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虞兮虞兮奈若何(2)(3 / 3)

身子明顯地衰老了,造功隻得一半,但他興致高著呢:

“大王請!”

小樓把蝶衣獻來的酒幹了,“咳”的一聲,杯子向後一扔,他扯著嘶啞的嗓子,終於唱了。在這重溫舊夢的良夜。

“想俺項羽——

力拔山兮氣蓋世,

時不利兮騅不逝,

騅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

奈若何?”

蝶衣持劍,邊舞邊唱“二六”:

“勸君王飲酒聽虞歌,

解君憂悶舞婆娑。

嬴秦無道把江山破。

英雄四路起幹戈。

自古常言不欺我。

成敗興亡一刹那。

寬心飲酒寶帳坐。”

蝶衣劍影翻飛,但身段蹣跚,腰板也硬了,緩緩而彎,就是下不了腰。終於這已是一闋挽歌。虞姬撫慰霸王,但誰來撫慰虞姬?他唱得很淒厲:

“漢兵已略地,

四麵楚歌聲,

君王意氣盡,

賤妾何聊生?”

就用手中寶劍,把心一橫,咬牙,直向脖子抹去。

血滴……

小樓完全措手不及,馬上忘形地扶著他,急得用手捂著他的傷口,把血胡亂地,“撥回去”,堵進去……

劍光刺目。

蝶衣望定小樓。他在他懷中。

他倆的臉正正相對。

停住。“蝶衣!”

血,一滴一滴一滴……

蝶衣非常非常滿足。掌聲在心頭熱烈轟起。

紅塵孽債皆自惹,何必留痕?互相拖欠,三生也還不完。回不去。也罷。不如了斷。死亡才是永恒的高潮。聽見小樓在喚他。

“師弟——小豆子——”

啊,是遙遠而童稚的喊嗓聲。某一天清晨,在陶然亭。他生命中某一天,回蕩著:

“咿——呀——啊——嗚——”

天真原始的好日子。

在中國、北平……的好日子。

童音繚繞於空寂的舞台和戲院中。

……

“師弟!”

小樓搖撼他:“戲唱完了。”

蝶衣驚醒。

戲,唱,完,了。

燦爛的悲劇已然結束。

華麗的情死隻是假象。

他自妖夢中,完全醒過來。是一回戲弄。

太美滿了!

強撐著爬起來。拍拍灰塵。嘴角掛著一朵詭異的笑。

“我這輩子就是想當虞姬!”

他用盡了力氣。再也不能了。

後來,蝶衣隨團回去了。

後來,小樓路過燈火昏黃的彌敦道,見到民政司署門外盤了長長的人龍,旋旋繞繞,熙熙攘攘,都是來取白色小冊子的:一九八四年九月二十六日,“中英協議草案”的報告。香港人至為關心的,是在一九九七年之後,會剩餘多少的“自由”。

小樓無心戀戰,他實在也活不到那一天。

什麼家國恨?兒女情?不,最懊惱的,是找他看屋的主人,要收回樓宇自住了,不久,他便無立錐之地。

整個的中國,整個的香港,都離棄他了,隻好到澡堂泡一泡。

到了該處,隻見“芬蘭浴”三個字。啊連浴德池,也沒有了。

初版:八五年六月

修訂版:九二年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