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罪錯(2 / 3)

在“群眾專政”的形式上,這“一打”也有了新的創造,即把革委會保衛部或軍管會擬決定判刑者的罪狀、刑種,印成赫然觸目的布告,貼在大街上,散發去各單位,交群眾討論,當然也叫反革命分子聞風喪膽!“群眾辦案、群眾定性、群眾判刑”的結果,自然是一場比賽誰最革命誰最最革命的盛會。在一片革命的幹柴烈火中,不該坐牢的肯定坐牢,不該殺頭的肯定殺頭,而似乎可以判死刑的,則恨不能腦袋像春韭一樣割了又長,長了又割,割它個十回、二十回……

遇羅克,就是在這個運動裏,被列入一份有著20個名字的名單交群眾討論的。他的“罪狀”是:“反革命氣焰十分囂張,書寫十幾萬字的反動文章,組織反革命集團,陰謀暗殺偉大領袖毛主席”。

在江西,總算在當年的報紙上留有蹤跡的幾件案子是——

吳曉飛,1949年生。“文革”爆發時,剛從福州市第五中學轉學到南昌市第一中學。1968年5月6日,因其父吳亞雄(原南昌鐵路局局長)被揪鬥抄家,牽連抄出吳曉飛的兩篇文稿。一篇是1966年10月開始寫作的《論文化大革命》,稱文化大革命“是一件反常的政治事件”,“人民不管從政治上和經濟上說來都得不到一絲好處”;又說林彪“神化毛主席”,江青“是文化革命中無政府主義泛濫的根源”……另一篇是寫於1968年初的論述劉少奇一生功過是非的文稿,全麵駁斥毛澤東強加給劉少奇的各項罪名,認為這一迫害“不擇手段、不通情理”等等。

兩篇文稿迅速上報到程世清處,被其定為“全省特大的、罕見的反革命案”。5月7日下午,吳曉飛被捕入獄,連夜進行刑訊逼供。又將其全家拘捕審查,並牽連其親友20餘人,試圖挖出一個“反革命集團”。其父在逼供中被折磨致死。

1970年2月27日,吳曉飛以“現行反革命”罪被處決。1980年獲得平反昭雪。

贛南醫學專科學校教師陳耀庭、謝聚璋(女),是一對年輕的夫婦。自1966年10月至1967年12月,兩人書寫和投寄了10萬多字的文章和信件,對毛澤東發動“文化大革命”表示強烈不滿,指出已給和將要給國家和人民帶來的巨大災難,並為劉少奇等從中央到地方遭到迫害的一批黨政軍領導人鳴不平。夫婦倆先後於1967年12月和次年2月因“現行反革命”罪被捕。1970年3月,陳耀庭被執行槍決。謝聚璋被處死刑、緩期二年執行,1971年7月死於勞改農場。

1980年10月,中共江西省委做出為他們平反昭雪的決定,並授予夫婦倆“革命烈士”稱號。

再一個是李九蓮,1966年的高三學生,原贛州三中紅衛兵“衛東彪戰鬥團”副團長。家庭出身工人,“文革”前任校團委宣傳部長、學生會學習部部長。

1969年2月以後,已經摘下紅衛兵袖章,分配在贛州冶金機械廠當學徒的李九蓮,在日記裏寫了以下內容——

可恨乎?宮廷裏指鹿為馬,無人敢言,是宗派分裂。還是階級分裂?百姓難斷是非,何必跟著瞎跑呢?真是欲加罪名,何患無辭!

抓階級鬥爭有什麼用呢?隻是使人敢怒而不敢言,老老實實,不亂說亂動罷了。“一抓就靈”,有的時候也會失靈。比如下鄉工作中的階級鬥爭吧,是根本錯誤,抓學生中的右派,原來不是取消了嗎?通過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人們乃至青年的資產階級思想是少了呢?還是多了?我看是多了,把政治那一套都看透了。

殘冬的太陽餘光是明亮的,略有溫暖的,然而實在是無力的,不能持久的。盡管是這樣,即使穿著棉襖還在發抖的人們,仍不得不讚歎——在人群中說:“啊,多麼偉大,多麼溫暖的太陽啊!”為的是……隻有那些還沒有棉衣的“無產者”才能大膽地說:“它並不偉大,也並不溫暖,不然,我怎麼會冷得發抖呢?”

現在人們是得過且過罷了,而在心裏都是期待著……文化大革命後,對幹部階層,對知識分子階層,對青年學生階層,有著特別深重的影響。幹部下放勞動,這期間的血淚何其多?青年學生到農村去,這期間的痛苦與絕望又是何其多?知識分子們呢?不幹了。我國的知識分子並不是太多了啊!

這是什麼現象呢?人們都在問,活著有什麼意義?都渴望戰爭,希望在戰爭中消滅自己。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的根本區別在於什麼地方?既然是搞社會主義,為什麼人們逐漸陷入痛苦和貧困,難道這是所謂的“共產”嗎……

可以說,正由於無休止的革命與鬥爭,如同非洲曠野上凶猛的鷲鷹,不停地飛下來叼食在烈日與饑餓中倒斃的動物屍體;某種程度上,也由於支持造反到撲滅造反的政治策略上的突然變化,使那一代年輕人對於“文化大革命”有了漸漸清醒的認識。它決不是一場具有真正民主意義的革命,而隻是在人類曆史進程中已經窮途未路的封建專製主義,選擇在地球東方的一次回光返照!

李九蓮心靈上那座輝煌的大廈業已倒坍,她將要沿一條風濤迷茫的河流去飄泊。她在給男友的第一封信裏這樣寫道:“馬克思說過:‘使人生具有意義的不是權勢和表麵的顯赫,而是尋求那種不僅滿足一己私利,且能保證全人類都幸福和完美的理想’。我決心按馬克思所說的去度過自己的一生。所以不能保證自己不走向‘反麵’,成為‘罪犯’,這是作了最終的估計……故渴望生活中有同甘共苦、不因任何風險和恥辱而動搖、仍保持生活友誼者。因想到你,希望如此。這是我寫這一封信的全部思想與動機。你見信後三思而決。”

男友的名字叫曾昭銀,當時是駐福建的解放軍某部隊的戰士。原來也是贛州市三中高三的學生,“衛東彪戰鬥團”的副團長。此時,他接到李九蓮的來信,距他從贛州參軍已經整整一年。他很快將信交給了部隊政治部。部隊政治部又即轉給贛州地區革委會保衛部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