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東澄宇將自己的憂思寫進了《南昌七中井岡山兵團關於目前形勢的幾點意見》。4月7日,在南昌縣三江口七中支農地點,召集校革委會及兵團負責人討論通過,9日,以傳單和大字報的方式向社會公布。這份被簡稱為“四七意見”的大字報,在南昌引起了軒然大波,支持者如潮,反對者亦有。程世清當即在內部會議上布置反擊。已任省保衛部副部長的卜明在公開大會上說:東澄宇和七中一小撮壞人,和美帝、蘇修、蔣匪幫、印尼反動派、武漢“百萬雄師”有聯係,還有槍支彈藥、秘密電台,準備舉行反革命暴動……
卜明同誌的想象力翻騰到哪裏,東澄宇等一小撮的罪行便板上釘釘在哪裏。
頓時,南昌七中四麵楚歌,許多同學走出校門,想進省革委後門,心裏想著是不是母親錯打了孩子,程政委誤會了我們一片丹心?但省革委後門一片“金剛怒目”。4月21日晚,市“工武部”出動三千多人包圍七中,抓了二三十個人,其中學生隻有東澄宇等二人,其他都是教師。
當然,教師隻要是男的,都長了胡子,卜明副部長很有興趣地盯牢了“長了胡子的人”。在好幾場發動“三查”的報告裏,他一直精辟分析:看起來是不懂事的孩子,或者是中學生站在前麵搗亂,但後麵都有一批“長了胡子的人”在支持與操縱,這是眼下激烈而又複雜的階級鬥爭的一個重要特點。
5月3日,南昌城裏的大遊鬥,空前絕後,出動了四百多輛卡車,每輛車上都押著各種打扮的“牛鬼蛇神”——“地、富、反、壞、右”,“走資派”,“叛徒”,“階級異己分子”,“流氓”……仿佛在舉行詩歌大賽,或是開元宵燈會,每個單位都盡力將自己的“牛鬼蛇神”打扮得特別些,醒目些,刺激些:各人脖子上扣有一塊寫有各自“罪名”的牌子外,剃陰陽頭有之,畫大花臉有之,頂個字紙簍有之,拿“青天白日”旗有之,胸前掛一串破鞋有之,上下澆滿淋漓墨汁有之,……
一片幕燕釜魚之中,人們啊,或鐵定自己不會有什麼被揪出來的問題而感到幸運;或掂量自己可能會被揪出來而急於表現自己不該揪出來;或因打擊麵如此之大,“萬人如海一身藏”,反倒有一種解脫感,乃至見高帽森然一片,醜角雜然紛陳,感到幾分人在戲裏、戲在人中的滑稽……
被戴上高帽遊街的“牛鬼蛇神”
這天的南昌,恰似瀕臨滅頂之災的天譴之城,逃亡、自殺者不可記數。工學院一名年輕教師在天亮前逃跑,一氣跑到數千裏之外的青海,數年後才回來。農業機械廠一個總會計師,高高大大,一表人才,平時不苟言笑,解放前做過一段國民黨區分部的執行委員。那天臨被押上車前跑掉了,但車上還掛著他的牌子“曆史反革命梁鏗”,照遊不誤。幾十年後,家人仍沒有他的下落……
“三查”運動,隨著夏季的來臨,急劇升溫了。程世清,滿麵紅光,熊腰虎背,在全省境內不辭鞍馬勞頓,走到哪裏,他那個帶豫南口音的宏亮嗓門,便如一門榴彈炮似地,隆隆地響在哪裏:
我們江西省的形勢是空前的大好,最重要的標誌,就是毛澤東思想的大宣傳,大普及,毛主席的革命路線深入人心,活學活用毛主席著做出現了嶄新的階段……形勢大好的又一標誌是,階級鬥爭和路線鬥爭覺悟大提高,廣大革命群眾高舉毛澤東思想的偉大紅旗,掀起群眾性的大批判和“三查”運動的新高潮,從政治上、思想上、組織上、理論上向中國的赫魯曉夫及其代理人,一小撮走資派、特務、叛徒,未改造好的地富反壞右,發動一個持久、主動進攻的人民戰爭。形勢確實是大好,在我們江西,從檔案裏清查到的叛徒、特務有四千多,方誌純又拉進一批。國民黨在江西,廬山是大本營,上饒是集中營,49年南下又一批國民黨渣子,都留在江西,很多機構是原封未動。醫學院原是中正學院,從幹部到講師,70%是國民黨留下的,院長就是國民黨員。鹽務局、航務局、港務局,都是原班人馬。學校更複雜,在幹部和教員中,有一批壞人,黨政機關,省人委挖出五百多,省委也挖了一百多。南昌七中是美國教會學校,是訓練特務的,這回事件出在七中,不是偶然的,是有曆史原因的……
