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無可奈何花落去—亡國之君與改革者

1.改朝換代的四大原因《三國演義》開篇就說:“話說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這仿佛是一條無人可以逾越的規律。但看中國曆史,由統一而分治,由分治而統一,或幾百年一變,或幾十年一變。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果然如此。然而,為什麼一個好端端的國家,非產生分治不可,甚至非分裂不可。內中的原因,不能不引起曆代統治者的重視,不能不引起後人的深深思索。造成舊王朝滅亡的,概括地說,包括四個基本原因。第一,內亂。內亂的因素也多。廣義的界定,內亂可以認定為朝廷內部之亂,例如黨爭之亂,例如王權與相權的矛盾。狹義地考慮,所謂內亂,主要是宮廷之亂。而宮廷之亂,又包括因為太子勢力過大造成的動亂,或者因為內宮與外戚勾結造成的動亂,還包括太監擅權造成的動亂,但最主要的,則是因為皇帝本人的昏聵無能,或者濫施暴政造成的內廷與國家之亂。中國曆史上,因為內廷之亂造成朝代滅亡與更替的史實最多。以至有人說,西漢亡於外戚,東漢亡於宦官,唐代既亡於宦官,又亡於割據。因此,自宋代開始,對於內廷之亂,特別重視,對宦官與外戚的行為嚴加約束,不容其有任何越軌的事情發生。然而,曆史的諷刺在於,你管得住宦官,卻管不住自己。說來說去,還是皇帝自己把自己推向了滅亡的深淵。從這個意義上,所謂“話說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又可以認為,“話說天下大勢,亂久必治,治久必亂”了。第二,割據。割據即軍閥割據。秦末就有軍閥割據,但和後來的情況稍有不同。因為那時的軍閥,大多是有封號的,先封諸侯,以後割據。但社會要求統一的力量強大,所以雖有割據,不能長久,七亂八亂,走向大治。東漢亦亡於割據,割據成為主要社會問題,近人所謂“軍閥割據,天下大亂”,正是三國時代的生動寫照。唐代同樣亡於割據,安史之亂以後,皇帝的權威已然不複昔日景象。地方軍閥勢力日益強大,與朝廷的關係,和和打打,打打和和,終於不可收拾,釀成五代十國那樣的混亂局麵。割據反映的主要是王權與軍權的矛盾,所以到了宋代,對於軍人特別警惕,采用各種方式,如最高軍事長官由文官擔任,實行督軍製,高級軍官定期調動,使兵不能識官、官也不能識兵,如此等等。宋代沒有割據,就是北宋已亡、南宋立足未穩之時,各勤王之軍,如韓世忠、嶽飛、劉琦等人率領的軍隊,依然嚴格控製在朝廷的領導和監督之下。所以,嶽家軍雖聲名顯赫,但皇帝要殺嶽飛,依然不是一件難事。割據現象直到明代末期才又有所抬頭,以後到了民國時期,又形成新的曆史局麵。第三,起義。起義主要是農民起義。農民起義,曆代不絕,但有大小之別。大的農民起義,能致王朝於死命,所以,曆代統治者對於農民起義,無不深惡痛絕。視起義軍為盜匪,必須痛殲之而後快。但事實上,剿殺農民起義,並不簡單。而農民起義的情況,又各個有異。所以,從其動機上看,統治者是對於任何起義都一定要痛而殲之的,而從其效果上看,雖拚命剿殺,也不見得成功。於是既有剿殺,也有招安,軟硬兼施,交替使用。第四,邊患。邊患是自西周以來就沒有真正徹底解決過的大問題。周王朝東遷,就和邊患有關。以後,戰國時期,北方諸侯開始修築長城。秦始皇統一六國,再修造統一的萬裏長城,這也和邊患有關。漢武帝八次征伐匈奴,實際上就是邊患之戰。東漢講和親,和親確實起了作用。但進入晉代,北方又亂,於是匈奴、鮮卑、羯、氐、羌—五胡亂華,成為中國古代史上一段極其慘烈的曆史時期。邊患在唐代未成大害,在宋成為亡國之恨,在明又成亡國之恨。邊患問題之大,在中國古代小說中得到了充分的反映。諸如《楊家將》、《說嶽全傳》等書的風行,皆與邊患有關。上述四種大亂,並非孤立存在,而是相互影響。邊患與農民起義有關,這是明代亡國經驗所證明了的;割據也與農民起義有關,這是唐代亡國經驗所證明了的。而無論農民起義,還是割據,還是邊患,皆與內亂有關,這是曆代改朝換代的經驗所證明了的。由此看來,國家政事雖大,卻又應了民間的一句俗話,即蒼蠅不叮沒縫的蛋。如果你皇帝是好的,國家機器本身沒大問題,其運作是正常或者比較正常的,那麼,農民起義就不會發生,就是發生了,也不能動搖國家的根基;割據自然也不會發生,發生了也容易糾正。那情形,就如同康熙皇帝平定三藩之亂一樣。從而邊患也不會成為太大問題,因為你強悍,我更強悍。你搗亂可以,想亡我國家,辦不到,其結果就如同漢武帝北伐匈奴一樣,不但把匈奴人逼至漠北,而且把他們趕向歐洲,從而為漢王朝迎來一段平靜的邊境局麵。四亂其實始於一亂。一亂就是內亂,而內亂首先發因於皇帝,或者因為皇帝無能,或者因為皇帝昏庸,或者因為他本人就是一個暴君,或者因為他年齡太小,不能理政,或者因為他選錯了接班人。2.亂自上作—話說亡國之君金聖歎批注《水滸傳》,一個著名的觀點,叫做“亂自上作”,實在說到了筋節之處。若非亂自上作,天下人又安能亂之!中國傳統,老百姓是最為聽話不過的,上帝要他造反,他都不高興聽。中國老百姓造反,是實在沒有活路了,但凡有一線生機,他也不會用造反的方式作為生存要求的。金聖歎在《水滸傳》第1回就此批注道:一部大書七十回,將寫一百八人也,乃開書未寫一百八人,而先寫高俅者,蓋不寫高俅,便寫一百八人,則是亂自下生也;不寫一百八人,先寫高俅,則是亂自上作也。亂自下生,不可訓也,作者之所必避也;亂自上作,不可長也,作者之所深懼也。一部大書七十回,而開書先寫高俅,有以也。亂自上作,爾後天下大亂,既是中國曆史給我們留下的一份深刻的曆史教訓,也是六大名著或曲或直以形象生動的人物、情節證明了的中國古代文明的縮影。六大名著中,有三本書都與亡國之君密切相關。這就是《三國演義》、《水滸傳》和《金瓶梅》。《水滸傳》寫的是徽宗宣和年間的事,那時候,雖未亡國,但相距北宋滅亡不過10年時間了。《金瓶梅》借《水滸傳》的一個情節,借瓢水以成波瀾,寫的還是那一個時代的事情。不過寫法更其細膩,生活氣息更為濃厚罷了。那麼,亂自上作,首惡便是宋徽宗。然而作者不肯寫皇帝,卻要大寫奸臣,中國人的這種怪脾氣,稍後再論。寫亡國之君寫得好又寫得也比較充分的還是《三國演義》。那麼,就從三國的幾位亡國人物說起。