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民 論
一、農民是民眾的主體
1.農民的主體地位中國傳統文化,最基礎的結構形態,乃是小農經濟、中央集權管理體製與儒學倫理係統,三位一體的結合。這種結合,是獨特的,又是極其穩定的,即而今已為學界日漸認同的“超穩定結構”。小農經濟,原本脆弱。西方中世紀的小農經濟,尤其脆弱。因為它脆弱,所以消亡得也快。但中國的情況和西方有不同,中國小農經濟,有自己的特點,一是人數眾多;二是中國的地理環境,在特定的曆史時空內,隻適應或者說更適應小農經濟的發展;三是在這個基礎上,中國人有強大的無可與之抗衡的管理體製。四是中國從來不是宗教性國家,而是世俗國家,中國的世俗國家性質,決定了儒學的地位,而儒學特有的品節與作用,又使中國這種中央集權的國家體製更為穩固和強健。凡此種種,都使得中國的舊的封建文化極不容易打破,而且很難走出這種曆史文化的限定。但其中起著最基礎作用的還是小農經濟,可以這樣說,小農經濟的基礎不變,不管你打著什麼樣的旗號,穿著什麼樣的外衣,你依然是一個舊式的農業文化性質的國度。小農經濟並非天生的落後,想當初也是十分先進的一種生產方式,而且直到明清時代,依然比之北方遊牧民族要先進得多。所以,中國曆史上,雖然中原王朝常常被北方遊牧民族打敗,甚至被強大的北方遊牧民族滅亡,但是,滅亡者反而會最終成為失敗者,而被滅亡者,又成為勝利者。這不是阿Q精神,而是說遊牧民族一旦進入中原,便被中原文化所同化。於是,原本氣勢萬丈的勝利者,一入中原,便日漸骨軟筋酥,終於成為中原文明的俘虜,他們自身也變成中原人了。雖然說,中原文化不等於小農經濟,但在本質上,二者其實沒有多大不同。中國古有四民之說,四民即士、農、工、商。在順序上,士居第一位。這不是農不重要,而是說,中國的士人,具有特殊地位,因為士可以入仕。春秋時代,士可以自由遷徙,齊國不用,便去楚國,楚國不用,又去魏國。孔孟周遊列國,因為他們都是士,不但是士人,而且是士人的導師。隻是那個時代,士的範圍還很寬泛,雖然大抵上相當於知識分子,卻又不僅知識人士而已。漢代舉孝廉,其實也是貴族青年知識分子。隋唐興科舉,士的地位更重要了。士可入仕,入仕便是官了,官即不在民眾的範圍之內。所以,這裏不去說它。士雖入仕,他管理的民,90%以上的,還是農民。所以,中國古來士人與民的關係,說到底,還是和農民的關係。如果不能處理好與農民的關係,那麼這個官即使不是贓官,也絕不能是好官。同理,如果不能處理好與農民的關係的話,即使這皇帝不是特別無能的皇帝,也一定不是個好皇帝,他的帝位是很難長久的。四民之中,最有學問的是“士”,最有錢的是“商”,最有技藝的是“工”。然而,中國自漢代以來,奉行重農抑商的國策,對於商人總是壓了又壓、擠了又擠,而中國的工匠,雖然技術高超,但在農業社會,又沒有更大的市場供他們一顯身手。而且,無論國家也好,個人也好,對於自然科學,都持輕視的態度。所以中國的工藝、中國的科學、中國的技術,又不能如西方近代一樣的取得特別顯赫的地位和巨大的成就。唯有小農經濟,以及作為小農經濟主體的農民,他們數量又多,基礎性製約力量又大,國家強也要依靠它,弱也是因為它,所以,自秦漢以來,直到改革開放,它的基礎性地位都不曾從根本上動搖過。中國不打破小農經濟的藩籬,就根本說不上什麼現代化,這是後話。六大名著關心國家興亡,人世滄桑。對於農事,是很難置之度外的。然而,因為作者的立足點不同,對農民問題的重視程度與表現方式,也各有不同。