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記者柴靜的十年記錄21(2 / 3)

我哈哈笑。

他一看我樂,拿煙的手又點著我:“別以為這就怎麼著了,你離真的成熟還遠著呢,就你現在青春期這小資勁兒,毛病大著呢,不到三十多歲,不遇點大的挫折根本平實不了。”

討厭的是,他永遠是對的。

八年來,我始終跟他較著勁,他說什麼我都頂回去,吵得厲害的時候,電話也摔。

他生病前,我倆最後一次見麵都是爭吵收尾。他在飯桌上說了一句話,我認為這話對女性不敬,和他爭執以至離席,他打來電話說:“平常大家都這麼開玩笑的。”

“我不喜歡這樣的玩笑。”

“你是不是有點假正經啊。”他有點氣急敗壞。

“你就這麼理解吧。”

“這麼點兒事你就跟我翻臉,你看你遇到問題的時候我是怎麼教導你的?”

“教導,這就是你用的詞。你為什麼老用這樣的詞?”我也急了。

他氣得噎住了。

“你不要總把我當一個學生,也別把我光當成一個女人,你要把我當成一個人。”

他狠狠地沉默了一會兒,居然沒修理我。

一個月後,我在機場,他打了個電話來,說一直顛來倒去地想這事,想明白了,說:“我錯了,我們還是朋友,對吧?”

我心想,這廝還是挺厲害的。嗯了一聲說:“當然。”

數月後,聽說他胃出血動手術了,我沒當回事兒,誰出事兒他也不會出事兒。他不是說過嗎,我是隻網球,他是那隻拍子,“你跳得再高。我也永遠比你高出一厘米”。他會帶著個難看的光頭出院上班,絮絮叨叨講生病的經驗:“哎,我最近想到了十個人生道理……你怎麼不拿筆記一下?……每句都記說明你根本抓不住重點……”到了八十歲還披掛著他花白的中分長發,拐棍戳地罵我:“你昨天那個蠢問題是怎麼問的……”

這人是不會心疼人的,他隻是盯著你,不允許你犯任何錯誤浪費生命。

他生病時,我發短信說要去看他,看到他回信,下意識用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啊!”他說術後的疼痛已經連嗎啡都沒有用了,說“隻能等待上帝之手”。

我不信,說想見見他,但他說沒有精力,太疼了,短信寫:“電視上看到你,瘦了。保重身體,人不要死不要進監獄不要進醫院。”過一陣子精神好的時候,他的短信回得很長,說手術完了,在深夜裏好像能感覺得到舌頭上細胞一層層滋長出來,頭發荏子拱出頭頂,說“餓的感覺真美好”。我心裏鬆快了,叮囑他“你在病床上能寫點就寫點,回來好教育我”,他響亮地回了句“嗯呐”。

我當時想,就是嘛,這個人太愛生命了,不可能是他。

到了教師節,我給他發了一條短信:“好吧,老陳,我承認,你是我的導師,行了吧?節日快樂。”

他回說:“妹子。知道你在鼓勵我。現在太虛弱了,口腔潰爛幾乎不能說話。沒別的事,就是疼。沒事,可以被打死,不能被嚇死。”“就是疼。”我心裏難受,得多疼呢?

告別的時候,陳姐姐還是不哭不作聲,隻拉住陳虻的手不放。過了一會兒,邊上的醫生輕聲喊我。

我把她的手握住,又握住陳虻的手,把它們慢慢鬆開。

這一下,溫暖柔軟。這是八年來,我第一次和陳虻如此親近。最後一兩年,我不再事事向他請教,有時還跟著別人談幾句他的弱點,認為這樣就算獨立了。他講課也少了,新聞速度加快,大家都忙,業務總結的會少了。有時候碰見我,他遞給我一張紙,說“這是我最近講課的心得”,我草草掃一眼,上麵寫“現場……話語權……”回家不知道收到什麼地方。他也不管我:“你這個人靠語言是沒用的,什麼事都非得自己經過,不撞南牆不回頭。”

我遇到過一次麻煩,他打電話來,一句安慰都沒有,隻說你要怎麼怎麼處理。

我賭氣說無所謂。

他說:“是我把你找來的,我得對你負責。”

我衝口就頂回去了:“不用,我可以幹別的。”他沒吭聲。

後來我覺得這話刺痛了他,後悔是這個,難受是這個。

他最後一次參加部裏的活動,聚餐吃飯,人聲鼎沸。他一句話不說,埋頭吃,我坐他側對麵,他披下來的長頭發,一半都白了。

出來的時候,我不知道說什麼好,就跟著他走,默默走到他停車處。他停下腳,忽然問我:“二十幾了?”

