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錢福祿旁邊的叫沈虹。個子很小,心計卻很深。話不多,總話裏帶話,似乎每句話裏,都有一些叫人琢磨不透的意思。
初一年級,就來了我們三個。初二沒有。她們是連鍋端,一律到東北生產建設兵團。而初三和高三則不同,先是把人分成了三六九等,然後,再按等級打發。最好的是參軍。能參軍的,自然是幹部子弟,而且,是爹娘不能有一點砟兒的幹部子弟。其次,是留北京進工廠。再其次,是上山下鄉。海曦和王征都是初三的,而且還在一個班。不知怎麼的,我和海曦一下子便聊了起來。她自己說,她是小業主出身。可她們班同學卻說,她爸爸是個曆史反革命,當過國民黨憲兵隊的連長。我倒覺得海曦這個人挺好的,而且挺隨和。紅撲撲的一張瓜子臉,臉上有幾個不顯眼的雀斑,一雙極彎的眼睛像月牙。一顆大虎牙,一張嘴,就先露了出來。頭發黃而稀疏,滲透出一股莫名其妙的柔情。
“……你那小侄女真可愛,叫什麼名字?”我倆就這樣聊了起來。
“叫婷婷。你怎麼知道她是我侄女的?”
“傻瓜,她管你叫姑姑呀。柳婷婷,這名字真好聽。”
“好聽個屁!我聽著就像叫劉婷婷。”旁邊的一個搭了茬兒,搭茬兒的是王征。她橫眉立目,英姿颯爽,剛要再說點什麼,我馬上橫了她一眼:“不能全中國所有叫婷婷的女孩,都是劉少奇的閨女。”這一下,她沒詞了,我的自我感覺非常好。
“我瞅著那孩子好可愛。要不是時間短,真想抱抱她哪。”海曦微笑著說。
我看出來了,她是個善良的人。一個能實心實意愛別人家小孩的人,總不會太壞。雖說她也許不超過二十歲,可是卻早已飽經憂患。破四舊時,她爸爸、媽媽全被趕回了老家,隻把她和妹妹留在了北京。從六六年到六九年,在沒有一點收入的情況下,她們是如何過來的,沒人知道。然而,海曦卻從來不訴苦,對前途不樂觀,但也不特別悲觀,來雲南,是純屬無奈。既然來了,她便能隨遇而安。
“她跟你說什麼?”
“她非要跟我上雲南去不可。我倆常在一塊兒玩,上小學時,我就帶著她去北海、爬景山了。我們家住在城牆邊上。那時候,還沒修地鐵,有護城河,還有城門樓子。門樓老高老高的。她脾氣硬得很。有一次爬城牆時,我抱著她,摔了個大跟頭。我都哭了,可婷婷愣沒事。”
“你和婷婷分手時,哭得最厲害。一邊哭一邊喊。我把眼淚收住,就顧看你了。”
“惡心!”王征好像自天而降,又叫了一聲,把我嚇了一大跳,也不知她罵的是誰。
“我也哭了。”海曦毫不示弱。“誰也不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人不許哭,要眼淚幹啥?”
“你更惡心!”王征又緊跟了一句。我終於悟出了她那弦外之音。
“你不願聽我們說話,可以把耳朵堵上。”
“我就是不愛聽。”王征過於專橫跋扈,但我不想和她拌嘴。不能剛上火車,我倆就先吵了起來。
“姓王的,我知道你鐵石心腸,沒有一點人味兒的。要是有人味兒,就不該在下鄉勞動時,把人整得那樣慘。告訴你,全車廂除你之外全都哭過。大夥兒全都惡心,就你一個人不惡心,這成了吧?”幾句話,海曦就把王征給徹底問住了。我們是隔霧看花,而她們是知根知底。王征立時傻了眼,像運動員沒把球投進籃裏去那樣尷尬。她咬了咬嘴唇,沒再吭聲。我們也全不言聲了。
誰都知道王征是個人物。文革一開始,她就親手創建了紅衛兵組織,把個冷冷清清的學校,搞得轟轟烈烈。可是沒過多久,她老爸倒台了,紅衛兵組織毫不客氣地把她清理了出去。她不恨昔日戰友的沒情沒義,反而對從沒招惹過她、一直受她氣的人,恨之入骨。“老革命犯錯誤,你們樂什麼?再犯錯誤,幹部子弟也還是幹部子弟,狗崽子仍然是狗崽子。你們幸災樂禍早了點,全都是階級本能!”她一直想有些革命行動,但她老爸的政治問題限製了她,使她不得不有所收斂。不曉得為什麼,上山下鄉時,竟和我們一塊兒來了雲南。
坐在我們大夥後邊的是徐東蔚,是高中的。人長得又粗又壯,素有“一丈青”的諢號。說話時嗓門極大,好話也得橫著出來。另外,還有一個大夥全不認識的人,叫魯莎莎,據說是女二中的。她跟徐東蔚什麼關係,我們不知道。但她肯定是投奔東蔚來的,所以,才到了我們這節車廂裏。魯莎莎長得很美、很雅、很柔、很靜,古香古色,而且很少說話。不知是認生還是天生寡言,總之,她顯得有點孤立。
一整天,我們都老老實實地坐著。一輩子從沒出過這樣的遠門,更沒坐過四天四夜的專列。我心裏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如果還想回家的話,這麼遠的路,將來可怎麼回來呢?一想到回家,心裏登時就亂了營。還沒出河北省呢,我就想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