《西遊記》是神話故事,對於農民生活直接接觸不多。然而,孫悟空既跳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那麼,《西遊記》中的各種神仙和妖怪,包括《西遊記》作者在內,也跳不出小農經濟的汪洋大海。因為他們要吃要住要穿要用,吃、穿、住、用,都與農事有關。即使仙家的生活,實際上也具有極濃的田園味道。王母娘娘辦蟠桃會,會以桃名,就具農家色彩。而且,《西遊記》中的幾位主人公尤其是孫悟空,對農民饑苦還特別同情與重視,取經路上多言及此,真情畢現。《三國演義》講三國興亡故事,自然與農民有血肉聯係。主人公的側重點不在這裏,它更側重於政治謀略與戰爭的勝負。但是政治不是空的,戰爭尤其離不開兵源與糧源,而這兩點都與農民有千絲萬縷的聯係。所以,任憑你多麼偉大的政治家、軍事家,沒有農民的支持,等待你的,就隻有失敗。有了農民的支持,則要兵有兵,要糧有糧。可惜《三國演義》的作者對此不夠自覺也不能自覺,所以給讀者的印象,總覺得它所描寫的勝負興衰有些莫名其妙的地方。比如蜀漢君明相賢,又有好幾位威名蓋世的猛將,然而,亡國最早的也是它。曹魏專幹壞事,好人不多,它卻總能勝利。雖然幾經曲折,幾番狼狽,勝利的還是它。《三國演義》作者不能自覺,但農民的作用卻是顯而易見,隻消撥開雲霧,便可一目了然。《儒林外史》,重在儒林,但關心農事,雖然其本意亦不在此,但曾有極生動的記述,隻是作者常常將田園生活理想化了。但也可以由此看出,離開農民,士人將無所是倚,所謂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紅樓夢》最是大手筆,用心寫四大家族,但對農事、農業特予重視。秦可卿死時,托夢給鳳姐,講的就是身後之計。劉姥姥三進榮國府帶來了農家之風。烏進孝一張單子,更寫盡了農人的辛苦。而王熙鳳的女兒巧姐,賈府敗亡之時,還不是劉姥姥這個農村老太太給她找了一條求生之路。中國古代農事之大,可說無所不在;農業文化的影響,更是無比之強。唯《金瓶梅》少說農事,隻寫城鎮市井之民。西門慶更是一個特別的藝術典型,他既要做官,又要經商,官、商勾結,對農民農事無所用心。然而,看那生活方式,還是跳不出小農生活的藩籬之外,與西方工業社會的情形,依舊有本質的區別。《水滸傳》號稱是農民起義之書。對於農民問題,寫得細,也寫得多。對於農民起義、特別是農民起義之後到底路在何方的問題,尤其用盡腦汁,用幹筆墨。可憐寫來寫去,不能令人滿意。不但讀者感到不滿意,就是作者也難免有江郎才盡之感。所以讀《水滸》,最精采的章節,大體上都在前70回中,到了後30回或後50回,精彩的內容已然很少,而形式化的內容卻不斷增多。所以金聖歎砍去《水滸傳》的後半部,這在魯迅與毛澤東是不能滿意的,但從藝術表現力這個角度去理解,卻又成功。值得注意的是,雖然六大名著離不開農民———畢竟他們生活的還是小農經濟時代,但它們真的描寫農民農業農事的文字卻少而又少。《三國演義》、《西遊記》等書且不說它,《水滸傳》雖號稱寫農民起義的巨著,但細細考察梁山泊一百零八條好漢,真正有幾個農民?沒有幾個真正務農的人物,可以說一個也沒有。一些人出身農村,但不是莊主就是少莊主。更多的人則或在江湖,或在城鎮,或是朝廷命官,或是各種藝人。書中寫了一個陶宗旺,是個農民,連他使的武器都是一把大鐵鍬。中國古來兩軍大戰,使用大鐵鍬的將軍能有幾人?本人孤陋寡聞,不曾聽說過。但陶宗旺的大鐵鍬是出了名的,至少在傳統評說中有十分精彩的表現。