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這個決心,還有一個偶然原因,那就是在香港一所大學看到了一本中國文化教材。那本教材從反麵深深地刺激了我。
問:香港一所大學的中國文化教材?
答:對。好像是他們委托北京的一些大學教師編的,不知道北大有沒有參與。那段時間我在香港工作,有一批大學生跑來,態度堅決地向我申訴:“餘老師,我們決定,拒絕接受中國文化了!”
我聽了很吃驚,連忙問原委,他們就甩出了這麼一本中國文化教材。原來,他們說拒絕接受中國文化,是拒絕接受那本教材。
那本教材很厚,像一塊耐火磚。由於用道林紙印製,因此又比耐火磚更沉重。我翻看了一下,確實是枯燥無味到難以容忍的地步。幾千年來有點名堂的文章,都像陳年魚幹一樣密密麻麻地堆放在那裏。一點兒看不出它們曾經活過、遊過、掀起過波濤。不要說香港學生,連我這樣的人,看一會兒也被魚幹的隔代腥膻味熏暈了。
問:秋雨老師,不瞞您說,我們平常見到的教材,多數也是這樣的。您是不是覺得,香港學生的拒絕有道理?
答:有道理。我想講一句俗話了:為什麼別人不喜歡你?因為你故意麵目猙獰。
問:麵目猙獰也有可能挺好玩,網絡遊戲上常見這種麵目。猙獰往往蘊藏著一種扭曲的生命力,就像古代青銅器上似人似獸的表情。但是,我們的教材卻留下了猙獰,丟棄了生命力,結果猙獰得刻板、冰冷、重複、無聊,讓我們怎麼忍受?我想問,編寫這些教材的老師們,真是故意的嗎?是不是嫉妒我們的青春,才這樣折騰我們?(笑)
答:不,這些老師沒這麼壞。但他們中很大一部分,有過年齡上的青春,卻從未有過文化上的青春。他們從未在文化上激動過、癡迷過、愛戀過。他們在文化上投入過很多時間和精力,卻從未投入生命。因此,在麵目猙獰背後的他們很可憐。我年輕時隻要聽到難聽的課,就對老師特別同情,甚至憐憫。
問:對於那麼多麵目猙獰的刻板課程,要不要向老師提意見?
答:提意見沒用,他們改不過來。如果是選修課,就不修。如果是必修課,你坐在下麵可以作“反向設計”:老師講得如此難聽的原因在哪裏?這部分內容今天如果由我來講,應該改換什麼樣的邏輯思維?經常這麼想,你就有可能獲得極佳的反向磨煉,最後成為一個優秀教師。
當然,如果你有幸做了係主任和校長,那就要考慮更換課程和教師了。
問:現在大學文科教學中也出現了另一個極端。有些老師發現了“耐火磚”和“死魚幹”實在無法吸引學生,就矯枉過正,模仿單口相聲,在課堂上把孔子叫“趕路老爹”,把司馬遷叫“可憐叔”,把李清照叫“趙姨”,中間又穿插著大量添油加醋的生動情節,整堂課笑聲不斷。這好嗎?
答:這個趨向,在一些電視文化講座和流行曆史讀本上早已出現。我覺得,這種“戲謔文本”是對“枯燥文本”的譏諷和躲閃。由於目前占領統治地位的還是“枯燥文本”,它們的“造反”行動受到了普通民眾的廣泛歡迎。但是這種做法,在學術上隱藏著一些問題,在傳播上也隱藏著一些問題。
問:請您先說說“戲謔文本”在學術上隱藏的問題。
答:學術上隱藏著兩個問題:一、它們最戲謔的地方,大多出於揣測內心,虛構細節,編造情景,並在詞語上作現代化的拚接。這一來,聽眾和讀者雖然笑了,卻當作了一種說唱藝術,並不相信。這種不相信,對於學術是致命傷。二、它們最叫座的地方,往往是在誨導處世謀術,也就是如何製伏他人獲得自我生存的計策。這對中國文化的大道,是一種“有魅力的曲解”。對社會精神價值的重建,負麵影響不小。這一點,已被很多人指出。
問:這些講述者也許認為,犧牲學術是為了傳播。那就請您接著說說,他們在傳播上所隱藏著的問題。
答:傳播上也有兩個問題:一、它們受到歡迎,是因為有“枯燥文本”的對比。當“枯燥文本”在它們的戲謔下逐漸減少,它們也就失去了存在的背景。二、它們的套路,高度重複,極易被模仿,也極易被厭倦。何況,真正具有藝術價值的曆史解構文本已經在影視中出現,它們很難長存。
問:這些正在流行的“戲謔文本”也應該有一些正麵意義吧?
答:有。我認為這些“戲謔文本”的最重要成果,是幽默地進行了一種“解構”,讓中國當代話語的官場化、模式化、駢文化趨向,受到了衝擊。由此,也就啟發大家可以把一切枯燥、艱澀的話題講得輕鬆一點,有趣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