三國—魏、蜀、吳,亡就亡在接班人上,一個小,一個癡,一個壞。所謂“一個小”,說的是魏國。魏國開國皇帝是曹丕,但創立基業的是曹操。曹丕做皇帝時已經不年輕了。曹丕年齡不小,但他的孫子年齡就小了。因為他的壽命不長,兒子壽命又不長。他的才能比不過乃父,他兒子的才能又比不過他,可說是一代不如一代。但曹丕主持魏國國政,論本事還是有的,因此,國內政局也算穩定。但到了他孫子時,就不行了。《三國演義》對此有一段很動人情感的描寫。事見《三國演義》第106回。且說曹睿病危,“急令使持節詔司馬懿還朝”。君臣見麵,字字痛切,曹睿“宣太子曹芳,大將軍曹爽,侍中劉放、孫資等,皆至禦榻之前”—睿執司馬懿之手曰:“昔劉玄德在白帝城病危,以幼子劉禪托孤於諸葛孔明,孔明因此竭盡忠誠,至死方休;偏邦尚然如此,何況大國乎?朕幼子曹芳,年才八歲,不堪掌理社稷,幸太尉及宗兄元勳舊臣,竭力相輔,無負朕心!”又喚芳曰:“仲達與朕一體,爾宜敬禮之。”遂命懿攜芳近前。芳抱懿頸不放。睿曰:“太尉勿忘幼子今日相戀之情!”言訖,潸然淚下。懿頓首流涕。魏主昏沉,口不能言,隻以手指太子,須臾而卒。在位十三年,壽三十六歲。然而,曹氏的天下,終於斷送在司馬氏手中,其中攝取大權的就是這位托孤老臣司馬懿。這不是說,司馬懿生來狼子野心,天下第一壞種。看魏國當時的局麵,確實也有很多捉摸不定的因素。這些因素,既不是八歲的曹芳可以左右的,也不是深謀遠慮的司馬懿可以隨心所欲的。魏後期形勢,則吳、蜀尚在,戰爭不絕。魏國內的形勢,則權出豪貴,非止一家。皇帝年幼,國家機器必然借重臣之手才能正常運轉。重臣不止一人,而且他們身後又有眾多的宗族、朋黨勢力存在。司馬懿不把權力拿在手中,便可能成為砧板上的一塊肉,他的家族便有危險。他既要把權柄奪到手,那麼就非使用陰謀不可,非殺害政敵不可,又非拉攏支持者不可。其結果,不論他主觀意願如何,隻能是架空了皇帝,進而把皇權變成了他家族的權力。曹氏政權丟失,除去其他種種原因之外,外有強敵、內有重臣是其主要的原因。而曹芳年幼,則是造成這原因的原因。畢竟曹芳不是康熙大帝,司馬懿不是鼇拜,而曹芳的母親也不是孝莊皇太後。就是孝莊皇太後和康熙皇帝,他們想把失去的權力收回也並不容易。所謂一個癡,說的是蜀漢後主劉禪。這個劉禪,差不多就是個笑料,但他也是孝子。他的惟一的優點,就是聽劉備的話,信任諸葛亮,照諸葛亮的安排辦事。諸葛亮在世時,他言聽計從。諸葛亮死後,他依然照諸葛亮的安排,重用蔣琬、費,對於薑維,也是信任有加。薑維北伐中原不利,不是他不支持,而是當時的國力有限,執掌朝政的蔣琬、費對北伐的事情不肯全力支持。劉禪做皇帝,無所作為。有了賢臣,還能堅持一氣。後來,蔣琬死了,費也死了,於是小人抬頭。薑維便感覺不安,以致避禍屯田,不再回朝。鄧艾偷度陰平關成功,劉禪急忙讓諸葛亮的兒子領軍抵擋,不勝,魏國大軍直逼成都。他馬上沒了主意—其實,他從來也不是一個有主意的人。於是,譙周這樣的老臣便進言投降。當時的朝臣,並非人人主張投降,也有主張放棄成都,到南中七郡躲避的,也有主張投奔東吳的,也有主張決一死戰的。主張決一死戰的不是別人,乃是他的第五個兒子劉諶。更多的人,還是主張投降。在投降派中,譙周的態度尤其突出,講的道理尤其動人。劉禪一想,想要活命,還是投降的好。所以盡管劉諶力爭,他還是決定照譙先生的主意辦。因為劉諶死諫,他命令近臣將劉諶“推出宮門,遂令譙周作降書,遣私署侍中張紹、駙馬都尉鄧良同譙周齎玉璽來雒城請降”。劉備打天下,何等艱難,劉禪降敵,何等容易。劉備的這個兒子至少智商大有問題,即使不是個白癡,也有點半傻不俏。劉禪的“事跡”,多發生在投降後,他傳給後人的最主要的財富,乃是一則掌故—“樂不思蜀”。《三國演義》的作者雖然最是擁劉,但寫到此時,也是無可奈何,因為劉禪的所作所為,實在出乎常人的意料之外。所以演義中寫“樂不思蜀”的一段文字也特別具有文學性。且說後主投降,至洛陽,接受了魏國的封號—安樂公。次日,便帶著隨從人員到司馬昭府下拜謝。昭設宴款待,先以魏樂舞戲於前,蜀官感傷,獨後主有喜色。昭令蜀人扮蜀樂於前,蜀官盡皆墮淚,後主嬉笑自若。酒至半酣,昭謂賈充曰:“人之無情,乃至於此!雖使諸葛孔明在,亦不能輔之久全,何況薑維乎?”乃問後主曰:“頗思蜀否?”後主曰:“此間樂,不思蜀也。”須臾,後主起身更衣,正跟至廂下曰:“陛下如何答應不思蜀也?倘彼再問,可泣而答曰:‘先人故墓,遠在蜀地,乃心西悲,無日不思。’晉公必放陛下歸蜀矣。”後主牢記入席。酒將微醉,昭又問曰:“頗思蜀否?”後主如正之言以對,欲哭無淚,遂閉其目。昭曰:“何乃似正語耶?”後主開目驚視曰:“誠如尊命。”昭及左右皆笑之。所謂一個壞,說的是孫皓。孫皓之壞,可比董卓,所以一部《三國演義》,從它的負麵表現去看,卻是從董卓開始,而至孫皓結束。百年奇遇,有此兩端,能不恨歟?《三國演義》寫孫皓,不曾多用筆墨,但隻寥寥幾言,便把這個暴君的嘴臉勾畫出來。前文曾引陸抗與羊祜彼此為鄰,使晉、吳邊境一片安然。不想孫皓有命,令陸抗“作急進兵,勿使晉人先入”。陸抗對使者曰:“汝先回,吾隨有疏章上奏。”使人辭去,抗即草疏遣人齎到建業。近臣呈上,皓拆觀其疏,疏中備言晉未可伐之狀,且勸吳主修德慎罰,以安內為念,不當以黷武為事。吳主覽畢,大怒曰:“朕聞抗在邊境與敵人相通,今果然矣!”遂遣使罷其兵權,降為司馬,卻令左將軍孫冀代領其軍。群臣皆不敢諫。吳主皓自改元建衡,至鳳凰元年,恣意妄為,窮兵屯戍,上下無不嗟怨。丞相萬、將軍留平、大司農樓玄三人見皓無道,直言苦諫,皆被所殺。前後十餘年,殺忠臣四十餘人。皓出入常帶鐵騎五萬。群臣恐怖,莫敢奈何。三國態勢,吳、蜀聯合,或能共存,蜀亡則吳必亡。若遇賢主,尚能多支持幾日,遇到孫這樣的昏淫之君,正是晉人的大好時機。所以杜預、王的兵馬一到,東吳的防線即刻瓦解。《三國演義》一段97年轟轟烈烈的曆史,到此亦告一段落。3.無官不貪,天下怎能不亂“六大名著”沒有本本都寫皇帝,但本本都寫貪官。貪官無所不在,大到王公,小到吏卒,上貪下也貪,大貪小也貪,你貪我也貪。貪風一起,便不可遏止,不但相互攀比,而且相互借鑒,不但相互勾結,而且相互傾軋。結果是,既有被貪官整倒的清官,更有被貪官整倒的貪官。那情形,好比何進死了,董卓來了,董卓還不如何進。董卓死了,李、郭汜來了,李、郭汜更狠如董卓。