《水滸傳》這樣介紹這位農民大叔。第四個好漢,姓陶,名宗旺,祖貫是光州人氏,莊家田戶出身,慣使一把鐵鍬,有的是氣力,亦能使槍掄刀,因此人喚九尾龜。 ①他的特點氣力大,力氣大正是農人本色,又擅使鐵鍬,還是農人本色。但擅使鐵鍬又不隻是擅長鐵鍬,而是既擅使鐵鍬還會使槍掄刀,所以叫做九尾龜。龜名九尾,多能的意思。看來陶宗旺雖是農民,卻又是一位江湖農民。陶宗旺之外,農民本色的人就更少了。李俊、史進、孔明、孔亮、張青、孫二娘,雖然都是農民出身,但看他的行止,已經與農民相去很遠很遠。倒是阮氏三雄與解珍解寶兄弟還多少保留些農家本色。但他們並不以種地為本,或是以打漁為業,或者以狩獵為生。廣義地講,這五位兄弟,可以說是農民了。但就他們作為農民的事實而論,作者也是表現無多。六大名著,離不開農民,但又寫不好農民,這是一個悖論。無論是施耐庵,還是曹雪芹,都逃不出這個悖論,雖然他們二位是六大名著中最有成就的作家。他們為什麼總逃不出這個悖論?因為在更深的層次上還有更難解決的問題,即有更大的悖論存在著。六大名著的作者,寫不好農民,不能對農民生活進行深入的體味,甚至幹脆不屑於對農民形象的刻畫,既和他們的觀念有關,也和他們的生活環境有關。說與他們的觀念有關,因為他們雖然同情農民,卻又輕視他們;關心他們的疾苦,卻不尊重他們的人格。農民在古代中國,根本沒有人格,充其量,隻有民格。即是說,隻有當他們作為被治理者而存在的時候,他們才有被同情的價值。作者表現他們,更多地是作為一種陪襯,或者作為明君賢相的陪襯,或者作為等級關係的陪襯,或者作為正義與無道的陪襯,或者作為俠義與英雄的陪襯。他們隻是社會的基礎,卻永遠作不成主角。所以,他們多是一些無名無姓者,或者有姓無名的人。有姓無名,還得有點身份才行,比如史進的父親,叫作史太公,宋江的父親叫作宋太公,穆弘的父親叫穆太公。太公固然太公,你想知道他們的大名,可就難了。除非施耐庵先生死而複生,否則,他們隻能是一些有姓沒名的老人而已。他們是沉默者,而且也沒有代言人。說作者受生活環境所限,是他們平生接觸最多的還是市井中人。他們熟悉市井生活,所以寫起市井人物來,得心應手,如吳敬梓寫科場人物,笑笑生寫市井眾生相,曹雪芹寫貴族與王府生活,施耐庵寫市井諸色人等,都能用墨不多,而刻畫傳神。《水滸傳》以寫江湖英雄為主,但看那筆法,總覺得寫草莽英雄特別是寫官府人物不如寫小商、小販、獄卒、巡捕、貧兒、棄女來得更其生動細膩、筆筆有神。因此有人說,六大名著,至少如《水滸》、《紅樓夢》、《金瓶梅》這樣的名著,它們的作者對於城鎮生活的了解更甚於對農村的了解,其市民情調更勝於小農情調。這個自然也有道理。但是以其生存的最深層社會基礎來看,還是小農經濟時時處處在起作用。或者可以這樣說,正是因為有了市井文化的發展,才有了長篇小說的作者和作品。這說明作者已經開始超離了傳統小農生活的束縛。但是這種超離,卻又去而未遠。他們有了新的趣味,有了新的見解,有了新的追求甚至新的價值判斷。然而,他們看不到未來的希望究竟在哪裏,所以,說來說去,不是回到宿命論或者無常論上去,就是回到舊有的小農經濟的價值判斷上來。《金瓶梅》不開藥方,不講善、惡;《儒林外史》不開藥方,隻表好惡;《西遊記》不開藥方,隻談因果;《三國演義》不開藥方,隻說天下大勢;《水滸傳》開了藥方,卻是一味難以下咽的苦藥;唯《紅樓夢》,愛之深,痛之切,要找一副救苦救難的良藥,然而找來找去,也不過是幾畝承業田而已。開藥方終於開回到小農經濟中去了,這既是六大名著的傷心事,也是小農文化的傷心事。2.