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3 / 3)

我開始害怕起來。老覺得那女知青的命運太悲慘,也太不可思議了。她肯定是無辜的,可誰又能判大象一個罪名呢?當初,在開墾那片原始森林的時候,肯定沒人想到會有這樣的一幕……可是其它的膠林,包括我們將來生活的連隊,誰又能說得清,哪裏是大象的窩兒,哪裏不是大象的窩子呢?我們不是入侵者,可也確確實實,占了它們的一盤地。誰知道什麼時候,便會從膠林裏,突然躥出一頭發了瘋的大象向我們進攻呢?車廂裏的氣氛沉悶極了。我的眼淚一向現成,還沒來得及想什麼呢,便立刻流了出來。李忠實又開始講另外一些故事。

“全國統共有五十五個少數名族,光咱們雲南就占了二十二個,主要分布在我們西雙版納。主要有水傣、旱傣、愛尼族、景頗族、佤族和拉祜族。水傣,是這裏最文明,最富裕的民族。他們定居在平壩水鄉,以種植水稻為主,有自己的語言文字。其次是旱傣。他們生活在漫坡上,以旱稻為主。再其次是愛尼族和景頗族,他們基本上住在山裏,種些玉米、黃豆之類的短期作物。打獵,打到什麼吃什麼。而最古老、最落後的要數拉祜族了。住在深山老林裏,過著一種原始部落的生活,與各種各樣的野獸為伴,主要靠打獵為生。人口極少,有語言,沒文字,耕作的方式也很簡單,隻管播種,長什麼吃什麼,一切順乎自然,靠天吃飯。過去,他們很少走出原始森林。因為落後,常被別的民族欺負。我第一次看見他們,是在一九五八年,向他們宣傳大躍進政策。那時候,山裏還有土匪,我們幹部出來進去,都帶著槍。他們看見我的槍,就覺得很奇怪,問我,這是什麼樹上長出來的?我怎麼向他們解釋,也講不清楚,隻得朝天開了一槍,他們又以為是打了雷……”李忠實笑了笑。空氣仍然沉悶得很,沒有他預想的效果。於是,他又講了一件事,還是拉祜族的。

“拉祜族男女從來不抽煙,取火的方式也很原始。在他們的概念裏,火是神聖的。我在寨子裏住了兩天,犯了煙癮,非得吸上一口不可了。正抽著呢,忽然看見男男女女,‘呼啦’一下,在我身邊跪了一大片。咱弄不清這是什麼禮節。於是翻譯告訴我,他們以為我是火神呢,所以才下跪祭拜的。我更不明白了,咱是個共產黨的幹部,無論如何,也不能像火神吧?翻譯又說,他們看見你鼻子裏冒煙,肚裏就肯定有火。現在,他們已經不這麼落後了,常出來的,也很會抽煙呢。”

拉祜族沒有自己的文字,卻有自己的信仰。我忽然想到,當一個民族由舊變新的時候,自然不能一步就邁到天堂裏去。可他們進化的速度也太慢了,從來不曾離開過深山老林。在他們眼裏,隻有太陽、藍天、森林、動物和水。

“他們現在怎樣了呢?”我不由得插了句嘴。

“好著呢。就像歌詞裏唱的:‘我們邁步走在那,社會主義幸福的大道上,嘿,巴紮嘿!’”

我準知道李忠實的話沒法駁,也真希望他們能一步就邁到天堂裏去,但是我不相信,也沒敢再出聲。聊了這麼多話,李忠實仍然沒有收兵的意思。他肚裏究竟有多少關於西雙版納的故事,恐怕連他自己也說不清。與其說,我們每個人都被他的故事吸引著,不如說,我們每個人都被那神秘的西雙版納吸引著,被我們將要踏上的那片土地吸引著。

“不光是拉祜族,我們剛進西雙版納那陣子,整個雲南省都夠落後的,比內地,至少晚了好幾個世紀。有一次,我們開車,到了一個傣家山寨。熱情好客的老鄉們,除了招待我們,又連忙去伺候那車。抱了好多好多的稻草,轉悠了半天,也不知道該怎麼個喂法。於是,他們就問我,你們的牛吃啥,怎能跑得這麼快呢?”

除了那頭急紅了眼的大象,和那個死去的女知青外,再也沒什麼,可以讓我動心的事了。

“十年大慶那次……”他接茬兒侃。聊了這半天,基本上是他一人講,我們大夥聽。可他仍不覺得疲倦、乏味。“一個傣族頭人,被請到天安門城樓觀禮。去了幾天後,他回來了。自然眼界大開,很是風光了一陣,逢人便講他在北京的見聞。毛主席親自接見了他們。可這家夥私下裏卻對別人說,毛主席管的地界,還沒他管的地界大呢。他管的地方三天三夜走不完,而毛主席管的地方,幾小時就走到了。我知道後便問他:‘你管的地方大,還是毛主席管的地方大?’他倒真不含糊,馬上就說:‘當然是我管的地方大。’我又問他:‘你是怎麼到北京的?’他說,是坐飛機去的,穩穩當當,沒見飛機走得有多快……”

“這他媽的老牛鬼蛇神,實在是太反動了。他怎麼敢跟毛主席比呢?簡直是不想活了!”王征立刻反應過來,橫眉怒目,就像在北京破四舊時一樣。

李忠實把茶杯猛的在桌子上一拍,看著王征,也怒氣衝衝地說:“就是不像話,簡直太不像話了!這個臭頭人,簡直是狗膽包天。”

“我們一到,立刻就把那老東西抓起來,看他還敢再胡說八道?”王征眼裏射出兩道死光來。李忠實的胖臉由紅而紫,像個熟過了勁兒的大海茄。他肯定是頭一次見識幹部子弟的威風。

“你下令,我們到那兒就抓。他叫什麼名字?”王征一向認真,喜歡一個蘿卜一個坑地辦事,尤其是辦這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