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子明顯地衰老了,造功隻得一半,但他興致高著呢:
“大王請!”
小樓把蝶衣獻來的酒幹了,“咳”的一聲,杯子向後一扔,他扯著嘶啞的嗓子,終於唱了。在這重溫舊夢的良夜。
“想俺項羽——
力拔山兮氣蓋世,
時不利兮騅不逝,
騅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
奈若何?”
蝶衣持劍,邊舞邊唱“二六”:
“勸君王飲酒聽虞歌,
解君憂悶舞婆娑。
嬴秦無道把江山破。
英雄四路起幹戈。
自古常言不欺我。
成敗興亡一刹那。
寬心飲酒寶帳坐。”
蝶衣劍影翻飛,但身段蹣跚,腰板也硬了,緩緩而彎,就是下不了腰。終於這已是一闋挽歌。虞姬撫慰霸王,但誰來撫慰虞姬?他唱得很淒厲:
“漢兵已略地,
四麵楚歌聲,
君王意氣盡,
賤妾何聊生?”
就用手中寶劍,把心一橫,咬牙,直向脖子抹去。
血滴……
小樓完全措手不及,馬上忘形地扶著他,急得用手捂著他的傷口,把血胡亂地,“撥回去”,堵進去……
劍光刺目。
蝶衣望定小樓。他在他懷中。
他倆的臉正正相對。
停住。“蝶衣!”
血,一滴一滴一滴……
蝶衣非常非常滿足。掌聲在心頭熱烈轟起。
紅塵孽債皆自惹,何必留痕?互相拖欠,三生也還不完。回不去。也罷。不如了斷。死亡才是永恒的高潮。聽見小樓在喚他。
“師弟——小豆子——”
啊,是遙遠而童稚的喊嗓聲。某一天清晨,在陶然亭。他生命中某一天,回蕩著:
“咿——呀——啊——嗚——”
天真原始的好日子。
在中國、北平……的好日子。
童音繚繞於空寂的舞台和戲院中。
……
“師弟!”
小樓搖撼他:“戲唱完了。”
蝶衣驚醒。
戲,唱,完,了。
燦爛的悲劇已然結束。
華麗的情死隻是假象。
他自妖夢中,完全醒過來。是一回戲弄。
太美滿了!
強撐著爬起來。拍拍灰塵。嘴角掛著一朵詭異的笑。
“我這輩子就是想當虞姬!”
他用盡了力氣。再也不能了。
後來,蝶衣隨團回去了。
後來,小樓路過燈火昏黃的彌敦道,見到民政司署門外盤了長長的人龍,旋旋繞繞,熙熙攘攘,都是來取白色小冊子的:一九八四年九月二十六日,“中英協議草案”的報告。香港人至為關心的,是在一九九七年之後,會剩餘多少的“自由”。
小樓無心戀戰,他實在也活不到那一天。
什麼家國恨?兒女情?不,最懊惱的,是找他看屋的主人,要收回樓宇自住了,不久,他便無立錐之地。
整個的中國,整個的香港,都離棄他了,隻好到澡堂泡一泡。
到了該處,隻見“芬蘭浴”三個字。啊連浴德池,也沒有了。
初版:八五年六月
修訂版:九二年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