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量上約與當時河南或山東等一個人口大省不相上下的農村幹部們,堅決地守衛住了人民公社集體經濟的“上甘嶺”,讓大寨紅旗高高地飄揚在社會主義的“虎頭山”上。而且,以一方方溫情脈脈的麵紗,諸如“愛社如家”、“社員之家”、“民兵之家”、“青年之家”……麻醉了家庭功能幾乎被衝擊成一顆光光的鵝卵石的農民,也掩飾著在國家與農民之間日愈緊張得令人不安的氣氛……
與此同時,在長達二十幾年的時間裏,他們從農民身上,或者說是嘴邊,拿走了多少東西呢?這當然是一個天文數字,也肯定是一個永遠打撈不出來的數字。
但有兩件個案。一件在一個叫陳集的公社,在該公社解體前,全公社27169人,不分男女老幼,每人須上交自己收入的10.83%,作為公社內1766名各級幹部的補助,其中,一個大隊76名幹部獲得的補助,達到了農民總收入的19.1%。這個紀錄還不是最高的,甘肅省的渭源縣刷新為,1977年該縣糧食的總產量中,有30%為幹部們“提留”走了,計19535913公斤。此外,尚有848069公斤,在賬目上列入“其他”一項,實則被幹部們吃喝掉了。
這些個案,雖然不一定能夠代表全部。但卻能夠證明,大約占總人口百分之七的公社官員,實際占有著大約百分之寸至百分之三十的收入。如此少勞多得、甚至不勞而獲成為常例,也就誘使愈來愈多的人進入可獲“補助”的行列。直到一個中等規模的公社裏麵,擁有幹部身份的人,可以多達二千多人,已超過舊時鄉村保長保丁數量的十幾倍甚至幾十倍。所以,在人民公社社員中間,會流傳著一句尖刻的話:“過去幾個村養一個保長,現在一個村養一堆保長。”但是,這仍然不是農民所要供養的全部,另有民兵幹部、婦女幹部、共青團幹部、會計、計劃生育員、小學教師、赤腳醫生、獸醫、廣播員、護路員、護林員、代銷員、電工、農機員、供銷員等等。這樣,鄉下勞動力中需由農戶“補貼”的人就占到十之三、四。
——(淩誌軍《曆史不再徘徊——人民公社在中國的興起與失敗》)
倘若說農民養活了地主,地主卻也付出了生產資料——土地,有時還有畜力、工具;那麼,這主要靠農民“補貼”養活的袞袞幹部們,也不是兩手空空,啥也沒有付出。
在上級麵前,他們可能付出的清單有:八麵網通,脅肩諂笑,心心念念,赤膽忠心,捱風緝縫……在農民麵前,他們可能付出的目錄有:唇焦舌敝,涎皮賴臉,軟硬兼施,恩威並重,惡紫奪朱……
在上級與農民之間,一些人如果還講點傳統倫理道德,就像鑽進了風箱的老鼠——兩頭受氣,他們顯然不可能將“革命”進行到底。如果傳統倫理道德在他們身上,已經成了酒桌上被酒水打濕的煙卷,或者,當上層結構對下麵農民的提取日益苛刻,隨之對他們的壓力也日益加重時,他們中的不少人,便會呈現出一種“痞子化”的傾向。
劉邦便是一個典型的痞子。在未出道前,他在老家沛縣當亭長,大概相當於大隊裏管治安的民兵連長,倘若沒有在亭長任上練出一身無毒不丈夫的氣概,日後他就擁攬不了漢朝的江山……
地主、富農作為“剝削階級”被打倒了,背負著巨大的“剪刀差”與種種“補貼”、攤派的農民,卻沒有從土地上站起來——
農業生產上有一個指標,最能說明某一時間段生產力的水平,那就是單位麵積上某種作物的產量。在農耕經濟為主的社會裏,中國最主要的糧食作物是稻、麥……由於一兩千年來它們的遺傳基因型未得根本性的改變,所以小麥的產量一直保持在每畝100-200斤,水稻在每畝200-400斤(吳慧《中國曆代糧食畝產研究》;餘也非《中國曆代糧食平均畝產量考略》),年度之間的產量差異,則由當年的氣候、人為因素、其他自然因素決定。抗戰前夕有人做過調查:“秈梗稻平均畝產308斤……小麥平均畝產123斤”。(葉謙吉《糧食統製聲中中國稻麥改進之途徑》民國二十五年8月16日《東方雜誌》33卷16號)。
再往後看,據許道夫《中國近代農業生產及貿易統計資料》、1949年-2001年的《中國農業年鑒》、《中國統計年鑒》、《中國經濟年鑒》等資料綜合出的統計數字是:1938年-1947年裏,稻平均畝產396斤,麥平均畝產165斤。1949年猛降至稻252斤,麥86斤。此後慢慢爬升,1957年升至稻359斤,麥114斤;到了1961年,又跌至稻272斤,麥74斤。畫成平麵坐標,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兩個低穀完全是由於戰亂和“大躍進”而造成……真正的恢複,是在上世紀七十年代中後期的事情。先是“分田到戶”、“大包幹”之功,後來是因為引進了高產的“矮杆基因”,大幅度改良了稻、麥品種的遺傳基因型,才使得產量潛力節節攀升,直到今天十幾億畝耕地居然讓十幾億人口糧食基本自給的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