貪風如同洪水,當它未曾決堤的時候,好像隻是一種醞釀,一種可能,一旦決堤,便成為極大的禍害,所謂禍國殃民的就是。《三國演義》是大而化之,意在比較明君與暴君,賢相與權相。《水滸傳》是從上寫到下,抓住兩頭,比較黑白,客觀上證明了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金瓶梅》是從下往上看,雖然表現的多是下層的腐敗,但能讓你看出上梁不正下梁歪,樹死葉黃根須爛。《紅樓夢》以寫官僚大家庭為主,而官僚大家庭的曆史演變,恰恰反映了封建王朝的腐敗與朽爛。《西遊記》雖是神話故事,筆下的人物不是妖怪就是神仙,可笑的是即使西天淨土,佛門弟子卻也貪。《儒林外史》意在科舉,科舉是做官的門徑,未作官時,隻是貧富,做了官後便有貪廉。《水滸傳》寫高俅,細節上不甚注意,多少有些臉譜化,但這也告訴了世人一個道理,即混沌之世,必將小人得誌,地痞能做太尉,可以想見那朝廷該是怎麼一回事兒了。《水滸傳》寫得比較細致的,還是對衙門尤其是監獄、牢營中看押犯人等處的黑暗的描寫。因為,梁山英雄不少都是充過軍、刺過字、發過配的,所以寫到這些地方的貪官汙吏,顯得更為生動傳神。比如林衝一入牢城營,便聽到這般言語:此間管營、差撥,十分害人,隻是要詐人錢物。若有人情錢物送與他時,便覷得你好,若是無錢,將你撇在土牢裏,求生不生,求死不死。若得了人情,入門便不打你一百殺威棒,隻說有病,把來寄下。若不得人情時,這一百棒打得七死八活。於是林衝向獄友請教如何送錢,如何行賄—正說之間,隻見差撥過來,問道:“哪個是新來配軍?”林衝見問,向前答應道:“小人便是。”差撥不見他把錢出來,變了麵皮,指著林衝罵道:“你這個賊配軍,見我如何不下拜?卻來唱諾!你這廝可知在東京做出事來,見我還是大剌剌的。我看這賊配軍,滿臉都是餓文,一世也不發跡?打不死,拷不殺的頑囚!你這把賊骨頭,好歹落在我手裏,教你粉身碎骨。少間叫你便見功效。”把林衝罵得一佛出世,那裏敢抬頭應答,眾人見罵,各自散了。一個差撥,見了新的犯人。如同野狗聞見肉香,不覺饞誕大流,一眼見不到骨頭,便要狂吠不止。其實,這差撥也不過是一麵小小的鏡子,他放射出的乃是社會腐爛的凶光。好不容易,聽他罵過,林衝取五兩銀子奉上,陪著笑臉說道:“差撥哥哥,些小薄禮,休嫌輕微。”又取十兩銀子煩他轉上管營大人。想林衝是何等人物,八十萬禁軍教頭,後來又成為梁山泊五虎上將,然而,當此之時,低三下四,沒了人性,不是林衝人性喪失,而是那社會不讓你做人。隻說差撥一見銀子,馬上金剛化佛,成另一副嘴臉,看著林衝笑道:林教頭,我也聞你的好名字,端的是個好男子!想是高太尉陷害你了。雖然目下暫時受苦,久後必然發跡。據你的大名,這表人物,必不是等閑之人,久後必做大官。一個差撥,見了新的犯人,如同見到財神。俗話說,錢能通神,錢既能通神,神也就被錢異化了。瞬息之間,如此變化,若非親身經曆,哪個肯信。《水滸傳》的妙處,在於寫好漢要寫一群,寫貪官也寫一群。英雄惜英雄,被惡勢力逼到了一處。貪官則狼狽為奸,上下左右,互相攀連。比如害林衝的這一案,既有高俅,又有陸謙,還有富安,加上解差、差撥,可說上上下下,聯手作案。實際上,高俅的網還是小網,宋徽宗的網才是大網,貪官汙吏都成了網絡,北宋的江山怎能不敗。《水滸傳》著力寫高俅,《金瓶梅》則著力寫蔡京。蔡京出麵不多,但是他重要。沒有蔡京,就沒有西門慶;即便有,也早該處死七八十回了。但沒有蔡京,卻有貪官,沒有西門慶,會有東門慶、南門慶。由此看來,蔡京、西門慶,也不過是一個符號而已,骨子裏已經爛了,不管黑蛆白蛆,總而言之,是非生蛆不可的了。西門慶依靠蔡太師,中介人則是翟管家,但無論靠山也好,中介也好,統統都屬於“王婆子推磨,沒錢不行”。《金瓶梅》寫西門慶一生,隔三差五,便與蔡太師發生些聯係,蔡太師果然是真佛,每有風險,必能化險為夷。不但風險沒了,而且還要因禍得福,還要更其聲勢赫赫,橫行無忌。直到有一天,居然進京受封,親眼見了大宋天子。蔡太師為何格外照拂西門慶,當然大有緣由,在後者是行賄,在前者是受賄。且說西門慶的下人來保第二次到蔡府,這蔡太師一見禮物,不是“黃烘烘的”,就是“白晃晃的”,心裏十分快樂,嘴上卻說:“這禮物決不好收的,你還將回去!”於是來保慌了,趕快下去叩頭,說:“小的主人西門慶,沒甚孝順,些小微物,進獻老爺賞人便了。”蔡太師聽了更高興,收下禮物,問西門慶可有官役。來保說無,於是太師道:“既無官役,昨日朝廷欽賜了我幾張空名告身付,我安你主人,在你那山東提刑所,做個理刑副千戶。頂補千戶賀金的員缺,好不好?”慌得來保又是叩頭不止。這蔡太師看來保會辦事,又見吳典恩長得順眼,幹脆又取兩張付過來,讓吳典恩在清河縣做個驛丞,讓來保在山東鄆王府,做一名校尉。那麼,什麼是付呢? 用現在的話講,就是任命書了。不過這任命書是皇上特賞給太師的,讓他自由使用,其實就是以官賣錢。朝政衰亂至此,大宋不亡何為?《金瓶梅》寫得活靈活現的,還有太監。《金瓶梅詞話》31回,“西門慶開宴吃喜酒”,便寫了兩位太監:說話中間,忽報劉公公、薛公公來了。慌的西門慶穿上衣,儀門迎接。二位內相坐四人轎,穿過肩蟒,纓槍隊喝道而至。西門慶先讓至大廳上,拜見敘禮,接茶。落後周守備、荊都監、夏提刑等眾武官,都是錦繡服,藤棍大扇,軍牢喝道,僚掾跟隨,須臾都到了門首,黑壓壓的許多伺候,裏麵鼓樂喧天,笙簫迭奏。於是與內相相見,於是互相謙讓,於是薛內相道:“劉哥,既是列位不肯,難為東家,咱坐了罷。”一群地方軍政長官,在內相麵前唯唯喏喏,而且說:“二位老太監齒德俱尊。常言三歲內宦,居於王公之上。這個自然首坐,何消泛講。”不知道“三歲內宦,居於王公之上”是什麼理論?但太監的地位之顯赫卻是顯而易見。其實呢,這兩位內相,也不過是“一個造磚的,一個看皇莊”的內使罷了。俗話說,宰相門前七品官,以此推之,那為皇家看莊子的太監當然應該在地方軍政大員之上了。中國的官吏之禍,不是禍出無門,而是禍出皇家。寫貪官寫得好的,是《儒林外史》。不但筆法細膩,而且字字傳神。《儒林外史》寫貪官與腐敗,寫得好,也寫得細。不但寫官,而且寫吏,還寫官宦子弟。而且不僅寫貪官,也寫暴政,寫官與士的關係,官與民的關係,寫做官者何以如此。作者慣用白描筆法,雖著墨不多,卻能入木三分。《儒林外史》寫了一位布政司衙門官吏潘三,這潘三心黑手狠,作案奇多,雖在公門,一心隻在弄虛作假,詐取錢財。婚書、批文,沒有不敢假造的,隻是因為這文章寫得細致,等閑之間,不好引證。