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儒學文化批判

儒學在中國曆史上功莫大焉。它不是一開始就不合理,而是隨著曆史的發展,漸次顯露出其不合理性。前麵說過,儒學在漢代之前,屬於自立之學,雖然不被當權者采納,自有它得以存在和發展的深厚的社會基礎。漢代之後,主要是漢武帝之後,儒學成為官學,在漢代起了莫大的作用。魏晉南北朝大亂,但儒學的根脈不絕,威力還在。唐代儒、道、佛共同發展,成一大文化奇觀,但骨子裏還是儒在起作用。盛唐時代,百花爭豔,安史之亂後,尊儒的人越來越多,儒學地位日益顯要。經五代十國的大亂,宋代儒學地位更高,道學還有相當市場,佛學已漸次失去往日的輝煌。儒學自明代中葉開始交上惡運,不是明儒不如漢儒、宋儒,而是時代不同了。西方文明迅速崛起,中華文明相對滯後,兩相比較,差距日益擴大、日益明顯。清代雖然依舊尊儒,但鴉片戰爭終於打斷了儒學的迷夢。戊戌變法之後,新思潮湧入中國,民國宣告了帝製的滅亡,“五?四”運動掀起新文化運動,儒學何去何從,成為社會的主題。曆史的經驗,尤其是“五?四”運動以來的經驗,特別是改革開放以來的經驗證明,儒學不見得走向滅亡,但舊的體係已不合現代化的要求,時代要求儒學跟上曆史的步伐,儒學必須自新而後可以自強。本書對儒學的批判,正是建立在這樣的曆史基點之上。1.儒學價值觀念批判儒學價值觀念即等級價值觀。中國古代文化,等級最多,等級最濫,等級最重。人分十等,等等有別。不是職業之別,而是貴賤之別。越是處在等級上層,身份越貴;越是處在等級下層,身份越賤。宰相門前七品官,雖然說的隻是宰相府門前的侍從,然而,已經不得了了。宰相府的仆人已然如此,皇帝的仆從,更其令世人難堪。從皇帝到王公貴族,從王公貴族到高級官吏,從高級官吏到中下層官吏,又從中下層官吏到富豪劣紳,從而一等一等,等到了普通老百姓,已經成為螻蟻之屬。中國老百姓,身如螻蟻,命如草芥,不是因為他們不勤勞,不智慧,不上進,而是因為他們的等級太低。等級代表人格,等級如此之低,再談人格二字,都是對儒學禮教的不尊重。所以中國人的毛病,是不問是非,先論身份。兒子與父母爭論,就是兒子的錯;下級與上級爭論,又是下級的錯;明明你說得對,因為你態度不好,也是你的錯。可是什麼叫態度好、什麼叫不好?對上級不尊敬就是態度不好。什麼叫尊敬、什麼叫不尊敬?上級說得不對,你居然大庭廣眾之下,就指出他的不對,就是對上級的不尊敬。孔夫子主張為賢者諱,為親者諱,為尊者諱。你一諱也不諱,不是你錯,能是誰錯?中國的等級之毒,既深且長。道學家、道統人物、統治者,固然彼彼皆是,即使傑出如林黛玉,亦難全然出離此境。所以我們讀《紅樓夢》,知道林黛玉是一個要強的小姐,又是一個多心的小姐。她愛賈寶玉,不許賈寶玉情有別顧。但奇異的是,她嫉妒薛寶釵,但不嫉妒襲人,還和襲人開玩笑,管襲人叫“嫂子”。她也不嫉妒晴雯,而且對於晴雯的死,既沒有多少同情,對賈寶玉情深意重寫《芙蓉誄》,也不多心,還幫著賈寶玉修飾詞句。隻是改來改去,改到自己頭上了,才不覺大驚,忙忙離去。林黛玉不嫉妒襲人,襲人也不嫉妒薛寶釵,她隻嫉爐晴雯。對於薛寶釵,不但不嫉妒,還特別希望她嫁給賈寶玉,自己就做她的助手。襲人不嫉寶釵,寶釵更不妒襲人,二人相契相合,甚不合同性相斥、異性相吸之理。然而這一切,都因為有等級觀念和等級禮教在作怪。林黛玉不妒襲人,襲人不嫉薛寶釵,因為在她們眼裏,她們本不是一個層次—即一個等級中的人。等級如格子,既不在一個格子裏,要嫉妒,嫉妒她什麼呢?中國等級文化之可怕,於此可見一斑。等級埋沒了人才,所以,做了皇帝的,就永遠做皇帝,即使他是個混蛋,依然坐在皇位之上。做了臣子的,隻配做臣子,你有再大的本領,也隻能給皇帝老爺做臣仆,做奴才。做了奴仆的,又隻能做奴仆,盡管你比皇帝精明一千倍,甚於一萬倍,到頭來,他還是主子,你還是奴才。等級製的克星是平等,而平等是中國走向現代化所必須達到的文明標誌之一,最重要的文明標誌之一。2.儒學倫理觀念批判儒學最講道德。但是講得過了頭,便發生異化,道德成為本位,人反成為道德的工具、道德的奴仆、道德的影子。以現代觀念理解,道德再重要也沒有人重要。這道德如果對人的發展有益,那麼,就允許它存在;否則,對不起,就不要這道德,讓它滾一邊去。但儒學視道德如生命,你讓它滾一邊去怎麼能行。賈政無才亦無德,但聽說兒子辦了不道德的事,便像打氣打過了頭的輪胎一樣,別人不摸它,不碰它,它自己都想爆炸。仿佛若不把兒子打死,便對不起列祖列宗,對不起皇天後土,對不起天上的玉皇、地下的閻羅、海裏的龍王。道德本位已然十分悖謬於曆史的發展,動不動便冠以江山社稷的大名義,尤其來得橫蠻可怕,無邏輯可言。中國傳統文化,動不動要講江山社稷,講整體利益。