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狂想(3 / 3)

在程世清眼裏,這自然是一片嶄新的新秩序、新世界了。

新世界肯定得有標誌性建築,這就是落成於1968年11月10日、屹立在人民廣場上的“毛澤東思想萬歲館”。這座麵積二萬四千餘平方米、高達四十一米的宏偉建築,正麵四根高大的方形柱子,象征著經天緯地的偉大的導師,偉大的領袖,偉大的統帥,偉大的舵手。七組記述有韶山、“一大”舊址、安源、井岡山、遵義、延安、北京的漢白玉浮雕,鑲嵌在正門的上方。中央大廳頂樓是直徑達10米的毛主席巨幅瓷像,底座朵朵葵花爭放。像下是用霓虹燈做的林彪題詞:“毛澤東思想勝利萬歲”,晚上九個立體大字宛如紅寶石般熠熠閃光。

“萬歲館”從創意、設計,到開工、竣工,幾乎每個環節都灑下程政委的心血。更有省市軍民110天的奮戰。那些日子裏,能否到這裏來義務勞動,已成人鬼之分、紅黑之辨。能夠到工地上熬成一雙雙三月爛桃似的眼睛,被宣傳是最大的信任、最大的幸福。人們懷抱著無限的虔誠,當被釘子戳進了腳,先想到的不是去醫院包紮,而是趕快將釘子拔出來,洗幹淨,再送回去,因為這是一枚“萬歲館的釘子”……

當年的筆杆子們這樣描繪到:“在這裏,一磚一瓦,一草一木,一圖一景,閃耀著忠字的光輝;一窗一門,一廳一室,一階一梯,都是忠字的結品。真正做到了心往‘忠’字中想,勁往‘忠’字上使,汗往‘忠’字上流,血往‘忠’字上湧,走‘忠’的道路,創‘忠’的業績,攀‘忠’的高峰。人們在‘忠’字下集合,在‘忠’字下戰鬥,在‘忠’字下前進!”(1968年9月30日《江西日報》社論《忠於毛澤東思想的結品》)

搬灣裏、石崗的,遷校的,下放的,搞批鬥的,學習“毛選”的,“萬歲館”工地上大奮戰的……

還有城市大規模拆遷,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舊城改造,一片片的房屋被推倒,一片片的廢墟上擴街道,蓋統一格式的筒子樓。各單位星期六義務勞動,又疏浚了城內的東湖,西湖,北湖,南湖。這四湖多年沒有清理,自“文革”以來被大量有“問題”的家夥拋進了大量想毀滅的“罪證”,乃至丟進去自己的性命。據說疏浚後僅上繳的真金白銀就很是豐厚。

整個城市車滾滾,塵撲撲,汗騰騰,亂哄哄,淚紛紛,悲切切。既看紅日中升,崢嶸歲月,又見歲雀掘鼠,敗柳枯蘭;既有新貴峨冠,高車駟馬,又聽行號巷哭,生死離別……

雖然有上千種聲音,如厚厚的火山灰一樣覆蓋著這座城市,最本質的卻是一片有組織的混亂,一種製度化的瘋狂;

雖然有超百種的行徑與心理,如南美洲的巫術一樣披瀝著又魔幻著這座城市,但在這其中,最普遍的行徑一定是“緊跟”,最深處的心理一定是“恐懼”。

最近讀到的一本書裏寫道,一次在南非舉行的國際筆會,有一項活動是組織各國詩人、作家,去一個著名的野生動物保護區參觀。進去之前,每個人得填寫生死合同,即如被野獸叼走,概不負責。隨後,一行人跟著一個當地土著人的向導膽戰心驚走了——

我們一行八人,緊跟向導,沿獸路而行,亦步亦趨,生怕落在後麵。以前對“緊跟”一詞有理解上的困難,比如“緊跟毛主席的偉大戰略部署”。現在恍然大悟,緊跟多半出於生理本能一一恐懼。獸路與人路,就其險惡程度有相似之處,絕不能有任何閃失,否則沒有好下場,處處屍骨糞便,即證明。

——(北島《失敗之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