隻說這潘三“家裏有的是豆腐幹刻的假印”,又備有筆,但需作假,工具、手續,一應俱全,就知道他幹的是什麼勾當。這潘三沒有不敢做的事。一天,一位叫李四的來找他,為朋友的兒子謀個功名,可這朋友的兒子竟是一字都不通的。一字不通,愣要考秀才,純粹天方夜譚。但潘三於此,卻是胸有成竹,他且不忙籌劃,先談“公事”。潘三先道:“李四哥,許久不見。一向在哪裏?”李四道:“我一向在學道衙門前。今有一件事,回來商議,怕三爺不在家,而今會著三爺,這事不愁不妥了。”潘三道:“你又甚麼事搗鬼話?同你共事,你是‘馬蹄刀瓢裏切菜—滴水也不漏’,總不肯放出錢來。”李四道:“這事是有錢的。”潘三道:“你且說是什麼事。”李四道:“目今宗師按臨紹興了,有個金東崖,在部裏做了幾年衙門,掙起幾個錢來,而今想兒子進學。他兒子叫金躍,卻是一字不通的,考期在即,要尋一個替身。這位學道的關防又嚴,須是想出一個新法子來,這事所以要和三爺商議。”潘三道:“他願出多少銀子?”李四道:“紹興的秀才,足足值一千兩一個。他如今走小路,一半也要他五百兩。隻是眼下且難得這一個替考的人,又必定是怎樣裝一個何等樣的人進去?那替考的筆資多少?衙門裏使費共是多少?剩下的你我怎樣一個分法?”潘三道:“通共五百兩銀子,你還想在這裏頭分一個分子,這事就不必講了。你隻好在他那邊得些謝禮,這裏你不必想。”李四道:“三爺,就依你說也罷了。到底是怎個做法?”潘三道:“你總不要管,替考的人也在我,衙門裏打點也在我。你隻叫他把五百兩銀子兌出來,封在當鋪裏,另外拿三十兩銀子給我做盤費,我總包他一個秀才。若不得進學,五百兩一絲也不動。可妥當麼?”李四道:“這沒的說了。”聽這一篇對話,可以知道,當時的科舉黑暗到了什麼程度。秀才是有價的,雖不曾明碼標價,但在他們這些人眼裏,卻是價清價楚。而且地方不同,價格還不同,所以要說“紹興秀才值一千兩”。潘三是個中老手,老手對於老手,不說辦事,先說“公事”,問有錢沒錢,有錢,再問什麼事;如果沒錢,還費唾沫幹嘛?問了有錢,又問甚事。知道了事,還要再問總共多少錢,這錢怎麼處置,雙方才放心。如此等等。潘三與李四計較已定,於是行動起來,神不知鬼不覺之間,便把金躍的秀才拿到手了。中國古來貪官極多,而官衙的事務又繁,官員忙不過來就請師爺。六大名著中不曾詳論師爺這行當,但看潘三的行徑可知其一二。師爺有好有壞,即使好的師爺,也是那個時代的特有產物。譬如清官,他可以約束自己,不能約束這社會,就是想約束這社會,這社會也不能容他。潘三這人物,應該說是《儒林外史》奉獻給讀者的別一類典型。寫貪官汙吏寫出大手筆的是《紅樓夢》。《紅樓夢》的重點,不在官場,但它對官場的理解非常深刻。《紅樓夢》第4回:“薄命女偏遇薄命郎,葫蘆僧判斷葫蘆案”,寫的就是貪官。而且因為這一回書,還引起對《紅樓夢》總綱的爭論。過去一般認為,《紅樓夢》第5回“賈寶玉神遊太虛境,警幻仙曲演紅樓夢”,為全書的總綱。但毛澤東不同意這觀點,他認為第4回才是總綱。究竟如何,還可以商量。但第4回絕對不是無足輕重的,如果無足輕重,還寫它作甚?但說它是總綱,似乎也有些牽強。《紅樓夢》的特點,雖然意在男女之情,卻不簡單地處理男女之情,而是把男女之情放到社會、家庭的大背景中,於是,這個背景就和整個社會結構發生了關係,就和皇權發生了關係,就和世俗發生了關係,自然也和貪官汙吏發生了關係。《紅樓夢》第4回,寫兩家富人爭買一丫頭,其中一家倚權仗勢把另一買家的男主人打死了。這打死人的人,就是臭名昭著的薛蟠薛大公子。他把人打死了,還沒事人一樣,隻管帶著家人和搶來的丫頭揚長而去。以致被害者的家人告了一年的狀,還是毫無結果。於是剛剛上任的應天府知府賈雨村聽了這案子的緣由,便大怒道:“哪有這等事!打死人竟白白的走了拿不來!”便發簽差公人立刻將凶犯家屬拿來拷問。正在發威之時,卻見案旁站著的一個門子,使眼色不讓他發簽。於是賈雨村住手,便來到密室,向這門子問個究竟。這門子原來是一個故人,這個且不管,隻說,雨村問道:“方才何故不令發簽?”門子道:“老爺榮任到此,難道就沒抄一張本省的‘護官符’來不成?”雨村忙問:“何為‘護官符’?”門子道:“如今凡作地方官的都有一個私單,上麵寫的是本省最有權勢極富貴的大鄉紳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時觸犯了這樣的人家,不但官爵,隻怕連性命也難保呢!—所以叫‘護官符’。方才所說的這薛家,老爺如何惹得他!他這件官司並無難斷之處,從前的官府,都因礙著情分臉麵,所以如此。”一麵說,一麵從順袋中取出一張抄的“護官符”來,遞與雨村,看時,上麵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俗諺口碑,雲: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阿房宮,三百裏,住不下金陵一個史。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請來金陵王。豐年好大“薛”,珍珠如土金如鐵。原來如此。結果是不言而喻的了,薛家沒事。官司斷得不明不白,糊裏糊塗,然而,賈雨村的心裏,卻是雪亮。不但心裏雪亮,而且還另有考慮。他想到這出主意的門子常在身邊終為不妥,況且又是“故交”,假定說出當年自己貧賤時事,就更不好。“因此心中不大樂意,後來到底尋了他一個不是,遠遠的充發了才罷。”看起來,這奴才是不好當的,即使你幫了他的忙,到後來還要自己吃屎。所謂多行不義必自斃,自斃的常常是那些無權無勢的人。比如賈雨村,就沒有自斃,薛蟠也沒有自斃,等著貪官自斃,真比天上掉餡餅還難。而且,“四大家族”的聲勢比之潘三,又不可同日而語,但也惟其如此,最後才落一個“白茫茫大地真幹淨”。實在當權者的大廈,靠外力是很難打倒的,除非它生了蠹蟲,梁也朽了,椽也爛了,風平浪靜,都有危險,一旦風吹草動,馬上樓倒屋塌。《西遊記》是神話故事,但神仙離不開凡間事。而且貪汙受賄,敲詐勒索,不但在妖的世界橫行,在鬼的世界泛濫,甚至在西天極樂世界,亦不能“免俗”,佛都不能“免俗”,貪官汙吏,隻管放心大膽地朝前走吧!且說唐僧師徒,曆盡千辛萬苦,萬死一生,好不容易到了西天,眼看真經到手,那如來佛的兩大弟子阿儺、伽葉卻向唐僧要“人事”,這兩位佛祖大弟子對唐僧說道:“聖僧東土到此,有些什麼人事送我們?