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世清不顧各地自然條件差異和耕作製度的不同,強行在全省推廣雙季稻,使早稻大量爛秧,晚稻大麵積無收。據1971年統計,全省晚稻無收麵積達300萬畝。上猶縣五指峰公社一個地處海拔1400多米的生產隊,種了三年晚稻,三年無收。由於片麵強調糧食單一經營,導致農業結構的嚴重失衡。經濟作物產量大幅度下降,又造成全省輕工業原料緊張,開工不足……(以上數據均見《當代江西簡史》)
許多城裏人跑單幫就是從那個年代開始的。江西的市場很是蕭條,不要說百姓手裏沒有幾個錢,就是有錢也買不到什麼東西。花生,瓜子,芝麻,黃花,木耳……這些“文革”前很常見的東西,現在也難覓蹤影,更遑論其他了。雖然早有“工武部”,後有“一打三反”裏成立的“打擊投機倒把辦公室”,簡稱“打辦”,但日子再難總要囫圇肚子。情況頗似法國大革命後的“熱月”——在廣場上的狂熱散盡之後,人們紛紛退去了廚房。而口欲加上多少都會有點的利潤,足以在井岡山兒女中產生大智大勇者。
所謂跑單幫,就是對於一些緊張商品,城裏沒有的販進來,城裏有的販出去。如到九江沙河街去販雞蛋、紅辣椒,到溫州去販皮鞋,到上海去販香煙、某些輕工業品。商品販到南昌後,全部交到地下攤點手裏,自己隻管跑路。這些人為數不少,他們是南昌城裏第一批做生意的人。改革開放後他們中也出現了幾個南昌最早的企業家,但總體上多數人自生自滅。他們飽受罰款、沒收、批鬥,乃至坐牢、判刑等更嚴厲地打擊,總處在隨時準備就義或者潛逃的“地下工作者”狀態。他們沒有窩,永遠沒法像溫州人那樣孵自己的金蛋。這一時期主政浙江的是南萍,同樣是將軍,但將軍與將軍的秉性、膽略、熱度還是有所不同。程世清沒有到浙江去軍管,溫州人民幸甚,浙江人民幸甚。
那個年代,在外麵走江湖的江西人也很多。
下放在鄉下的年輕人,城裏過去的家回不去了,呆在農村,又讓人難以忍受。對這些從天而降與他們爭口糧爭工分的城裏人,農民們打心眼裏不歡迎,雖然上麵會給後者一點安置費,但多數被縣、公社截流了,到了生產隊,每個人隻有幾百元,可能還不夠搭一個棚屋。農民們甚至是仇視的,農民們的邏輯是你們屁股上沒有屎,怎麼會放著城裏的商品糧不吃,跑到鄉下來臉朝黃土背朝天?也可能上麵就是這樣打招呼的:這些家夥不是“五類分子”就是勞改勞教釋放犯。下放的城裏人也多恨著當地人,他們政治上受歧視,幹活也受折難,重活、髒活,工分值不高的活,如建水庫、修公路時有開山、打炮眼這樣危險的活,總是他們包圓……
有一些人容忍下去了。有一些人便出走了,因為各種各樣的關係和機緣,他們學會了一兩門技藝。有的學會了在鋼筆杆上雕花,畫用文字組成的花鳥畫,或是為人快速剪影,在手表麵上貼保護膜,編紮會動的紙蛇逗引孩子。更有甚者,學會了吞鋼珠、往耳朵裏紮鐵釘……那年頭在廬山、長沙橘子洲、杭州西湖等著名風景點擺這些場子的,有許多是南昌人。
另有少數人,說是反抗也好,說是墮落也好——過去不會偷,現在學會偷了,或是跟著會偷的人一起謀生,南昌話叫“帶旋”,也叫“養魚鷹”,魚鷹叼到了魚會給漁民。“帶旋”的必須有點文化,可以寫介紹信,那個年代在外住宿少不了介紹信。大概每年掃蕩的路線是,國慶節後北上,過冬的衣物逐步在北方添置,就地取材,就地消費;春節之後則南下,帶著在北方獵取的東西回來。全國的小偷曾在鄭州比武,南昌的小偷因技藝不凡而名揚江湖,“闊口”就是其代表人物。
李順生,大約是1950年生人。作為社會青年,被下放到新建縣挨著鄱陽湖的一個村子。他人高馬大,嘴巴也長得不含糊,江湖上便給了他一個綽號——“闊口”。他專以盜竊為營生,而且多以“文革”的新貴為目標。據說他能飛簷走壁,南昌市革委會主任的家他盜過,省革委、省軍區的一些辦公室,他也多次光臨。他的戰利品中有現金、糧票,各種軍人身份證、介紹信,毛主席和林副主席的像章,一套套簇新的軍裝……
他曾兩次潛入三緯路上圍牆高達三米以上的程世清家,兩次都無功而返。一次碰見保姆,保姆還告訴穿一身軍裝的他說:程政委不在家。另一次,見院子裏軍人影影綽綽,出出進進,像是有什麼重大活動。雖說藝高人膽大,可走多了夜路總會碰到鬼。1970年“一打三反”,他被抓住了,罪名是“現行反革命盜竊犯”,判了有期徒刑十五年。
程世清主政江西的歲月裏,社會生活、社會結構都在發生劇烈的變動。
人們的不滿、牢騷發展到了極端,就是寫“反動標語”。那時的“反標”案件之多,正如走進豬廄稍不留神就會踩上一腳豬糞。氣焰最為囂張、影響也最大的一次“反標”案件,發生在1969年8月,有人趁暗夜在人民廣場主席台上貼了兩張標語,一張墨氣森然——
毀我精神毀我骨,
不用良才用奴才。
斷送多少良家子,
好山好水空老死。
另一張標語僅僅停留於“打倒程大麻子!”的初級水平上。
此事轟動了南昌、江西,被有關部門列為重大的反革命事件從速辦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