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蕉,甘蔗,木瓜,菠蘿……”李忠實如數家珍般的數了起來。我不得不佩服他的口才。這會兒,他不像個當官的,儼然是一個熱帶植物專家,對他所研究、所鍾情的熱帶植物,了如指掌。
“……你們還要什麼?”一口氣數了二十幾樣後,他突然反守為攻地問起我們來。確實,不能再要什麼了。就這些,已夠我們一輩子享受不盡了。到了連隊以後,倘若天天都能吃到這些好東西,就算不吃肉、不吃菜,也值。光香蕉就能把人喂飽,還會再饞其它的麼?我心裏高興得熱乎乎的。
“……這麼說吧,連裏的水果可勁兒吃。如果你們還怕不夠的話,可以到寨子裏去買。上好的香蕉,四分錢一公斤,甘蔗五毛錢一擔。說是一擔,隻要你挑得動,能砍多少砍多少,老鄉隨你砍,保證沒二話。”沒等他說完,半截車廂裏,都響起了熱烈的唏噓聲。如果這也叫買的話,那麼,這買和白送也就沒啥區別了。
“真的?”還有人不相信。
“當然是真的!用不用我再向毛主席保證一次?”李忠實的方頭、紅鼻子,一起發了光。他“騰”的一下,站了起來,胖臉漲紅,極懇切地說:“我老李說話保證算數。假如有一句是哄你們玩的,上我家找我去,把老李眼珠子摳出來當泡兒踩,咱保證沒二話。我家就住一營營部。一過了猛洪縣城,就沒有不認識我李忠實的。”
我們都被他的誠懇給打動了,低下了頭,倒好像自己犯了什麼錯誤。
“這回來北京,老李我特意買了節甘蔗。先不說貴賤,打個比方吧,就像嚼木頭渣子。光那個硬勁就沒法吃,能把人的腮幫子啃下來。哪兒像咱們雲南的甘蔗,又泡、又甜、水分又多,不但解渴還能解餓呢。”
火車開出了河南省。近處是莊稼,遠處有山,我們全都看見了高山大川與血紅的太陽,我們沒法不有滋有味地活著。馬上就要去創造一個嶄新的天地了,那裏對我們是一片的陌生,一片的神秘。就在這一片神秘之中,我聽到了那片紅土地的親切呼喚。沒有任何障礙,能攔得住我們應聲而至。我們個個都像那羽毛已成的小鳥,毫無戀棧地離巢而去。
“咱們西雙版納不光有水果,更有世界上各種各樣的珍奇植物。北半球和西雙版納同一緯度的其它地方,差不多已是一片荒漠,惟有咱們這裏,還保留著一片完整的原始森林。在原始森林裏有猴、孔雀、野豬、麂子、還有大象……被稱為‘最後的綠島’。”李忠實全身發著電波,給大家的神經都通了電。他說什麼就必定是什麼,他說的每一句話我們都愛聽,他說的每一個故事我們都相信。“……大象是熱帶雨林的孩子,喜歡棲息在海拔較低,水源充足,坡度較緩的河穀地帶,壽命一百歲……”他娓娓道來,像在說古。在行進著的火車中,我們仿佛跟他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大象絕頂聰明,什麼東西一教就會。會幹活兒,會看小孩,還會打仗呢。當年日本鬼子進滇時,老鄉們最有力的武器就是象,能讓敵人膽戰心驚的也是象。幾頭象,能打得過敵人的一個連。小鬼子一見大象扭頭就跑。可他們再快,也跑不過大象。你甭看它身子又笨又重,動作卻極其靈活。同時,象還是一種很有心計的動物。如果有誰冒犯了它,它就要報複。據說,緬甸有個馴象師經常虐待大象。許多年後,他已經退休,有一天,去看大象的表演。大象拒不表演,卻走到觀眾席中,用鼻子把馴象師舉起來,一連猛摔了好幾下,直到活活摔死為止。在西雙版納,有很多關於大象的傳說。它們常常往來於中緬邊境上,被稱之為無國籍公民,真正的自由戰士。有時在緬甸,有時在中國。前兩年,就在我們一營,發生過這樣一件事:一天淩晨,一頭大象突然闖進了膠林。當時,隻有一個女知青在割膠。大象一般是不傷人的,所以,她也沒著急逃跑。可大象卻一下子朝她衝了過去,用鼻子卷起了那割膠女工,猛一摔,再一摔,一連摔了好幾下,直到她全身骨折而死。隨即,又把橡膠樹一棵一棵扳倒……事後,誰也不曉得這究竟是因為什麼。當時,我是去了現場的,非常慘。我們誰也沒想到,居然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因為象在一般情況下是善良的。後來,一個路過的少數民族告訴我們,這一帶原來是大象的窩兒。十幾年前,它們出國了,回來後發現,這個窩兒已經變成了一片膠林,就開始攻擊人。當然,這事沒法責怪任何人,更不能將一頭大象繩之以法,而為此付出的代價,卻是巨大的。從這以後,這片膠林便荒廢了,沒人敢再到那裏去割膠……”
我幾乎聽傻了,全車廂都鴉雀無聲。李忠實的喉結上下抖動了好幾下,沒再說下去。我慢慢低下了頭,沒想到在這樣美麗的地方,居然會發生如此淒慘的事情。
“那……後來呢?”我問。
“後來,我們把那個女知青給埋了,埋在離那片膠林很遠的地方。大象有極好的記憶。它平常不傷人。但如果它傷人了,就一定會把這事記憶到死。這個人的氣息,會一直留在它的腦子裏。出事後,它走了,可以說是懷著銘心刻骨的仇恨走的。不知是在緬甸,還是在西雙版納的其它地方,但我們真怕它再回來,尋找那女知青的屍骨。這姑娘什麼都不知道。到死都無法知道,她是怎麼得罪大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