快拿出來,好傳經與你去。”三藏聞言道:“弟子玄奘來路迢遙,不曾備得。”二尊者笑道:“好,好,好!白手傳經繼世,後人當餓死矣。”尊者之笑,不是好笑,不是冷笑,便是訕笑,要麼就是嘲笑。因為他們看不到“人事”,拿給唐僧的全是些無字之經,無字之經就是白紙。萬裏迢迢,取些白紙,唐僧又不是二年級小學生,要這些作業本有什麼用處?於是鬧到如來佛麵前,孫行者嚷道:“如來!我師徒們受了萬蟄千魔,千辛萬苦,自東土拜到此處,蒙如來吩咐傳經。被阿儺、伽葉索財不遂,通同作弊,故意將無字的白紙本兒教我們拿去,我們拿他去何用?望如來敕治。”這如來講的又好:你且休嚷。他兩個問你要人事之情,我已知矣。但隻是經不可輕傳,亦不可以空取。向時眾比丘聖僧下山,曾將此經在舍衛國趙長者家與他誦了一遍,保他家生者安全,亡者超脫,隻討得他三鬥三升米粒黃金回來。我還說他們忒賣賤了,教後代兒孫沒錢使用。你如今空手來取,是以傳了白本。白本者,乃無字真經,倒也是好的。因你那東土眾生,愚迷不悟,隻可以此傳之耳。”即叫:“阿儺、伽葉,快將那有字的真經,每部中各撿幾卷與他,來此報數。”4.管理與改革為什麼不濟事六大名著中,講管理與改革的不多。《儒林外史》意在諷刺,有幾個賢者也是不通俗務的書生。《三國演義》重在戰爭,管理一事,未及細論。況天下未定,改革更是談不上的,就是三國歸晉以後,也不是改革的年代,結果才鬧成八王之亂的大悲劇,引來南北朝200多年的大動亂。《水滸傳》講的是草莽英雄,江湖事跡,管理、改革,與彼無關。《金瓶梅》中少有管理,多有破壞。雖然所破壞的並非全是好貨色。《西遊記》是一篇神話,且又佛法無邊,佛是不講管理也不講改革的,因為他全知全悟,如上帝一般。惟有《紅樓夢》,既有關於管理的生動寫照,又有關於改革的生活實踐,但那結果,卻是不能令人滿意的。不惟讀者無法滿足,連書中人怕也不能滿足的。其原因,不外乎方才講的兩大原因。《紅樓夢》中管理的強者,乃是王熙鳳。她最突出的表現,就是協理寧國府。曹雪芹寫到此處,也是情思關注,百倍精神。且說,鳳姐未曾到位,寧國府已然草木皆兵。那總管賴升聞知裏麵委請了鳳姐,因傳齊同事人等說道:“如今請了西府裏璉二奶奶管理內事,倘或他來支取東西,或是說話,小心伺候才好。每日大家早來晚散,寧可辛苦這一個月,過後再歇息,別把老臉麵扔了。那是個有名的烈貨,臉酸心硬; 一時惱了,不認人的!”隨後鳳姐到來,先講了處事的宗旨,言簡意賅,斬釘截鐵:既托了我,我就說不得要討你們嫌了。我可比不得你們奶奶好性兒,諸事由得你們。再別說你們‘這府裏原是這麼樣’的話,如今可要依著我行,錯我一點兒,管不得誰是有臉的,誰是沒臉的,一例清白處治。且不但有宣言,而且有辦法,即現如今人們喜歡說的可行性措施。鳳姐的辦法,不但可行,而且嚴密,有權有責有利,出了毛病還有罰。她開宗明義已畢,便叫彩明念花名冊,按名一個一個叫進來看視,一時看完,又吩咐道:這二十個分作兩班,一班十個,每日在內單管親友來往倒茶,別的事不用管。這二十個也分作兩班,每日單管本家親戚茶飯,也不管別的事。這四十個人也分作兩班,單在靈前上香、添油、掛幔、守靈、供飯、供茶、隨起舉哀,也不管別的事。這四個人專在內茶房收管杯碟茶器。要少了一件,四人分賠。這四個人單管酒飯器皿,少一件也是分賠。這八個人單管收祭禮。這八個人單管各處燈油、蠟燭、紙劄,我一總支了來,交給你們八個人,然後按我的數兒往各處分派。這二十個每日輪流各處上夜,照管門戶,監察火燭,打掃地方。這下剩的按房分開,某人守某處,某處所有桌椅古玩起,至於痰盒撣子等物,一草一苗,或丟或壞,就問這看守的賠補。賴升家的每日攬總查看,或有偷懶的,賭錢吃酒打架伴嘴的,立刻拿了來回我。你要徇情,叫我查出來,三四輩子的老臉,就顧不成了。”如此等等,一路分派,可說調度有方,指示得宜,條條款款,明白如畫。鳳姐的本領,不但會講,而且管理到位。首先是自己以身作則,點點滴滴,不敢怠慢。二是看出問題,抓住事由,決不姑息。雖然理事堂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鳳姐偏能帥堂穩坐,大將軍八麵威風。那情形真如龐士元理事耒陽縣一般。一頭說,一頭看,一頭問,一頭批注明白。未曾理事,先要點名,點名時便有人遲到,那鳳姐冷笑道:“原來是你誤了!你比他們有體麵,所以不聽我的話!”然後,也不聽這人的辯解,擱下此事,卻先處理各項事務。這裏麵包括車子問題,轎子問題,賬目問題,裁縫問題,前前後後,七上八下,頃刻之間,料理明白。然後對那遲到的人說道:“明兒他也來遲了,後兒我也來遲了,將來都沒有人了。本來要饒你,隻是我頭一次寬了,下次就難管別人了,不如開發了好。”登時放下臉來,叫:“帶出去打他二十板子!”眾人見鳳姐動怒,不敢怠慢,拉出去照數打了,進來回複。鳳姐又擲下寧府對牌,說與賴升革他一個月的錢糧。吩咐:“散了吧。”眾人方各自辦事去了。一時風雨交加,片刻日出雲散,這樣的管理天才,可以說是“人才難得”。可惜,這鳳姐的毛病,就在於管得住別人,管不住自己。別人拿一根草就要賠,遲一刻鍾就要打,她本人呢?隻在鐵檻寺住了一夜,便徇私枉法,得了3000兩銀子,害死了兩條年輕的生命。管理不行,需要改革。《紅樓夢》中的改革者,是薛寶釵、賈探春和李紈。“改革”也並非全然自覺,而是事在其間,有感而發。起因是鳳姐病了,不能理事,日常的事情便交給李紈、探春去辦,王夫人怕她們兩個力量不夠,又特地把薛寶釵請來。誰知不辦則已,一旦有了頭緒,這幾位,首先是賈探春便有了改革舊弊、實施新“法”的主張。所謂的改革舊弊,是除掉了府上買辦負責的脂粉錢。事因由探春提起,她對平兒說:我想的事,不為別的,隻想著我們一月所用的頭油脂粉又是二兩的事。我想咱們一月已有了二兩月銀,丫頭們又另有月錢,可不是又同剛才學裏的八兩一樣重重疊疊?這事雖小,錢有限,看起來也不妥當,你奶奶怎麼就沒想到這個呢?平兒見問,笑著答道:這有個原故,姑娘們所用的這些東西,自然該有分例,每月每處買辦買了,令女人們交送我們收管,不過預備姑娘們使用就罷了,沒有個我們天天各人拿著錢,找人買這些去的。所以外頭買辦總領了去,按月使女人按房交給我們。至於姑娘們每月的這二兩,原不是為買這些的,為的是一時當家的奶奶太太,或不在家,或不得閑,姑娘們偶然要個錢使,省得找人去;這不過是恐怕姑娘們受委屈意思。如今我冷眼看著,各屋裏我們的姐妹都是現拿錢買這些東西的竟有了一半子。