農莊的興衰與農民的分化《水滸傳》上寫了大大小小百十多個農村和農莊。這些村莊,既是封建王朝的基礎,又是它的根本。倘在治世,這些農莊便可能有田園之慶和田園之樂。處在亂世,這些村莊又是最沒有保障的所在,它們最容易受到侵害,受到衝擊,生活既沒有保障,連生存都受到威脅。亂自上作,這是金聖歎先生對《水滸傳》的基本評價。但亂自下始,又是社會動蕩的一個規律。因為這些村莊亂了,所以,依賴這些村莊生存的封建王朝便有了危機感。這些村莊,可以劃分為不同的類型,因為類型不同,所以態度不同,其結果也各有不同。一類村莊,像揭陽鎮近邊,穆太公居住的所在。《水滸傳》寫宋江發配,最是驚險交加。那一邊剛剛吃了李立的蒙汗藥,這一邊又遇到揭陽鎮的少年惡霸穆春。結果因為得罪了穆春,偌大的一個鎮子,竟然找不到一個住處———不是沒有住處,而是穆春吩咐過了,沒人敢讓宋江與解差們住。於是慌慌行走,見到一處林子,“林深處射出光來”。於是宋江三人向著光亮走去,竟有一座大莊院出來。宋江敲門,有莊客出來問詢,然後請示莊主,莊主吩咐待客。三個人住了進去,莊主送茶送水,送湯送飯,一番招待。宋江見了,不覺感歎說和他父親一般,什麼事都要親自照看。這樣的老人,無論生在何時何地,都該受人尊重。但是,無論宋太公也好,穆太公也好,可惜他們生錯了年代。因為朝綱已廢,天下已亂,所以他們雖勤勤懇懇,不但沒有回報,而且必然沒有好報。宋太公且不去說他。隻說這穆太公,兒子便是揭陽鎮上的一霸。除他們這一霸之外,還有潯陽江上的一霸,就是張橫張順。那張順彼時已在江州作起了大生意,這張橫兀自在潯陽裏看生意。他的生意,可不是打魚賣魚,而是動不動就要船到江心,取一把“潑風也似快刀”出來,問船上的客人是吃餛飩,還是吃板刀麵。吃板刀麵,就是三刀五刀,剁下江去。吃餛飩呢?那就是自己脫了衣裳,“赤條條地跳下江裏自死”。二霸之外,還有一霸,則是揭陽嶺上的李俊、李立。一個好老頭兒、好太公、好莊主,一個勤勤懇懇的老人,每日提著燈籠,照前顧後,生怕有事,但他房前屋後,竟有三霸磨刀。而且其中的一霸,就是他老人家的兒子。諸公請想,這樣的正直本份,好心好意,勤勤懇懇,若非虛言,必成夢幻。還有一類村莊,如史進居住、長大的史家莊。這史家莊端的一個好處所,“一所大莊院,一周遭都是土牆,牆外卻有二三百株大柳樹”。 ①莊子好,史太公人更好。但有來客,便要招待,不但待人,而且待馬。把王進母親騎的馬叫莊客拉到糟上“一發喂養”。王進母親病了,心口疼痛,不能趕路。他知道了,就對王進說:“我有個醫心疼的方,叫莊客去縣裏撮藥來,與你老母親吃。教他放心,慢慢地將息。” ②因為他為人好,使王進受了感動,才願意把一身武藝教與他的兒子九紋龍史進。史太公是個良民,史進也沒有造反的想法,不但不想造反,而且身為裏正,正與賊人勢不兩立。雖然想著勢不兩立,但當真相交了賊人,卻又被賊人感動,於是禮尚往來,成了朋友。史進為什麼與賊人成為朋友,因為這賊人確實不壞;這賊人確實不壞,那官府卻是好不講理。不但不講理,還要眉毛胡子一把抓,不但要抓少華山上的賊寇,而且不由分說也把史進算作了賊寇的一黨。結果,是被逼無奈的史進,把一座大好莊院,隻好付之一炬。不是史進不願效忠朝廷,實在是官府黑暗,逼走了良民。還有一類村莊,即祝家莊、曾頭市一類。這兩個莊子的主人,一心與梁山作對。他們在山林———朝廷之間,絕不選擇山林,而是選擇朝廷。這種情形,曆史上也不少見。秦漢以來,亡朝於農民起義的不少,但鎮壓農民起義的軍隊,常常不是正規軍,而是民團之類。漢末大亂,曹操、劉備的人馬都來自民間。