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1 / 3)

車廂裏又不供水了。甭說使用的水,就連喝的水都沒有。雖說是專列,卻站站停。不管哪兒來的車,調動不開時,都得它謙虛禮讓。僅僅十幾個小時,我便聞到了自己身上的汗臭味。困乏、饑渴、憂慮、沮喪,全都湊到了一處,首先弄壞的是腸胃。我不想吃東西了,隻想躺下來歇歇,舒展舒展身子,伸伸腿,可是沒處躺去。夜裏的時光最難打發。當我困極了的時候,便想起家來。第一次渴望有張床,有個家,有媽媽親手燒的菜,有個能容我躺下的地方,最好,還能洗個澡。

天曉得,這一夜是如何熬過來的。

第二天早晨一睜眼,我便覺得自己已經瘦了一大圈。臉上雖沒發綠,卻已經憔悴得可以了。我瞅了瞅別人,大夥兒全一樣,一律的蓬頭垢麵,沒精打采,就連王征也未必比我好些。不過,她到底和我們不同,正捧著毛選,在那兒早讀呢。她仿佛花費了很大的心力和眼力,每讀完一個段落,她便整個地得到了一些知識,不但心裏有勁,就連臉上,似乎也好看了一些。火車進了河南省,就快到信陽了。可天,還是那麼的晴朗;陽光,還是那麼的燦爛。這些都很像是北京。隻有我自己,再也不是北京人了。王征還在學毛選,著了迷似的看。而更多的時候,我覺得她是裝樣子。可這會兒,又覺得她不像是裝,都到了這份上了,還裝給誰看呢?再說了,人,總不能二十四小時地演戲吧?演員還有卸裝的時候呢。

“人要沒有這點勁,跟整天低頭擇食的雞又有啥區別?”王征說。說完,她掃了大夥一眼,看看別人有什麼反應。沒有有反應的。

一夜下來,就連錢福祿也不想說話了。我一直閉著眼,也一直清醒著。

早飯後,車廂裏來了一個人。高身量,長方臉,一臉落腮胡子,肚皮挺得老高老高。他本應當很威嚴,可是那雙眼睛忒小,一笑,便成了一條縫兒,像細篾兒拉的。這會兒,我們隻看見了他高大的身軀,卻覺不出有什麼可特別值得敬畏的地方來。他就是李忠實,報告團的副團長,招生辦的副總指揮。他在北京做了多少場報告,我沒統計過,光我自己就聽了兩遍。這個人很會講話,也很會笑。講話的時候,一口河南腔的普通話,顯得十分幽默。不笑的時候,眼睛裏透著無限的和善與親切。而在他真發笑時,小眼睛裏又放出亮亮的光來,倒好像有無限的智慧,不舍得一下子全都倒出來似的。他沒等誰請,就坐在了我們中間,一屁股占了多一半的位置。

“怎麼這麼蔫兒?全都想家了吧?”他大大方方地問我們,就像認識我們每一個似的。

“不想!”王征立刻不看書了,看了李忠實一眼,極響亮地回答。

“你呢?”他一下子盯住了我。

“……我想。”

他先含笑怔了一小會兒。

“說說看,怎麼個想法?哭了沒有?”於是,用手指著我。可還沒等我說什麼呢,王征立刻在一邊插了嘴:“想家就別來。”

“可我已經來了。”

“來了就別想家。家有什麼可想的?好兒女誌在四方。一看你們霜打了似的那副模樣,我就惡心。”我知道你跟王征沒理好講,更何況在李忠實麵前呢?她要顯能,顯她的革命性、積極性,當然得有人給她做陪襯了。

“你叫什麼名字?”李忠實不買王征的賬,反而問起我來。

“我叫……柳春芽。”

“柳春芽?”他把眼皮垂著,嘴張著,做出很有見解的樣子。“想起來了,想起來了,咱們見過麵。你問我,在西雙版納是睡床呀,還是睡炕?我一說睡床,你立刻就報了名。”

“合著你就為睡床,才來邊疆的?”王征又來了一句。她老認為別人都是狗,而且是那種踢著、打著,都不敢哼一聲的狗。

“不管為什麼,反正我來邊疆了,和你一樣。”我也想厲害,可在她麵前,就是厲害不起來,心裏頭總像比她矮半截似的。實際上,睡床、睡炕對我來說,確實非常重要。

“你叫柳春芽,春天發芽。”李忠實又重申了一遍。叫什麼不好,非叫春芽,還偏偏姓柳呢?都十七歲了,一聲小春芽,又把我叫了回去。在誰眼裏,我都是個長不大的小毛丫頭。

沒幾分鍾工夫,李忠實就把我們七個問了個遍。然後,便開始聊起天來。我們全都支棱起耳朵聽著,惟恐漏掉一句。他也確實有兩下子,總能聊出新鮮內容。做報告時的那些東西,他一概不講,隻講讓我們開心的、感興趣的、令人神往的。他說,他是個老雲南了,跟部隊南下時進的滇。雲南省一經和平解放,他便隨了地方。然後,便在西雙版納娶妻生子。這一輩子是獻完青春獻子孫了。這時車廂裏好多人都圍了過來,就連一些男生也跑來湊熱鬧了。誰都愛聽李忠實神侃。對雲南,他更是有問必答,活脫的一本百科全書。大家夥喜歡他,不僅僅因為他和藹可親,更覺得他善良。就像是你的老師,課上是課上,課下,老像沒聊夠似的。

“西雙版納,真的水果管夠吃?”一個男生問道。

“我保證!用你們小將的話講,是‘向毛主席保證。’”李忠實胸脯一挺,氣派極大地說。

“都有什麼?”又有人問。

其實,報告團已經再三介紹過了,西雙版納是典型的亞熱帶雨林氣候。一年四季,有花、有水果、有莊稼,更有蓬蓬勃勃的熱帶植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