我就疑惑不是買辦脫了空,就是買的不是正經貨。這裏說的是府上小姐每月二兩例銀,是預備方便的,與買脂粉銀子沒有關係。而脂粉又不能現用現買,怎麼辦呢?就以每位小姐每月二兩銀子計,由府上的買辦負責。而實際上,小姐們常常用自己的錢買,所以平兒說,這裏麵的原因,要不就是買辦脫了空,要麼就是買辦買來的不是正經貨—沒貨,或者沒有好貨。探春、李紈說:“脫空是沒有的,隻是遲些日子;催急了,不知那裏弄些來,不過是個名兒,其實使不得,依然還得現買。就用二兩銀子,另叫別人的奶媽子的弟兄兒子買來,方才使得。要使官中的人去,依然是那一樣的,不知他們是什麼法子?”平兒便笑道:“買辦買的是那東西,別人買了好的來,買辦的也不依他,又說他使壞心,要奪他的買辦。所以他們寧可得罪了裏頭,不肯得罪了外頭辦事的。”這雖是件小事,確實不太容易講說明白,明明是該買辦辦的事,他們買來的偏又不能用。他們買的不能用,還不許別人說,別人一說,就說別人沒安好心,要搶他們的飯碗。大的改革舉動,則是把大觀園“承包”給從賈府中挑選出來又有能力且自願承包的老媽子們。這事情,前前後後,確也複雜,單從經濟上看,卻又節省一筆開支。節省了多少開支呢?按平兒的算法是:“這幾宗雖小,一年通共算了,也省的下四百多銀子。”一個園子,因為實行了“改革”,不再多花錢,還保護了園林花木,又給管園子的創了收,外加節省了400多兩銀子,探春的改革,可以說不浮不躁,確有成績。然而,這改革從賈府的宏觀角度看,卻沒有太大意義。就在賈探春為園子的“承包”事宜、買辦的“貓膩”細算其賬的時候,王熙鳳也在和平兒算另一筆賬。這兩筆賬,一經對比,讀者不難看出,這“改革”的作用其實幾等於無。王熙鳳對平兒說:“你知道我這幾年生了多少省儉的法子,一家子大約也沒個背地裏不恨我的。我如今也是‘騎上老虎’了,雖然看破些,無奈一時也難寬放。二則家裏出去的多,進來的少,凡有大小事兒,仍是照著老祖宗手裏的規矩,卻一年進的產業,又不及先時多;省儉了,外人又笑話,老太太、太太也受委屈,家下也抱怨克薄。若不趁早料理省儉之計,再幾年就都賠盡了!”主仆說著,又算了幾筆賬,這些賬是:寶玉和林妹妹,他兩個一娶一嫁,可以使不著官中錢,老太太自有體己拿出來。二姑娘是大老爺那邊的,也不算。剩下三四個,滿破著每人花上七八千銀子,環哥娶親有限,花上三千銀子;若不夠,那裏省一抿子也就夠了……隻怕如今平空再生出一兩件事來,可就了不得了。賈環結婚,花不多,但也要3000兩銀子; 姑娘出嫁也花不多,每個人需要七八千銀子。可是探春的改革,改來改去,不過節省了400兩銀子,這400與3000比,不過1/7,與七八千比,不過1/20。省下的這點錢,對於那些老媽子的生活或有所補益,對偌大個賈府而言,不是幾等於零嗎?然而,最可怕的還是別平空再添出一兩件事來。什麼事這麼可怕?元妃省親就這麼可怕!因為那一次省親,又修大觀園,又買戲班,買尼姑,加上省親儀式等等,便花去了10多萬銀子。這樣的窟窿,可不是賈探春的一項乃至十項改革能彌補上的。改革要想成功,非做係統安排不可。而這一切都是曆代封建王朝難於做到也不想做到的,所以隻好眼睜睜看著他們祖輩千辛萬苦創下的基業—無可奈何花落去。

四、皇權文化批判

講批判,不是說一切舊有的東西,統統不能要了。如果統統不能要了,那就不是批判,而是整個予以埋葬。傳統文化,還是要的,但不能原封不動,搬將過來,而是要挑挑揀揀,去偽存真,去蕪存菁。這個過程,簡而言之,就是批判。批判的內容也多,這裏且分六個方麵作些分析。1.權製批判—從權力在天到權力在民封建文化,皇權第一,皇權最重,皇權最大。在皇權麵前,宰相都不過是奴仆,縣官連奴仆都排不上正經位置,所謂七品芝麻官而已。平頭百姓則如同草芥。雖然也講愛民如子,但父親對於兒子的權利又大。漢武帝處死太子,眼睛都不眨。皇太子尚且如此,所謂愛民如子,那實質其實不堪設想。西方文明,也經過封建時代,雖然沒有中國式的皇帝,但教皇的權威也是不可侵犯的,所謂天賦神權。教會有上帝支持,誰反對就交給宗教裁判所,殺死、燒死,全是罪有應得。不但讓你肉體無存,而且靈魂還要下地獄。文藝複興運動、啟蒙運動,本質上就是人的運動,打擊神權,張揚人權,批判天賦神權,主張天賦人權。因此,國家的性質發生變化,它不再是神的產物,而是人的產物。國家出於契約,本質上是公民約定的產物,換句話說,沒有人民的認可,國家權力就沒有合法的基礎。因此,人文運動在國家政權方麵的表現,必定走向民選製,推翻獨裁製。中國古來的情況,雖然不重視神權,卻迷信和崇拜皇權。皇權之下,臣子已經失去人格,人民更是沒有人格。人民是國家的主人,一切權力屬於人民。惟其如此,種種曆史的錯誤才不會重演。2.人才觀念批判—從伯樂相馬到賽場賽馬傳統的人才觀念,用一句話概括就是伯樂思想。伯樂發現人才,有伯樂,爾後有千裏馬。沒有水鏡先生,特別是沒有劉備,就沒有諸葛亮;沒有諸葛亮,也沒有費、蔣琬、薑維。沒有曹操就沒有郭嘉、荀,也沒有許褚、徐晃。沒有孫權,就沒有甘寧,也沒有魯肅、呂蒙和陸遜。伯樂相馬,好之又好。然而,伯樂不常有,而且伯樂的好惡是可以改變的。蕭何可以發現韓信,韓信走了,他還要千方百計把他追將回來。然而,後來害死韓信的,也是這個蕭何。中國曆代王朝,殺功臣的多,不殺功臣的少。《三國演義》沒有殺幾個功臣,因為他們還沒成功,沒有到殺他們的時候。設想,如果劉備取得了天下,那麼,諸葛亮就有些危險,關羽、張飛將更其危險。關羽脾氣很大,那下場未必好於彭越; 張飛脾氣更大,其下場可能就是第二個英布。幸而劉玄德未曾取得天下,他生前留下賢名,他的部下也不曾死在他的刀下。古代講究相馬,現代要求賽馬。賽馬人人平等。伯樂相馬,伯樂是人,馬匹是畜牲,人與畜牲怎麼平等?相馬改成賽馬,是快是慢,賽場上見。大庭廣眾之下,萬馬奔騰之中,哪個跑得快,哪個跑得慢,哪個聰明,哪個有耐力,哪個適合於東,哪個適合於西,哪個應該為帥,那個應該淘汰,一清二楚。既做不得弊,也冤不得人。什麼伯樂,且請一邊休息。如果您一定要大顯身手,那麼,沒有別的辦法,隻有請您也下場一賽—也成為一匹馬才行。伯樂相馬,將來也還有些用處,意在發現人才。但其基礎形式,卻是公平競爭,人人平等。惟其如此,才能使更多的人才脫穎而出,人盡其才,材盡其用。3.腐敗批判—從無官不貪到製衡廉政前麵說到,中國古代的腐敗,一大特點就是傳播得快,如同瘟疫一樣。