劉秀起兵,也不是正規部隊出身。直到清代太平天國起義,八旗子弟腐爛,沒戰鬥力了;營兵也腐敗了,不中用了,於是民團蜂起,鄉勇當先,不但組織起精銳強悍的兵員,而且有了如曾國藩、胡林翼、左宗棠、李鴻章這樣的領軍人物。曾國藩的湘軍,以擅長“紮硬寨”、“打死戰”著稱,但他們不過是些由官府招募來的鄉勇罷了,與正規軍三個字是不沾邊的。祝家莊與曾頭市,既有這樣的境遇,也有這樣的風格。所以祝家莊難打,要三打祝家莊,費盡心機,付出許多代價,才把它攻打下來。曾頭市同樣難打,而且,梁山上付出的代價也更大,晁天王死於攻打曾頭市的途中,而且是用了差不多兩年時間,才把這曾頭市攻打下來。因為生在亂世,所以村莊才分化。如果生在治世,那麼,史家莊還要建立土圍牆嗎?穆太公還要天天夜裏把著燈籠一一照看嗎?祝家莊還要修盤陀路、建指示燈,曾頭市還要招兵買馬嗎?值得注意的是,雖然《水滸傳》上說,祝家莊與曾頭市與梁山為敵,但看那莊上的準備,卻不曾出於進攻,而是立足於防守,尤其是祝家莊,如果出於進攻,那造盤陀路幹什麼呢?難道不是為了出兵快捷,反而要自己為難自己嗎?祝家的種種戰鬥設施,竟不誇張地講,全是為防禦而作。由此可以想見,那個時代,確實天下大不太平,一個莊子如果想自保,若不武裝自己,幾乎就沒有可能———因為官府隻管收稅收捐收錢收物,他們是徹底地腐敗了。村莊在分化,村民也在分化。給史家莊招來殺人之禍的,不是別人,而是獵戶李吉。李逵下山接老母上梁山,把他告給官府的,同樣不是別人,而是他哥李達。李吉不吉,李達不達,都是施耐庵筆下的小人、壞人,但看祝家莊那麼多兵丁,也可以想象,像李吉李達一樣的人,也不算少,而且不見得都可以歸入惡人行列的。村莊分化,村民分化,最根本的原因,還是官府的重壓和吏治的腐敗。梁山泊上出身貧苦的英雄,前如阮氏三雄,後如解氏兄弟。阮氏三雄早有上山入夥之心,其中一個重要原因,也是因為他們實在打不著魚了。他們是漁民,卻打不到魚,那大魚盡在梁山泊中,但梁山的人不允許旁人進入他們的水域,而官府照樣催租催稅,漁民若要活命,不是與梁山作對,隻有與官府作對。千思萬想之後,阮氏三雄便選擇了後一條道路。解珍解寶的情況有所不同,他們兄弟是真正被官府惡勢力欺壓而逼上梁山的,盡管他們有功於當地、有利於府尊。毛太公何以陷害解珍、解寶?因為他是一莊之主。一莊之主何以就能害人?因為他姑爺王正是州裏的文案孔目。文案孔目何以能為所欲為,因為這州裏麵的知府本來就是一個貪官。貪官何以就能飛揚跋扈,因為這王朝已經昏庸腐敗。如此接二連三,刨根問底,可以知道金聖歎先生說得確實正確———天下之亂,亂自上作。3.官逼民反,亂自上作亂自上作,亂世難得太平。而越是處於社會下層,受的壓迫越深,危害越大。《水滸傳》上有一位曹正,是林衝的徒弟,人稱操刀鬼,可算一個厲害人物。但他開酒店,卻不能太平。因為不太平,所以才要多做防備,不但賣酒賣肉,而且使槍弄棒。但是前腳走了魯智深,後腳就來了楊誌。此時的楊誌,已然山窮水盡,沒錢還要吃飯,而且吃了就走。人家不讓他走,雙方便動起手來。好在曹正認出了楊誌,化一場誤會為歡欣。然而,如果曹正沒有林衝這師傅,或者他根本不會使槍弄棒,或者雖會使槍弄棒,但終於認不出楊誌呢?不消說,那就有可能又是一樁血案。說到楊誌,便想到生辰綱。說到生辰綱,又想到報信的劉唐。劉唐是個江湖英雄,但是他窮。一個大漢,破衣爛衫,衣服卷了當枕頭,便赤條條地去睡,其經濟狀態可想而知。但此時的劉唐,一沒偷,二沒搶,而且連酒都沒有喝,隻是困倦了,在廟中酣睡,但那雷橫一見,就要拿人。