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嫂子是醫生,臨走之前,給我上了最後一堂課。上了這堂課之後,我才知道自己真正是長大了,大到可以談婚論嫁了。家裏給我的指示是:絕對不許在雲南談戀愛。一結婚,這一輩子,就甭想再回來了。可我,壓根兒就沒想過回來的事!那時候隻想走,隻想逃出這火坑去。嫂子教了我幾招兒,倘若有人對我非禮,我應該如何應對。這話她說得非常認真,就好像真有流氓準備強奸我似的。我說,我們是女校,在學校裏,很難看到男人的影子。可我嫂子卻說,一上火車就兩樣了,就更甭說到雲南了。
不知是我嫂子太聰明,還是我太傻,剛一上火車,我就看明白了,果然是個男女混雜的世界。車上三分之二是男生,三分之一是女生。他們和我們一樣,彼此都覺得新鮮。男女界限,恪守得比我們還嚴格。大件行李走的是貨車,小件行李是我哥扛到車廂裏的。一件一件往上碼時,全是我們自己動手,沒見一個男生過來幫一把。
火車快要啟動時,我覺得自己好像沒哭,可實際上,還是哭了。
我侄女說:“姑姑,你早點回來呀!你不在家,誰和婷婷玩呢?”
她這一說,我眼淚流得就更歡了。火車遲遲不開動,上下一片哭聲。我用力拉著婷婷的手,半天,都沒說出一句話來。
後來,火車終於啟動了。車上車下,登時哭成了一片。幾千口子人一塊兒哭,那情景,真像是杜甫在《兵車行》裏形容的:“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幹雲霄。”我是第一次經曆這樣的場麵,不像是生離,倒仿佛是死別了。而對於那些永遠不能回北京的人來說,這一刻,便是永別;而北京,也就是他們最後的北京了。就這樣,我走了。走上了一條遙遠艱苦的神秘之路。前麵等待著我們的是什麼,誰也無法預料。
火車還沒進豐台呢,我就不哭了。說不哭,眼淚一下子就沒了,比自來水關得都快。雲南,不是我自己要去的嗎?那裏,有我一輩子都沒見過的西雙版納;一輩子都沒聽說過的熱帶雨林;更有吃不完的香蕉、菠蘿……一想到這些,我非但不難過,反而有些興奮。北京有什麼好?它讓我想到的是戰戰兢兢的日子,是羞辱,是永遠打入另冊的命運。
心裏暢快了,自然也就顧得上看看其他人了。果然,整個車廂,都像換了一種空氣似的,沒有一個再哭的。盡管依然有些沉悶,可畢竟,比剛離開北京站那陣兒,要好多了。我們學校去雲南的一共有六個,徐東蔚、沈虹、錢福祿、張海曦、王征和我。我們班隻有我一個。
坐在對麵的是錢福祿,出身小業主。人長得不醜,更愛打扮。在學校時,我倆就認識了。她有點見麵熟,雖然我沒準備跟她搭話,可還是聊了起來。
“剛才送你的是誰?”她問我。
“我哥、我姐,還有我嫂子。”
“你哥在哪兒上班?”
“在學校。”
“哪學校的?”
“北大。”
“噢……”她應了一聲,思忖起來。
本想她能不再問了,可福祿偏愛打破砂鍋問到底,像查戶口似的,非把我家情況,調查清楚不可。
“那你姐呢?”
“我姐是記者,我嫂子是大夫。”
沒等她再問,我已經把我們家這幾口人全都交代明白了。我也不傻,光許她問我,為什麼我就不能問問她呢?
“剛才送你的,是你爸吧?”
“當然了,我爸長得特精神,決不吹牛。要是能年輕幾歲,他真能去演電影呢,說不定,還會是個名演員呢。你爸怎麼不來送你?”
得,又讓她拿了主動權。我本來想說,我爸沒工夫。但轉念一想,不妥。原本就是一個學校的,我在學校裏又小有名氣。寫入團申請書那陣兒,把我們家幾輩子的情況都交代清楚了。這會兒,再冷不丁地冒出個爸爸來,反而叫人誤解。於是我便說:“他沒法送我。”
“為什麼?”福祿一臉的好奇。
“他死了。”
“你還真夠誠實的。”
她壞笑了一下,不再問了。而她想知道的,已然全部知道。
“柳春芽,其實,我早就了解你了。”
她又壞笑了一下,笑得我心裏直發毛。這些年來,我最怕的就是這個,最怕被人了解。
“我聽說……你家,一直住在深宅大院裏。你都挺大了,還有老媽子侍候著,條件好得不得了。吃穿使用,比他們幹部子弟都高級。一個像你這樣的人,都能跟我們一塊兒到西雙版納去受苦,可見,這個世道真的是很公平合理了。你們家就舍得放你走?”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誰都知道我家成分很高,而我的覺悟卻很低,境界則更低。臨走時,家裏怕我到了農村作難,給我帶了很多東西。知青裏,我的行李最多,箱子最大。這事兒本身就是階級烙印的具體表現。好在錢福祿沒真的想讓我難堪。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這年頭,本來就是個不容你要臉的年頭,但要做到徹底地不要臉,似乎還沒那麼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