不腐敗則已,一腐敗,便上上下下,亂成一團。所謂四大家族“一損俱損,一榮俱榮”。上至皇族、高官,下至獄卒、門吏,層層加碼,處處剝皮,任你多麼好的江山社稷,也非倒塌不可。腐敗傳播極快,因為缺少抗衡力量。古人也講吏治,吏治就是治吏,先把官吏治好,必定民風清正。所以曹操治軍,最講執法,諸葛亮治蜀,要用猛刑。但是,從長遠的觀點看,吏治屬於人治。人治可能極有成效,但來得快,去得也快,說來說去,人治是靠不住的。人治的特點,是把一切希望寄托在一個人即最高權力者身上,為此,不惜神化其人,神化其位,神化其史,神化其命。神化其人,便是神化皇帝;神化其位,便是神化皇權;神化其史,就是對皇帝的履曆添枝加葉,胡吹亂捧;神化其命,就是鼓吹迷信,鼓吹天命。然而,人是要老的,人是會病的,人是要死的。皇權、皇位、皇史、皇命,既已神話,好皇帝在時,固然一切稱順,壞皇帝來時,卻又加倍成災。而且因為他已經成了神話的對象,所以盡管行為如禽獸,你也隻能叩頭如搗蒜,除去勸諫,毫無辦法。人不但必死,而且必老、必病。老人可能糊塗,病人可能變態。糊塗則清明人治將成泡影,變態則昔日的智慧可能全成暴戾。中國古來的聖明皇帝,如秦皇、漢武、唐宗、宋祖,到了晚年,全幹過不少昏事、醜事、髒事、壞事。寄希望於一人,就是背靠冰山。可是,冰山怎麼能靠得住呢?中國文化傳統,最喜歡談論納諫。一提納諫,便兩眼放光,以為發現了新大陸。其實,進諫已經靠不住,納諫更其靠不住。六大名著中,也有些進諫、納諫的描寫,不算十分突出,但那意思還是有的。進諫、納諫之所以靠不住,因為雙方根本處在不平等的位置。皇權體製,最根本的問題是官與民的關係問題,而進諫、納諫則是帝與官的關係。官與民,則權力不屬於人民。帝與官,因為雙方終究不能平等,所以進諫、納諫雲雲,可能十分成功,也可能全然失敗。魏征碰到李世民,他成功了;比幹碰到紂王,卻被剜了心;趙普碰上趙匡胤,何其幸運乃爾;海瑞碰上嘉靖皇帝,就被下了天牢。政治大計,關係國計民生,出現重大失誤,必然成為曆史與民族的災難。進諫、納諫雲雲,早已不合時宜,放在博物館中,都不是什麼有價值的東西。中國封建時代,也有負責監督的官員,更有很多出色的言官。他們不但監督百官,而且監督皇帝。但這是一種內部監督,而內部監督其實是最靠不住的一種監督。仿佛權力機關的自律行為,有自律當然比沒自律好,但隻講自律,等於白廢。因為,自律固然為人稱道,問題的關鍵在於,他不自律你怎麼辦?4.人身依附批判—從甘心為奴到自立為人古來人身依附,有製度方麵的原因,不依附就不讓你生存。有經濟基礎方麵的原因,不依附便不能使小農經濟的效益得以最大地發揮。有倫理道德方麵的原因,不依附便是破壞了倫理綱常。但是,封建時代已經過去,我們中國人正在為現代化而奮鬥,而舊文化舊觀念例如人身依附的觀念,有時依然陰魂不散。很多人,還是離開靠山站不住,離開後台立不直,你讓他坐下,他說站慣了,你讓他用自己的腦筋思維,他自覺大腦一片空白,一無所有。所以有人說,最可怕的不是奴才的命,而是做奴才的心。所謂奴才的命,其實並不存在,就是存在,我們還可以和它拚命,本人不信這命,看看天是不是會塌下來,鼻子是不是會大頭朝上,爺爺是不是會變成兒子,男人是不是會變成女人。《三國演義》中寫過很多可驚可鄙可悲可歎的事,但最為可驚可鄙可悲可歎的事情,莫過於劉安殺妻招待劉備這件事了。演義寫劉備敗逃—途中絕糧,嚐往林中求食。但到處,聞劉豫州,皆爭進飲食。一日,到一家投宿,其家一少年出拜,問其姓名,乃獵戶劉安也。當下劉安聞豫州牧至,欲尋野味供食,一時不能得,乃殺其妻以食之。殺死妻子,目的隻是為了請人吃飯,這樣的慘事,恐怕任何一種野獸都做不出來。禽獸不會做的事,劉安做了。因為什麼? 就因為那是劉皇叔,那是劉豫州,那是一個賢明的聖主。更可駭怪的是,這件事不但劉安做了,而且做得心安理得,而且沒有人譴責他,《三國演義》的作者還很讚賞他哩!5.決策批判—從一人智慧到科學程序古來最後決策權在於皇帝。雖然曆代的情況有所不同,但大權由皇帝直接掌握這一點屬於常態常製。比如軍隊的調動,比如處犯人以死刑,比如減免稅收,比如開倉放糧,都不是任何地方官或任何政府權力部門可以決定的。你可以向皇帝上奏,提出自己的意見,但決定權不在你。否則,會被追究責任。軍、政、財、文,大權集於一人,以今天的眼光看,已經十分不科學。倘這集大權者,人品高尚,才能高超,也還罷了;否則,國家就會很快被拖入災難的深淵。以三國為例,漢末之亂,表麵上是起於黃巾起義,實質上,是桓帝、靈帝腐敗政治的結果。三國之亂始於桓、靈,魏國之衰,始於曹睿,蜀國之敗,在於劉禪,吳國之敗,始於孫休亡於孫皓,晉國之亂,始於晉惠帝司馬衷。以魏、蜀、吳、晉四個王朝而言,四位責任皇帝,一個是孩子掌權,大權旁落;一個是呆子當政,樂不思蜀;一個是昏蛋掌權,殘暴之極;一個是傻子做皇上,四六不分。一個王朝,責任有多麼巨大,而把一個國家的責任,把全體生民的責任交在這樣的人手裏,已無異於集體自殺。現代人有時聽到鯨魚集體自殺的消息,還要痛惜不已,而一個國家的命運便糊裏糊塗給了小人、癡人、惡人、昏人,此集體自殺比鯨魚自殺要可憐一千倍,可怕一萬倍。壞皇帝本不足信,好皇帝也未必足信。劉備取得西蜀政權,可說千辛萬苦,然而,他為了奪回荊州,給義弟報仇,便不顧多少大臣的勸阻,一意孤行。結果使立足未穩的蜀漢政權大傷元氣,也使諸葛亮苦心經營的戰略受到致命的傷害。汲取曆史的教訓,現代人必須學會科學決策。所謂科學決策,至少應包括決策機製、決策程序和決策根據三個層麵的問題。關於決策機製。首先應弄清決策的性質。性質不同,機製有別。有關國計民生的社會性決策,必須有法律依據,又必須對立法機構負責,不是哪個行政首腦可以自己說了算的。比如,國家預算,比如重大體製改變,都需要立法機關的同意,否則無效。國家決策之外,還有行業決策、企業決策,等等。行業決策,屬於公約性質,要得到行業組成人員至少多數人員的批準才行。企業決策,性質有所不同,私企,由老板說了算,股份製企業的決策尤其是重大決策,要經董事會同意或批準。但即使私企老板的決策,也不全然屬於個體行為,這就是決策的程序了。關於決策程序。首先,決策需要程序,沒有程序,那結果便很不牢靠。即使私營企業,決策也要講程序。法律問題,要請教律師;會計問題,要請教會計師;技術問題,要請教工程技術人員;市場問題,要收集信息,而不是盲目亂動。私企尚且如此,其他各類決策可想而知。關於決策根據。