可知當時老百姓的生活到了怎麼一個地步。雷橫拿劉唐,可說無憑無據。而說書唱藝白玉喬、白秀英父女卻又不把雷橫放在眼裏。且說,雷橫在彼處聽戲,因為他是縣裏的都頭,故而坐在青龍頭上第一位。然而,聽了人家的唱,卻又不曾帶錢。都頭聽唱不給錢,雖不一定是常事,但很可能是常事。偏這父女死不買賬,不但不買賬,還要話中帶刺,很不中聽。於是七鬧八鬧,動起手來,雷橫傷了白玉喬。照封建舊理,賣唱的藝人豈敢與縣衙都頭對仗。看官不知,今日這白秀英不是尋常女子,因為她和“那新任知縣舊在東京兩個來往,今日特地在鄆城縣開勾欄”。 ①我們想這鄆城地麵,有捉人的雷橫,有放人的晁蓋,有報信的宋江,有押送生辰綱的楊誌,有劫取生辰綱的七條好漢,有給知縣吹枕邊風的女子,如此亂七八糟,這世界怎能太平。但導火索還在那生辰綱。說到生辰綱,便又想到了梁中書。說到梁中書,更想到蔡京。因為名列四大奸臣之首的蔡京,正是梁中書的“老泰山”。說到蔡京,便不能不想到宋徽宗趙佶了。然而,忠臣義士,沒有活路。且不說別個,隻說楊誌,何等英雄,何等精細,然而,一遇梁中書府中的老都管,馬上手足無措,成了廢人———《水滸傳》寫這一路押解,最是精彩不過。其中有這麼一個段落,尤其警策人心。且說楊誌———拿起藤條,劈臉便打去。老都管喝道:“楊提轄,且住!你聽我說:我在東京太師府裏做奶公時,門下官軍見了無千無萬,都向著我喏喏連聲。不是我口淺,量你是個遭死的軍人,相公可憐,抬舉你做個提轄,比得芥菜子大小的官職,直得恁地逞能!休說我是相公家都管,便是村莊一個老的,也合依我勸一勸,隻顧把他們打,是何看待?”楊誌道:“都管,你須是城市裏人,生長在相府裏,那裏知道途路上千難萬難。”老都管道:“四川、兩廣也曾去來,不曾見你這般賣弄。”楊誌道:“如今須不比太平時節。”都管道:“你說這話該剜口割舌,今日天下怎地不太平!” ②一個太師府的奶公,不得了了,把楊誌說得灰頭灰腦,好不氣餒。這個且不說,楊誌剛剛向他解釋說“如今須不比太平時節”。他馬上說:“你說這話該剜口割舌,今日天下怎地不太平?”然而,真的被劫了生辰綱,他們卻把罪名往楊誌身上一推,自己依然故我,跑一邊裝好人去了。當然,楊誌的失誤,有更深層次的原因,因為這生辰綱本身就不得人心;而且他的辦法雖然狡猾老道,卻又十分殘暴不仁。所以,楊誌之敗,與其說敗在老都管與禁軍身上,不如說是敗在生辰綱這條賊船之上。天下紛紛擾擾,因為貧富不均,這裏有幾筆賬目,著實發人深省。一筆賬,是《紅樓夢》上烏進孝給榮國府送交的一年的賬單,單子上寫著:大鹿三十隻,獐子五十隻,麅子五十隻,暹豬二十個,湯豬二十個,龍豬二十個,野豬二十個,家臘豬二十個,野羊二十個,青羊二十個,家湯羊二十個,家風羊二十個,鱘鰉魚二個,各色雜魚二百斤,活雞、鴨、鵝各二百隻,風雞、鴨、鵝二百隻,野雞、兔子各二百對,熊掌二十對,鹿筋二十斤,海參五十斤,鹿舌五十條,牛舌五十條,蟶幹二十斤,榛、鬆、桃、杏穰各二口袋,大對蝦五十對,幹蝦二百斤,銀霜炭上等選用一千斤,中等二千斤,柴炭三萬斤,禦田胭脂米二石,碧糯五十斛,白糯五十斛,粉粳五十斛,雜色粱穀各五十斛,下用常米一千擔,各色幹菜一車,外賣梁穀、牲口各項之銀共折銀二千五百兩。外門下孝敬哥兒姐兒玩意兒:活鹿兩對,活白兔四對,黑兔四對,活錦雞兩對,西洋鴨兩對。 ①這些東西,需要多少人勞作,書上沒有說,筆者知識不夠,不能準確換算。但看《水滸傳》上阮氏三雄得吳用一兩銀子,便有許多用場,可知道烏進孝的單子中含有幾多血幾多汗。第二筆賬,便是吳用的一兩銀子賬,見《水滸傳》第15回,“吳學究說三阮撞籌,公孫勝應七星聚義。”