作為家庭成員,先講家庭的利益。作為國家官吏,先講國體的安危。中國人習慣了這種思維,以致沒有了個體的位置,隻有集體的位置。然而,這個集體其實是空的。真的國家,不是眾人之天下,而是皇帝個人之天下,皇家個人之天下的私天下,到了臣民這裏,竟成為天下之公。這不但是一種曆史的謬誤,而且是對天下公心的莫大諷刺。中國人在為道德活著的時候,先要為自己活著。如果你連自己的位置、甚至連自己都找不見了,那麼,道德、社會、集體、人民雲雲,豈不成了空中樓閣,高妙固然高妙,隻是無靠無依。六大名著中,賈寶玉是最具有自由意識的人,然而,仍然前瞻後顧,進退維穀。他既不會像盧梭那樣大喊大叫,也不會如於連式的色膽包天,又不會如伏爾泰式的對專製傳統極盡嘻笑怒罵之能事;更不會如華盛頓、潘恩、傑斐遜一樣的公然向舊體製宣戰。賈寶玉是風流公子,雖然他已然出類拔萃,但不過是早春時節,剛剛顯露些茸茸綠意的小草而已。未來的大廈,需要巨木做支撐,需要新的構思、新的設計和新的基礎和新的工藝。3.儒學禮製批判儒學道德之所以厲害無比,因為它不僅是一種善、惡的判斷,尤其是一種體製的表現。中國古代社會,確切地講,既不是法治,也不是人治,而是禮治。而所謂禮治,其根本原則,還是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三綱”不變,任你顛來倒去,還是換湯不換藥。中國之禮治,雖然以道德為本,卻有權力機構做後盾。一個人,如果他隻是犯了法,那麼,還可能法外開恩,皇帝老爺一高興,便赦你無罪。但如果違背了禮教,那麼,就是天王老子出麵怕也救你不得。所以中國的禮製又具有暴力鎮壓的強權性質。禮治影響之大,任什麼人也是違背不得。《紅樓夢》中的王熙鳳,殺伐專斷,是何等人物。然而,一與“禮”打交道,照樣前思後量,反複斟酌。大的不說,隻說為薛寶釵過生日的事,鳳姐又動開了腦筋。為此,特把賈璉喚住,對他說道:“二十一是薛妹妹的生日,你到底怎麼樣呢?”賈璉道:“我知道怎麼樣!你連多少大生日都料理過了,這會子倒沒了主意?”鳳姐道:“大生日料理,不過是有一定的則例在那裏。如今他這生日,大又不是,小又不是,所以和你商量。”賈璉聽了,低頭想了半日,道:“你今兒糊塗了,現有比例,那林妹妹就是例。往年怎麼給林妹妹過的,如今也照依給薛妹妹做就是了。”鳳姐聽了,冷笑道:“我難道連這個也不知道?我原也這麼想定了。但昨兒聽見老太太說,問起大家的年紀生日來,聽見薛大妹妹今年十五歲,雖不是整生日,也算得將笄之年。老太太說要替他做生日,想來若果真替他做,自然比往年林妹妹的不同了。”一個15歲女孩的生日,就如此麻煩,一葉知秋,可以想象封建時代的禮教何等厲害。生日事小,婚姻事大,所以,一到賈寶玉的婚姻大事,便釀成了生離死別的大問題。緣何如此?說到底,還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古禮古製在興妖作怪?孔夫子說:“父在,現其誌;父沒,現其行,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可謂孝矣。”這也是禮,而且唯有照著這個去做,才夠得上是孝呢!孝在尋常時期也還罷了,倘在“以孝治天下”的時代,孔融雖然是聖人之後裔,但因為講了不合禮教的話,就被曹操給殺了。禮製,在當初也許並非壞事,但它要有益於人的身心健康才行。4.儒學中庸觀念批判什麼是中庸,就是不前不後,不偏不倚,不急不慢,不上不下。中庸相對於專製,可能有些作用。因為專製的特點就是無法無天,他要怎麼樣,就怎麼樣。這個時候,來點中庸,未嚐不是好事。比如皇帝一怒,就要殺人,殺人乃天底下最悲慘的事,殺人無度則更其悲慘,來點中庸,化無度為有度,無論如何,總是好些。而且中庸的特色,不僅拒絕先進,尤其拒絕落後。太先進了,固然不行,因為不中庸;太落後了,卻又不行,因為也不中庸。中庸適應小農經濟要求,人家種地,你也種地;人家澆水,你也澆水;人家過年,你也過年;人家逃荒,你也跟著找打狗的棍子。中庸則天下無造反之心,天下無造反之心,縱然窮人不樂,起碼皇帝是樂的。而中庸的毛病也在這個地方。現代社會,一是務求平等,二是務求自由。平等了,在儒家看來,就是沒大沒小、沒上沒下。孟子辟楊墨,楊是楊朱,墨是墨子。楊朱主張為我,孟子認為“為我”就是無君;人人為自己,哪還有君主的地位嗎?墨翟主張兼愛,孟子認為“兼愛”是無父,人人可以相愛,那麼,父親的權威地位就沒了保證。在孟子眼中,無君無父是禽獸,不批他們批哪個?所以儒學不能同意平等。中庸妨礙創造性,而創造性是人類發展的動力。所以中庸是其有曆史局限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