汝其的《支左日記》裏有如下記載——
1968年8月20日星期二
省革委三次全會結束以後,各地迅速行動,立即掀起“三查”運動的高潮,成千上萬的叛徒、特務、現行反革命被揪了出來,但也有不少人被逼得走投無路而自殺。老楊負責統計每天各地報來的鬥爭對象自殺數字。他憂心忡忡拿著報表對我說,三次全會才個把星期,全省自殺人數已超過五千,不得了呀!我說,我們的報表每天都上報領導了,他們是清楚的。
在“三查”運動的高潮裏,隨著程政委一個個別出心裁的口號:“深挖細找二、三線的敵人”、“再刮‘三查’運動的十二級紅台風”……變成《江西日報》上赫然的通欄標題——
總共二十一萬人的萬年縣,一下子抓出8107個“階級敵人”。“凡被‘深挖細找’出來的‘階級敵人’,無不慘遭毒刑,誣陷逼供,屈打成招。”“群眾專政指揮部”采用的“刑罰種類有捆綁、吊打、壓杠子、站凳頭、跪瓦片、坐老虎凳、坐噴氣式、電觸、紅鐵烙、灌吃大糞、開水澆頭、大熱天反穿羊皮大衣曬太陽等數十種。大黃公社衛生院一位女醫生被誣為‘現行反革命’,揪出來用電觸奶頭,用開水澆陰道,當場昏死,目不忍睹。”據當時公安局統計,全縣被打死或被迫害至死的有二百一十四人。(《萬年縣誌》1982年版)
在瑞金——“目前,瑞金全縣共揪出三查對象5319人,其中叛徒830人,占全縣原老幹部的80%左右,特務266人,頑固不化的走資派48人,沒有改造好的地富反壞右分子2354人;現行反革命和反革命兩麵派94人,還破獲了反革命組織49起,331人。全縣先後還組織了三批工農毛澤東思想宣傳隊進駐難點單位,揭蓋子,攻碉堡。由於群眾發動起來了,形成了進攻的強大力量,真正做到狠批深挖,許多難案都得到了答案……”(1968年8月贛州地區革命委員會主任劉雲在地、市各單位革委會負責人大會上的報告)
這個昔日的“紅都”,現在已淪為小台灣了。
在景德鎮,英文裏的中國“CHINA”,意即“瓷器”,可“美如玉,薄如紙,聲如磐”的瓷器紛紛化成了齏粉。集中了中國最優秀陶瓷研究人員的江西景德鎮陶瓷研究所裏,自“三查”開展以來,157名研究人員被打成“現行反革命”、“中國青年反共救國軍”。對於“三查”對象,拷打已是家常便飯,“所長傅德鑫和一位女翻譯含冤致死,不少人受傷致殘。”(《景德鎮市誌略》1989年版)
又如駐在江西南城縣的水電部×工程局,一些鬥爭對象被鬥得走投無路,紛紛自殺——
一個工程技術人員在辦公室的走廊上,拿菜刀將自己的腹部剖開,而後將腸子掏出來,用剪刀一節節地剪斷,邊剪邊喊:“請大家看看,我的心腸到底是紅的還是黑的?”這時,走廊兩旁各個辦公室的門口擠滿了圍觀的人,他們個個都被驚呆了,沒有一個人上前阻止和救助。他們眼看著自殺者將腸子一節節地剪下,血淋淋地落在走廊的水泥地板上,地板被血染紅了。自殺者在把腸子剪了十來節,在走廊上走了十來步以後,終於倒下了,咽氣了。
另一個自殺者在挨鬥的時候,被稱為頑固不化者。他為了證明自己不是頑固不化,找了幾個(根)三四寸長的四方形的土鐵釘,趁上廁所之機,硬是用磚頭將一枚鐵釘打進頭部的顱腔,另一枚打進一半,他倒下了。當看守人員見他久久不出來,闖進廁所時,他已不能說話。後來死於送往醫院的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