中極易構成災難。

在曆史上,那種與鄉間流俗合汙的偽善者,被稱為“鄉願”。孔子把它說成是“德之賊者也”。在現代,我們見到的所謂“民意”,大半是“民粹”,也就是隨意冒充民眾的名義衝擊理性底線的文人惡謔。我經曆過的“文革”災難,一開始由“上意”發動,很快完全失控,任由“民意”驅動,處處都是“革命群眾”(亦即當時的“弱勢群體”)組成的“民間法庭”,九州大地血跡斑斑。“文革”結束後,我曾多方尋找害死我親人、關押我父親的惡人,但最後的回答都是一樣:革命群眾。

現在不少官員為了標榜自己的形象,把很多並無科學統計的所謂“民意”當作精神價值,我認為,一是無奈,二是作秀。北大學子,必須警惕。

問:我喜歡老師的痛快淋漓,而不喜歡文化學術界慣常出現的那種左右逢源、貌似全麵的廢話。現在想請您再說說學界祭拜的那個“文化偽坐標”——國學,這對老師也沒有什麼不方便吧?

答:“國學”,如果說成是“中國學”“中國文化”“中國傳統經典”等,就很正常了。但現在,執意要把一種學問抬升到可以與“國旗”“國歌”相提並論的政治高度,就產生了很多問題。至少,會對國內同類文化不公平,會與國外同類文化不相融。

舉一個小例子就明白了。如果說京劇是“中國戲劇”,誰也不會反對;但是,如果把它說成“國劇”,就套上了“唯一性”和“排他性”的金項圈。這樣一來,該怎麼處置比它更經典、更悠久的昆劇?怎麼處置產生了關漢卿、王實甫、馬致遠、紀君祥的元雜劇?

而且,現在京劇也遇到了重大生存危機。如果封成了“國劇”,還有誰敢動它?還有誰敢改革?

“國學”的範圍當然比“國劇”大得多,但由於同樣在追求一種“國家主義”的文化權威,也就有了“排他性”,會產生一係列邏輯矛盾。

問:我很讚成老師的觀點,“國學”這種提法的毛病,是試圖通過“國家主義”來推行“排他性”。不僅“國劇”,現在爭來爭去的所謂“國酒”“國飲”“國服”,也都是為了商業利益而推行“排他性”。其實,隻要有了“排他性”,反而會把自己做小,對嗎?

答:你說得很對。大海如果“排他”,就成不了大海。中華文化是一個大海,是百川彙流的結果,包括很多國界之外的河川。

“國學”這個概念首先會遇到一個尷尬的矛盾:佛教算不算“國學”?如果不算,有點難辦,因為那是中國兩千年來最普及的宗教信仰,滲透到了中國文化的經絡血脈之內,連很多第一流的中國文化人都是佛教信徒,肯定已成為“國之重學”,這要不算,說不過去吧?但是如果算成了“國學”,那也麻煩,因為全世界都知道,它可是地地道道的印度文化啊,雖然也曾局部地中國化,但至今中國運用的佛教經典,很多重要的專用名詞還是梵文的音譯,我們總不好意思說它是“國學”吧?

你看,一說“國學”,這麼大的一個漏洞就出來了。

問:隻要有“自封為王”的“排他心理”,這樣的漏洞一定會層出不窮。即使在國內的各種文化中,誰是“國學”,誰不是“國學”,遲早也會引發爭鬥吧?

答:你的判斷很正確。現在所說的“國學”,實際範圍不大,好像主要是指儒家文化,加一點道家文化和民俗文化。但是,中國的這個“國”字實在非同小可,地域廣闊,氣吞萬彙,其間的文化更是森羅百態,藏龍臥虎。有不少地處邊緣的文化曾經強勁地推動過中華文化的重構和新生,例如突厥文化、鮮卑文化、契丹文化、西域文化、蒙古文化、滿族文化等,都非常重要。沒有它們,中國之“國”就要退回到春秋戰國時代的小“國”去了。那麼,這些文化算不算“國學”?我猜,現在的“國學達人”一定會說,“算,遲早會算”。但是,“遲早”到什麼時候?我看了那麼多年,為什麼沒有出現一絲一毫把它們“算”進去的痕跡或意圖?如果不想“算”,那麼對不起了,也不應該稱作“國學”,因為你們既然要借著這個國字來獲取“國家主義”的政治權威,那就不能不承擔與它相關的政治義務和政治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