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8章 草尖上的漫步(7)(3 / 3)

事物的變更,總是不知不覺地改變著人的認識與生活。2003年春,新建的廣場像剛出浴的美人,一下子吸住了家鄉人的眼球。人們開始傍晚在這裏散步,不久就有十多個舞蹈愛好者大膽在廣場放起了音樂。音樂一響,自發滑入舞池的人漸漸增多。恰在這一年,我身體出了故障,醫生建議要多鍛煉,於是我風雨無阻地加入了傍晚快走的行列。快走不僅消除了我的身心疾患,還讓我認識了不少朋友:同走兩圈就無話不談的饒阿姨;見麵拉手不放,張嘴便笑的矮胖妹;肉團撲撲外竄,邁著外八字,雙手誇張劃擺的退休女醫生……讓人見之難忘的是一對父子,經常見他倆早早地出現在廣場。中年兒子穩健地推著輪椅,不時低頭和輪椅上的父親說笑指點著。聽說他還是某大局的副局長呢!

這些豐富的人生百態,讓我感到觀望人生的無窮樂趣。一個人在廣場散步時,我常如入無人之境,啥也不想;間或目睹來往的身影,浮想翩翩……有了伴侶後,懸浮的心趨於平靜。我們常手牽手愉悅地走著,興致來時,一起評賞身邊走過的美女,偶爾遇上一個經品耐看的,則故意停在原地或逆向而行,待其迎麵如花開來。我們還會邊散步,邊戲看那個五十多歲還混在小孩堆裏溜冰的男子,其笨拙僵硬的動作引逗得我倆一陣竊笑。

在廣場散步,我常會被這裏的揚花所吸引。揚花,有拉有唱的家鄉三角班表演。廣場西南角和西北角聚集了四五夥中老年農夫、工人、幹部。夏秋時節,每晚七八點鍾,二胡一拉,白天的篾匠、木匠、菜農、算命先生等,此時兩手一擺、頭一搖,便眉飛色舞地唱將起來。幾十個觀眾圍簇在一起,有坐在花壇邊上的,也有自備了小凳的,更多的是張嘴伸脖站著的。那演員倒沒一點羞赧,大大方方地開腔,有時忘了詞,自有人幫腔承唱。

這邊一個五十多歲的瓦匠亮嗓唱起了《九兄弟開心》,細聽幾句再簡單不過的唱詞:“兄啊弟啊,情嗬義嗬……”卻也字正腔圓,情真意切,腦門子在月光、柱燈下杲杲發亮,撩撥得人心裏蕩漾起伏。不遠,一農婦與退休工人配合默契,雙雙演義起《涼亭相送》:“是水都歸東南海喲哎咳,露水夫妻過不到老……”

那邊廣場名角——趙師傅正扭著蠻腰,翹著蘭花指,壓著嗓子嬌滴滴地反串:“什麼一出蓬打蓬?什麼一出兩條龍?什麼一出倒栽蔥?什麼一出葉彤紅?”旁邊幾個追捧農婦早已擺好架勢應接:“韭菜一出蓬打蓬,豆角一出兩條龍,茄子一出倒栽蔥,莧菜一出葉彤紅。”興致勃勃的趙師傅唱了一出又一出,聽著他柔婉綿韌的唱腔,誰會想,他還是一名工程師呢。

不知從哪時起,廣場北角悄悄興起了雙人舞。起先隻有稀稀拉拉的幾對,在眾目睽睽下,縱然是夫妻摟抱也顯羞怯。漸漸地,大家從圍觀看熱鬧,到躍躍欲試,發展成踴躍參與。偏有一位五十多歲的男子,西裝領帶,一身筆挺,灰白的頭發往後梳得溜亮。不管廣場有多少人,他都獨自在外圍雙手懸空虛抱著,踏著步轉著圈,飄逸嫻熟,一絲不苟。歡愉全勾芡在舞步裏。或許,每個人的心裏都空有一個角落,用來珍藏他聖潔的美好。那抱著的是他一生中誰也無法替代的心上人?他的歡愉密不透風。

最熱鬧的地方,在廣場中心。從晚六點半至九點左右,這裏聚集了上千個跳舞者,分成三四夥。其中一個領舞的,年輕時在文工團呆過,六十多了,連孫子都已進了小學。不知怎的,閑著閑著,身體發福,眼睛越發朦朧不清。於是和幾個姐妹合資買了音響,舞曲自配,舞步自編,倒也像模像樣。天長日久,便吸引了三四百個舞者。年幼的四五歲,年長的八十多,大多是中年婦女,也有一個戴眼鏡的三十幾歲男子跟在後頭一招一式地學。是愛好,是情結?我很佩服他顯眼地紮在女人堆裏承接旁人目光的勇氣。最讓人感動的是幾個六七十歲的農村老太,跟隨孫子進了城,沒什麼樂感,慢手蹩腳地跳著,卻像個學生娃靦腆地虛心討教。

舞者中,有個鶴立雞群的佼佼者,她便是“水蛇腰”。她身材高挑,桃花臉,柳條腰,蹬一雙半高跟黑布鞋,愛穿淡綠短裝或緊身紅格衣,配一條低腰牛仔,伴隨節拍風擺柳動,時不時扭得全身蛇一樣柔綿搖顫,迷得圍觀者神癡腳癢。她每天都站在醒目的位置妖嬈起舞,眾舞者隻作了她的黯然陪襯。她是綠池塘裏開著的唯一一朵紅蓮。我們常聊起她,猜想著她的工作、住址,愛人甚至思謀著給她獻花。有時湊巧在路上相遇,那身姿,總能讓我們豁然一亮。

九點後,廣場上的人在快樂的疲憊中漸漸散去。這時便有常在電視上露麵的領導出來健身,早有人算計好時間尾隨在後,興致勃勃地跟上攀談。再晚些,美容美發店裏的姑娘們打了烊結伴而來,邊吃邊走地嬉鬧著。

廣場像小城人的後花園,隨著聲音如風消散,隨著時光消融更迭,帶著各自的秘密,在濃稠的深夜中靜謐地安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