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必有凶年(3 / 3)

經濟上,地主、富農,常常還有他們的後代,對於一個大隊來說,就是一批可以無償占有勞動的對象。當時,一個農民一年不過做三天的義務工,地主、富農至少有半個月的義務工,一般用來修建公路、改造水利等大中型工程。這是“法”定的,還有“法”外的:縣裏派來工作組,區、社幹部下村或是路過,要燒柴、吃菜,十有八九是:某某地主,後天晚飯前,你給大隊挑一擔柴來!要寅時到,你就不敢卯時來。細聲細語,恍如蚊語:柴送來了,放在某處了。還是一隻知人曉事的蚊子,不想打擾了主人的清夢……

無償占有的不僅是勞動。比如,武裝部一個副政委,來大隊檢查民兵工作,偶爾感慨:天氣很冷嗬,有條狗吃就好……你等著。民兵連長拖起一條半自動步槍就走,走近一戶富農家,一隻大黃狗,聽到這來者不善的腳步聲,立時吼得汗汪的。民兵連長瞄準其脖子,就是一槍,狗一下趴在地上。富農趕快從屋裏跑出來,要幫忙把狗拖走。無須幫忙,民兵連長用刺刀挑了起來,扛在肩上就走,富農送到門口:你走好……

此外,這一畸形的政治生態,還充分滿足了鄉村幹部的權力快感。

每月至少一次,年節前後幾次,不管刮風下雨,“分子”們都要叫來訓話。說跪下,就跪下,好像一台打樁機;叫扇耳光,便“叭叭”地打起來,臉皮似乎成了一對鞋掌。有氣了,可以叫幾個“分子”來,消消氣;有了性苦悶,便找幾個“分子”的女人們來作性通道。玩弄一個貧下中農的老婆,可能就要坐牢,若強奸了一名地主子女,事發了也就是個作風問題,或許還能將賬算在對方的糖衣炮彈上……

在一個物質緊缺、精神生活幾近枯竭的年代,能夠無償地占有這批人,不必計較任何後果地調理這批沒有價錢可講、甚至沒有語言可講的對象,對一些鄉村幹部的身心來說,這該是一碗不無小補的烏雞枸杞湯。

這些鄉村幹部不一定都很壞,其實,可能情形相反。他們中的不少人,埋頭苦幹,少有私心,平常通情達理。按照農民的道德標準來說,他們是好人。按照為官的標準來說,他們堪稱是好的或比較好的農村幹部。隻是在換了一個與“分子”們打交道、他們的權力大抵可以為所欲為的無約束環境下,農民本固有與深藏的小生產者的醜陋,原始文化的蒙昧,才會在他們的身上日愈降低人的層次,乃至走火人魔,在半是濃重的痞子氣息,半是猶如原始時期對異族、異神的一種仇視性歡樂裏,完全無意識地非人化了,並在地下踩出一串串血色獸跡……

很長時期裏,國人對革命的追懷與禮讚,在充滿了不容質疑的正義性和崇高性外,也充滿了詩情畫意。在繼續革命和永遠革命的信念下,革命形而上是全能全指的神,形而下是陽光、空氣和水。誠如詩人賀敬之在《雷鋒之歌》裏唱到的那樣:一名二十二歲的年輕士兵/他的每一次呼吸/都是革命——革命……

曆史早已顯示,這塊土地上的某些革命,或者革命中的某些階段,不過是一場“偽革命”。

如果說,在革命和改良中,選擇了革命,往往是一個無可奈何、由不得人選擇的選擇,而且,革命揩去血跡、落定塵埃之後,披起銀鴿的羽翼,在藍天上旋出一片曆史的晴空,從此當代人或者後代人,將可以在這片晴空下,鋪開沸騰的建設,符合人性的生活;那麼,“偽革命”有什麼呢?

社會能量耗費得幾近虛空,民族傳統的全麵斷裂,無根,無家園,精神上的破落戶。愛,成了一個遙遠且可疑的字眼,孩子們從牙牙學語起就知道仇恨。社會的良知係統如同一座發電廠被炸毀了,一片漆黑之中,一種可怕的嗜假成性、好鬥成癮的心理因子,猶如灰撲撲的蝙蝠一樣,密匝匝地擠在民族性格的廊簷下……

對內扼殺一個民族得以高質量繁衍的和睦與建設的氛圍,對外瓦解一個國家得以生存發展的和平與信賴的空間,“偽革命”,大概能留下來的,隻能是曆史上一堆如波爾布特之流S-21一類令人發指的罪行,一串如全柬埔寨隻錄用3個知識分子這樣的含淚的笑料……

時下不是仍有人在振振有詞地訴說那個年代的平等與道德,如歌行板一樣懷念那個年代的樸素與溫情,人們啊,要警惕!

第八章 軍管年代——程世清在江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