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五類分子”子女們(2 / 3)

後者,自然輕鬆,快樂。前者,當然悲戚,困惑。

如果抹去個人情緒泡沫似地堆湧,忽略個體形形色色看似偶然的命運,至少在幾十年後的現在,可以頗為冷靜地理解了——

在百年以來不是以和平與建設去累積社會資源,總是以戰爭與革命屢屢消耗、踐踏社會資源、從而日愈減少其總量的中國;當革命取得了成功,不是將這柄長劍放進和平的清水中退火,或者丟進爐裏,再鑄劍為犁,讓滿是創造的土地上流布起文明的風景和人性的芬芳,而是從劍鞘裏又拔出來,繼續著烽火硝煙的歲月裏敵我鬥爭的思維,強化著依靠誰、團結誰、打擊誰的舊意識形態格局……

這一背景下,總是緊縮的社會資源與隨人口不斷旺盛起來的需求之間的矛盾,便大大地劇烈起來。為了緩和矛盾,在一切矛盾的所在,諸如升學、招工、提幹、提薪、參軍上,自當提高標準。它不可能是業務標準,業務標準是平等的、非階級性的,是人人可以努力的,因而有利於“五類分子”子女。隻會是政治標準,政治標準是不平等的、階級性的,很大程度上是屬於先天的,它能夠確保工農子弟、尤其是幹部子弟,在享有諸種資源的權利上,不會遭到有關社會公平與公正的任何挑戰。

這又不僅是一個“排排坐,吃果果”的簡單的經濟學問題。

倘若,僅僅為著讓“你多我少”、甚至“你有我無”的社會資源分配合理化,與當時中國的生產力水平相適應,這可以內部處理,即使外麵人有所察覺,也不過像平頭百姓在校門口看那些幹部子弟學校一樣霧裏看花。沒有必要已經這樣做了多年,還要在1962年以後,形成對一切非勞動人民家庭出身的子弟的普遍政治壓力,尤其是對“五類分子”子女的社會性歧視。

這還是一個政治策略問題。

“五類分子”總是要死掉的。他們的平均壽命,肯定要大大低於社會的平均壽命。此外,也不是一切部門、一切單位都有“五類分子”。然而,必須“天天講,月月講,年年講”的階級鬥爭理論,卻必須永遠有一個對立麵,來保持這一理論的活力。本來“五類分子”子女與對立麵是風馬牛,有了社會性歧視,“五類分子”子女,便或虛或實、時明時暗地等同了對立麵。這就像一張眼袋裝滿、皺紋布滿且有雙下巴的臉,與一片烏亮、黑緞似的頭發,不是兩個年齡段的事,但有了高科技的染發素,今天的馬路、電視上,比比可見,它們同處於一個人身上……

可能,這還是一個心理學問題。

打碎不平等,往往是革命舉起的第一麵旗杆。革命勝利後,保持適度的不平等,則可能是治大國如烹小鮮的一門技藝。在實行嚴格的計劃經濟、人們的消費欲望長期限製在一個很低水平的國家裏,沒有什麼事情,比特權,更讓像虎骨一樣長年浸泡在平均主義裏的人民敏感且反感了!沒有製約、監督的權力,必定滋生特權。但人民對於特權的反感,除了毛澤東在“文革”初期的牌桌上,無畏地甩了這張牌,讓按慣例出牌的各級當政者防不猝防,一時間,紛紛滾下牌桌,在形形色色的嗷嘈小民前,腰彎成了蝦米……可在“文革”前,人民對於特權的反感是被嚴加防範的。

防範之外,又加以疏導。當廣大的工農群眾,在對“五類分子”子女的社會性歧視中,發現在金字塔型的社會結構中,自身天然地占據著這部分人之上而沾沾自喜時,他們對於特權的敏感,便會有幾分受潮金屬般的鏽蝕,對於特權的反感,也可能萌生起阿Q式的釋然。這般精神上的自我恭喜發財,效益可能是巨大的,卻無須像升學、提幹、招工一樣,國家真得為此付出巨大投資……

對一切非勞動人民子弟的普遍政治壓力,尤其是對“五類分子”子女的社會性歧視,六十年代以後,構成了中國社會革命文化氛圍的一個重要內容。

五十年代的人際關係的區分,諸如好人與壞人,先進與落後,親與疏,乃至左與右……到了六十年代,幾乎被出身的好、壞,或是一般的階級區分完全取代了。“親不親,階級分”,成了社會成員相處的準則。好事、壞事都與出身有關,出身壞的做了壞事,這叫階級烙印,本性難移。做了好事,這叫脫胎換骨,棄暗投明,反戈一擊;出身好的做了壞事,這是“失足”“冒從”“輕信”,歸之於不良影響,明珠暗置,上了賊船。因此,社會上被公之於眾的好事,都被幹部子弟、工農子弟給專業承包;而壞事,統統被“五類分子”子女搬在手裏,當做石頭砸了自己的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