所謂根據,討論的是價值問題,即為誰決策的問題。古來的決策,雖然也有極好的名頭,或者為了江山,或者為了社稷,或者為了黎民百姓,或者為了祖宗的基業。但是,因為封建時代江山與皇權是相一致的。為了江山,也就是為了王朝,為了王朝,也就是為了皇帝家室之私。宋朝外患最重,嶽飛的誌向,就是收複山河,迎回二帝。收複山河與迎回二帝,在今天看來,不是一個層麵的問題,但在嶽飛眼裏,絕對是一個層麵的問題。因為江山的代表就是皇帝,沒有皇帝哪來一統江山。現代決策的根據,在於首先要考慮公民的利益。或者說,在國家,要把公民利益放在第一位;在企業,則要兼顧各方利益的平衡與不受侵害。公民利益第一,這是無可存疑的原則。不管什麼事,不符合公民的利益的,就是壞事。但公民的經曆不同,職業不同,收入不同,各有不同的要求,因而需要法製作保證,需要民主製作基礎,需要采用各種法律方式,防止貪官汙吏的惡性擴張。公民利益雖有種種差異,但民主製的妙處,在於它所要求的乃是不同階層、不同地域、不同民族、不同利益追求者的共同參與和決策方式。換句話說,現代決策不但要首先考率公民的利益,而且要求具有廣泛的社會性質和代表性,即由公民的與他們的代表們決定哪些決策可以接受,哪些決策不能接受,哪些決策可以繼續執行,哪些決策必須立即廢止。企業決策,雖然主要取決於所有權者,但同樣必須認真而又科學合理地考慮多方利益。股份製企業,既要考慮股東的利益,又要考慮管理者的利益,還要考慮職工的利益。私營企業既要考慮雇主的利益,又要考慮雇員的利益。國有企業,既要考慮國家的利益,又要考慮從業者的利益。實際上,就管理者而言,也有一個利益合理分配的問題。如高層管理者與中低層管理者的利益分配問題,職工內部同樣有這樣的問題。利益分配得當,則企業健康發展,否則,便會發生糾紛,可以通過談判解決,還可以請仲裁機構裁定,也可以通過法律手段解決彼此的分歧。6.戰爭觀念批判—從惟勝是舉到生命大於戰爭比如《三國演義》寫戰爭最為擅長,也寫得最為有聲有色。但站在今人的角度看,裏麵有很多對待戰爭的觀念需要批判和發展。第一,要以民生為首。戰爭,凶事也,沒有不死人的—至少到今天為止,還是如此。但是古人對戰爭的看法與今人的看法不同。古代戰爭,傷人尤其是傷民,不以為是多麼了不起的事。不但不以為非,而且動不動屠城,動不動放火。洛陽城在東漢極有地位,但董卓一把火,就把它燒了,城都燒了,城市裏的人不是擄去,就是無家可歸。曹操與董卓相比,好上不止一千倍,但他為了父仇,遷怒徐州百姓,依然要下令屠城。屠城是人類曆史上最凶殘最不人道最無人性的行為,但至少自曹操以來,代代都有發生。現代雖然不能全然避免戰爭,但堅決反對對無辜平民的傷害,就此而言,可說生命大於戰爭,這是一個新的價值判斷。所以,越南戰爭打來打去,美國人不能獲勝。美國人不能獲勝,其中一個原因,是人類文明的勝利。如果越南戰爭不是出在現代,以美國的軍事實力,把越南所有城市都夷為平地,也並非一件辦不到的事情。戰爭不得傷害無辜者,要最大限度地減少對非軍事人員的傷亡,中國原則應成為全人類必須遵守的規則,這是人類消滅戰爭的第一步,邁出了第一步,就能看到人類永久和平的曙光。第二,軍人生命同樣寶貴。打仗就要死人,這是自古以來顛撲不破的真理。所以戰死沙場乃是軍人的天職。昔日宋高宗問政,嶽飛回答: 文人不愛錢,武人不怕死。不怕死,敢於死,置生命於度外,視死如歸,這是軍人必備的品質,也是很多軍人的必然歸宿。所以投降、繳槍,是最要不得的事情。臨難不苟,以身殉職,才是軍人的榮耀。現代戰爭已經改變傳統價值觀念,雖然依然要戰勝對手,但同時也要珍視珍惜並有效地保護軍人特別是士兵的生命。“一將功成萬骨枯”,已漸次成為曆史。據有關專家統計,拿破倉時代,每造成一個士兵的傷亡,需要耗費一噸炸藥。第二次大戰期間,由於射擊距離增大和火力壓製,殺死一個敵人,需要耗費七噸炸藥,如以子彈計算,則耗彈30萬發。這樣看起來,現代戰爭是太昂貴了。然而,戰爭雖“貴”,人的生命更為珍貴。為著保護人的生命,最好的辦法是根絕戰爭,人類根絕了戰爭的一天,那才是最值得慶幸的偉大節日。第三,將帥固然重要,作用不容誇大。《三國演義》、《水滸傳》等書描寫戰爭,最喜歡誇大將帥與謀士的作用,給一些讀者的印象,有一個武藝高強的大將,便能勝過一萬兵、十萬兵,甚至百萬兵。一人勝過一萬兵,《三國演義》自有說法,那說法就是稱關羽、張飛為萬人敵。此說出自史書,並非演義作者的創造。但描寫關雲長過五關斬六將,寫張飛喝斷當陽橋,驚退曹操大軍,寫趙子龍長阪坡大戰,在數十萬曹軍之中,往來衝殺,如入無人之境,則是演義作者的杜撰。過五關斬六將,不合實際,而且後人考察五關的位置,也與關雲長尋兄路線不符。關羽辭曹,是從許昌向東南到汝南,但演義的作者卻讓關羽不走東南,先去西北,赴洛陽,渡洛水,至蒙陽,再到黃河渡口,東繞西繞,最後才去汝南。這樣的寫法,不但於史無征,而且於事有礙。關雲長雖神武過人,但無能力闖五關。倘真的能夠用一把大刀便殺敗五關守將,那麼,劉玄德就不需要請諸葛亮出山了,隻消煩請關二爺出馬,手執青龍偃月刀一路狂舞,便把整個大漢江山劈下來也。關羽過五關斬六將,已不可信;張飛一聲大吼,喝退曹兵,更不可信。夏侯傑固然膽小,許褚、張遼並非無能之輩。非但張遼、許褚,就是張,也曾與張飛大戰,而且勝負難分。演義的作者寫張飛威猛,本不是錯,但說曹兵如蟲豸草芥,則不能說服讀者。趙雲長阪坡大戰,最為後人樂道。據說金庸對於這個情節也極讚賞,但這是站在文學的立場上說話。考證事實,則多為不實之辭。實際上,趙雲所碰到的,乃是曹軍進兵荊州路上的混亂局麵,百裏之內,軍行馬走,加上逃散的劉備的散兵,走散的荊州的百姓,可說無頭無緒,亂水橫流。因為無頭無緒,趙雲才能單人獨騎在夾縫中遊走;因為亂水橫流,趙子龍才有獨身救主的機會。否則,不消數十萬大軍,隻消一千人馬,圍住趙雲,趙子龍固然渾身是膽,怕也插翅難逃。戰爭的勝負,一在經濟,二在人心,三在軍心,四在謀略,五在戰術,六在廝拚。六項因素中,所謂擺開陣勢,二將廝殺,乃是最低層麵的表現。《水滸傳》上寫沒羽箭張清連敗梁山一十五條好漢,最終仍為梁山所擒,因為他整體實力不行,這個才合乎邏輯。就是吳用所讚“五代時,大將王彥章,日不移影,連打唐將三十六員”,那結果,也還是王彥章敗,而唐軍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