我笑:“三十了。”

他頓了一下:“老覺得你還二十三四,你來的時候是這個歲數,就老有那個印象。”

我看他有點感喟,就打個岔:“我變化大麼?”

他端詳我:“沒變化。”

頓了一下,又說了一句:“還是有點變化的,寬厚點了。”

我咧咧嘴,想安慰他一句,找不到話。

他看出來了,笑了一下:“喀,就這麼回事兒。”

手機響了,他掛著耳機線,一邊接一邊衝我揮了下手,拉開他開了十年的老車,車後邊磕得掉了漆。

我轉身要走了,他按住耳機線上的話筒,又回身說了一句:“你已經很努力了,應該快樂一點。”

淩晨兩點半,我跟陳姐姐一起下樓電梯開的時候,看到白岩鬆,對視一下,我出他進,都沒說話。

他和陳虻,像兩隻大野獸,有相敬的對峙,也有一種奇異的了解。大家談起陳虻時,有人說智慧,有人說尖銳,白岩鬆說“那是個非常寂寞的人”。陳虻活著,就像一片緊緊卷著的葉子要使盡全部氣力掙開一樣,不是為了得到什麼,也不是要取悅誰,他要完成。

他的寂寞不是孤單,是沒完成。

後來岩鬆說,那天淩晨離開醫院後,無處可去,他去陳虻的辦公室坐了一夜。那個辦公室裏,有一盆白菊花,不知道是哪位同事送的,上麵的紙條寫的是:“陳虻,懷念你,懷念一個時代。”

陳虻葬禮那天特別冷,我去的時候,緊閉的大門外,巳經站了一千多人,我第一次見到台裏那麼多同事,無人召集聚在一起,人人手裏拿著白菊花在冷風中等著。天色鐵一樣寒灰,釀著一場大雪。呼氣都是白霧,沒人搓手跺腳取暖。

小崔麵色鐵青,坐在靈堂邊的小屋子裏不說話。

我坐他側麵的椅子上,看著他。

他從口袋裏拿出一把藥,我給他遞一瓶水,他拿在手裏,沒喝,直接把藥咽下去了。

他心髒不好。

他看看我,說:“別生氣,別生閑氣,啊。”

我說不出話。

陳虻生前參加的最後一次年會,還是小崔主持,沒有了《分家在十月》那樣的片子,小崔自己去請了趙本山、郭德綱……一個部裏的小小年會,搞了五個小時,不知他花了多少工夫。

陸陸續續,台下的人有些走了,或是打著手機出去了。陳虻摟著兒子,跟我隔著走道坐著,一直沒動。

羅大佑是壓軸演出,他一直坐在第一排,喝完兩瓶酒,登台是晚上十一點,沒上舞台,踩著一隻凳子站在過道上,一束追光打著,衝場下問:“唱什麼?”

幾百條漢子齊聲喊:“光陰的故事。”

羅大佑輕撚弦索,眾人紛紛離開座位,闈攏到他周圍,席地而坐。小崔坐在過道台階上,向我招手,我手腳著地爬過去,坐他身邊,回頭看了一眼,陳虻摟著熟睡的兒子,坐在席間未動,微笑著張嘴不發聲,隨著眾人唱:“遙遠的路程昨日的夢以及遠去的笑聲,再次的見麵我們又曆經了多少的路程,不再是舊日熟悉的我有著舊日狂熱的夢,也不是舊日熟悉的你有著依然的笑容……流水它帶走光陰的故事改變了我們,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流淚的青春……”

陳虻葬禮上,儀式全結束後,有三四十個人沒有走。

大門關上,大家挨個排隊走過去,再次向陳虻鞠躬。

陳真是原來“東方時空”的編導,他說:“陳虻的一生沒有拍什麼片子,但我們就是他的作品。”

年底,我離開“新聞調查”,很快又離開評論部,去了“麵對麵”,再離開新聞中心,到了“肴見”,像草在大風裏翻滾成團,不知明日之事。早幾年大概會心如飛蓬。但現在對我來說,想起陳虻的死,這世間還有什麼可怕。

我離開評論部時,白岩鬆在南院的傳達室裏放一個袋子,讓人留給我,裏麵裝著書,還有十幾本雜誌,都是藝術方麵的。我理解他的意思,他希望什麼都不要影響到生命的豐美。他的書出版,托人轉我一本,裏麵寫:“陳虻總說,不要因為走得太遠,忘了我們為什麼出發。如果哀痛中,我們不再出發,那你的離去還有什麼意義?”

我翻到扉頁,他寫“柴靜:這一站,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