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淒淒涼涼的調子跟著流水滑了好遠。
餘音嫋嫋地纏在羅卿卿耳際。水畔船上的熱鬧似乎都是別人的事,她隻覺寂寞,不安也更加的甚了起來。
登上望月樓,南天明留在樓中,她和靜雅則從另一側樓梯走向後門。出了門,坐上南天明給她們準備好的汽車,直奔衛戍司令部。
臨出望月樓的時候,靜雅特意買了一碟澆了糖桂花的小糖芋頭,說:拿給章礫吃。
羅卿卿挑了一盒月餅,想帶給瞿東風。可是“團圓餅”拿在手裏,越發覺著心裏沉甸甸的,索性又放了下去。
夜空似海,圓月如盤。
瞿東風隔著窗戶上的鐵欄杆,遙看著天上一輪明月--白豪千丈,散作太虛一色,滿天星鬥都盡失了光彩。不過,也是何等清冷孤單。
崔炯明走進屋,把平京發來的電報遞過來。上麵說瞿東山情況惡化,性命堪憂。
瞿東風想斥責一句:不是交待過,隻至受傷,不取性命。話到嘴邊,又懶得說了。覺著實在虛偽。
他擺了擺手,讓崔炯明出去。一個人,繼續站在窗前賞月,淚水突然地掉下來。他努力抑製,反複痛罵自己虛偽,然而,眼淚還是不可抑製,直至讓他不得不用力捂住臉,咬緊牙關、無聲地痛哭起來。
來到衛戍司令部,靜雅留在章礫的辦公室,羅卿卿則去了軟禁瞿東風的套房。
敲開門、走進去,見到她來,瞿東風一臉高興,可是她總覺著他的笑容有點勉強。看著他眼裏的紅絲,她問道:“怎麼精神不大好的樣子?”
“沒事兒,這兩天休息得不大好。”
她想說:是為除掉你大哥睡不著吧。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事已至此,這種話實在多餘。片刻沉默裏,有點找不到話題。她便想起手袋裏的那個石榴,掏出來、遞給他。
一枚紅通通的石榴、立刻讓冷凝的空氣溢出一縷熨暖的甜香來。
他一向不愛吃石榴,嫌它子多肉薄;可是,他喜歡剝石榴,看著她吃。
亦如小時候一樣,他接過石榴,幫她剝開粗拙的皮殼。幾顆石榴籽兒迸了出來,她忙伸手接住,那一顆一顆瑩潤如玉的粒子、便好像滾到心裏去,滾出一片又酸又甜的石榴紅來。
小時候,廂房外麵的石榴樹在整個胡同兒裏最出名,籽兒是晶瑩剔透的白色,咬在嘴裏蜜一般甜,大家都叫它“冰糖石榴”。她貪吃石榴,又恨那又堅又硬的皮殼。每次石榴結果兒時候,就盼著東風哥來,他手大、又有勁,一撥就開了……
以前,她總納悶那麼好吃的石榴為什麼偏有那麼粗拙的殼子。
這一刻,忽地恍然,要是沒有殼子的堅硬,又怎能珍藏住那一粒一粒晶瑩剔透?
“你到底是不相信我,能救你出去。”她道。
他脫口道:“這潭汙水,你趟進來幹什麼。”說罷,把剝好的石榴放進她手裏,“你隻要照顧好自己和孩子,別讓我擔心就好。”
“其實……你隻要再多等一天,就不至於非走到那步。”
“唔?”
“天明給我介紹了一家報社,裏麵的社長跟鷹國駐金陵總領事館的人很有交往。前兩天我托他請領事館的一等秘書詹姆森吃了頓飯。鷹國和崎島國正關係緊張,詹姆森聽說是營救你,立刻向大使做了報告。今天鷹國大使就回複說,他已經跟政府聯係過,鷹國答應馬上向我父親施加壓力,放你出去。”
他盯看著她:“這樣的良策,是你想出來的?”
“是南天明。”
“南天明?幫我?”
她看著他的一臉懷疑,淡淡苦笑了下:“我跟你說過,天明跟你不是一樣的人。他說:如今能遏製內戰最直接的法子,就是我跟你結婚。”
他托住她的下巴,端看著她:“怎麼這樣一副表情。好像不情願嫁給我?”
她低下頭,細細看著手掌心裏他給剝好的石榴:“風,走到今天你就不要問我這些話了。當初喜歡上你、是我自己選的;懷上這孩子、也非你強迫。即便如今,若我想離開你,那天見到你跟胡冰豔……也就離開了。我一向是眼裏容不下沙子的,明知道被你利用過,明知道跟你不是一類的人,還是留下來。這樣跟自己別扭著,又是為什麼?不過是因為……愛著你。”
“卿……”他咬住牙根。喉頭擠上一股溫暖、又苦涼的滋味。他握住她的手,讓兩個人的手掌包住那枚剝開的石榴。
“風,你以前說過,女人難成大事,是因為瞻前顧後、想得太多。我也同意你的說法,可是我亦不後悔。我縱然愛你,亦不想你成為我全部的世界。我的世界裏,除去愛情,還有親情、友情,還該有自己的理想。天明一路都在幫我,他告訴我:世上沒有完美的人,隻有可愛的人。我本來是眼睛裏容不下沙子的。可是,他讓我知道,既然選擇了愛,就不能不學會包容。我不能為了你,背叛那樣的朋友。我毋寧用那封信跟他交換營救你的法子。也許在你眼中,這是優柔寡斷,可是我寧願守住這一點優柔,讓自己的良心好過些。”
他聽著她的話,看向窗外的月亮。天空浮動起雲影,圓團團的月亮被雲影纏繞住、泛出淡藍顏色。藍得有點冷。
他道:“記得我剛參加陸軍學校那時候,在心裏發誓定要以正義之師統一中國,救民族於危難,救百姓於水深火熱。之後,打仗殺人、殺人打仗。也就慢慢明白了,春秋無義戰。私欲和理想本是一張紙都不隔的。”他攬住她,“卿卿,你自以為已經長大,以為可以肩負很多事情。其實,在我眼裏你還是個孩子。隻有天真的孩子、才會為那些所謂崇高的理想激動不已。不過,我最愛的也是你這份天真。我已經深陷進去,隻有看到你,才能透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