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責任全在我。
問:又有人調查,說您辭職之後二十多年,居然沒有見到過上海任何一任的“首長”,連在集體場合也沒有。是他們不找您,還是您故意躲著?
答:責任全在我。
問:秋雨老師,您不能總是這麼回答。我估計是上海文化界有點怕您,不是怕您尖銳,而是怕您天馬行空般的壯舉把他們比下去,所以不敢打擾您,是嗎?
答:相反,是我有點怕他們。
問:能不能多講幾句?
答:(笑)那就多講幾句吧。我曆來膽子極大,否則不會被國際媒體評為“當代世界最勇敢的人文教授”。但是,我卻害怕上海文化界的“掏糨糊”,所以避之唯恐不及。
問:什麼叫“掏糨糊”?
答:凡是當代上海人,都懂。“糨糊”大家都知道,“掏”是動詞,相當於“攪”。糨糊本來就不透明,一攪就更模糊了,怎麼也看不清誰在攪,又是怎麼攪的;糨糊越攪越黏,黏住了就很難清洗,而且很快就會風幹;誰也不會來幫你擦掉,因為一擦,他也會被黏住……
問:我明白了,這是不是有點像柏楊先生說過的“醬缸文化”?
答:比“醬缸文化”更嚴重。因為醬的黏度不大,容易清洗,而且沒有人把攪醬缸當作一項日常消遣。“掏糨糊”在上海是日常消遣,俗稱“白相相”。
問:我大致可以概括“掏糨糊”的幾個特性了:不透明、無主題、無焦點、無責任人、無救助者。這樣的概括可以嗎?
答:概括得不錯,但具體事情發生時比你想象得更膩煩。這是舊上海“五方雜處、幫派橫行”的環境中養成的小市民謀生哲學,現在上海在整體上已經告別,但在一些“無事生非”的領域,還在滋生,例如文化界。上海文化乏善可陳,主要原因也在這裏。很多優秀人才都被這種低層次的膩煩嚇跑了。我本人深受“掏糨糊”之害,隻因老母還在上海,沒有離開。
問:能否從您自己的經曆中舉幾個實例,使我們進一步了解上海文化?
答:我可以試一試。我辭職之後二十多年,各種謠言沒有斷過。初一看,打手全在外地,細一看,根子全在上海。為什麼不在上海把根子拔除?不可能,因為那些人全在“掏糨糊”。你可以向惡棍拔劍,可以對謗者怒斥,卻怎麼對付那一攤攤黏糊糊的糨糊?
例如,幾度全國盛傳,我和妻子離婚了,後來終於找出其中一個上海造謠者。他似乎認識我們,在某個場合用平靜的男低音歎了一句:“兩人早就離了。”謠言鬧大後他才輕輕一笑:“我是說他們早就離開了原來的職位。”
又如,整整十幾年全國都根據一個上海文人的說法,批判我參加過一個“文革寫作組”,最後才發現那個寫作組是周恩來總理布置成立的魯迅研究組,我恰恰沒有參加。問起那個上海人,他說:“我職位太低,見不到周總理。”
又如,有人說我並沒有像外傳的那樣為災區捐款二十萬元,於是在媒體上大鬧了兩個月。等到災區證明,我捐的是五十萬元,那人又笑了:“我說對了吧,不是二十萬元!”
再如,上海一個文人撰文,稱警方發現一個妓女的手提包裏有我的《文化苦旅》,由此引起全國對我的訕笑。但如果問他是哪裏的警方,他很可能說是澳洲的,或敘利亞的,或貴州山區的。
更好玩的是,一個上海文人據稱發現了我的很多“文史差錯”,又“剽竊”了誰,一時他在海內外大紫大紅,幾百家媒體傾情參與。後來有一位外地記者拿著我著作原文的照片,問他為什麼與事實不符,他也不怎麼慌張,隻淡淡地用上海話說了一句:“我當時有點想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