書中寫道:吳用取出一兩銀子,付與阮小七,就向主人家沽了一甕酒,借個大甕盛了;買了20斤生熟牛肉,一對大雞。阮小七道:“我的酒錢,一發還你。”店主人道:“最好,最好。”一兩銀子,就可以買這許多東西,那麼2500兩,可以買斤少斤牛肉,買多少隻肥雞,又可以吃多少頓酒飯?然而,《紅樓夢》上還有一筆賬哩。此賬見《紅樓夢》第72回,“王熙鳳恃強羞說病,來旺婦侍勢霸成親。”隻說“夏太監打發了一個小內監來說話”———來要錢:那小太監便說:“夏爺爺因今兒偶見一所房子,如今竟短二百兩銀子,打發我來問舅奶奶家裏,有現成的銀子暫借一二百,過一兩日就送過來。”鳳姐兒聽了,笑道:“什麼是送過來?有的是銀子,隻管先兌了去。改日等我們短了,再借去也是一樣。”小太監道:“夏爺爺還說了:上兩回還有一千二百兩銀子沒送來,等今年年底下,自然一齊都送過來。” ①小太監一到,賈璉就害怕,鳳姐雖然生性潑辣,但也隻能笑迎笑送。好不容易小太監走了,賈璉出來,說:昨兒周太監來,張口一千兩,我略應慢了些,他就不自在。將來得罪人之處不少。這會子再發個三二百萬的財就好了。” ②一時來個太監,要借一千。一時又來個小太監,要借二百,而且先前還有一千二百兩銀子沒有還。其實所謂“還”,也不過是一句客套話而己。貴人如此生活,窮人焉能不窮。皇帝如此生活,天下焉能不亂?4.曆史的怪圈:造反等於不造反《水滸傳》寫農民起義,但是不典型。它的特點隻是英雄豪傑上梁山,不是自覺自願地向梁山上奔,而是被官府、被生活、被冤獄,逼得無奈,沒有活路,隻好上梁山。但以狹義的起義而論,則不典型。晁蓋、吳用等人智取生辰綱,應該說是最自覺的行為,但那更像“劫盜”,而不像起義。那些嘯聚山林的山大王,倒是正宗的造反,但已經毫無例外地被省略了過程。比如晁蓋等人上梁前,梁山已有王倫做寨主。當李忠上桃花山時,又有周通作寨主。當魯智深、楊誌上二龍山時,業已有鄧龍作寨主。起義已成事實,上山者隻是對起義的壯大或者改革而已。而且,究竟那原來的寨主是不是起義,也很可疑。倒是《三國演義》正經寫了黃巾起義,然而,也是惜墨如金。盡管惜墨如金,倒也可以看出個大體的模樣。《三國演義》開篇先是“十常侍”亂朝政,這個,就是金聖歎評《水滸》時講的“亂自上作”。然後,筆鋒一轉,開始寫黃巾起義。先講幾句神話,爾後寫道——— 中平元年正月內,疫氣流行,張角散施符水,為人治病,自稱“大賢良師”。角有徒弟五百餘人,雲遊四方,皆能書符念咒。次後徒眾日多,角乃立三十六方,大方萬餘人,小方六七千,各立渠帥,稱為將軍。訛言:“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令人各以白土,書“甲子”二字於家中大門上。青、幽、徐、冀、荊、揚、兗、豫八州之人,家家侍奉大賢良師張角名字。角遣其黨馬元義,暗齎全帛,結交中涓封 ,以為內應。角與二弟商議曰:“至難得者,民心也。今民心已順,若不乘勢取天下,誠為可惜。”遂一麵私選黃旗,約期舉事;一麵使弟子唐周,馳書報封 。唐周乃徑省中告變。帝召大將軍何進調兵擒馬先義,斬之;次收封 等一千人下獄。張角聞知事露,星夜舉兵,自稱“天公將軍”,張寶稱“地公將軍”,張梁稱“人公將軍”;申言於眾曰:“今漢運將終,大聖人出。汝等皆宜順天從正,以樂太平。”四方百姓,裹黃巾從張角反者四五十萬。賊勢浩大,官軍望風而靡。 ① 作為一次曆史上著名的農民起義,準備活動是全麵的。準備雖然細致,但不是沒有漏洞。最大的漏洞是未曾起義,其內應外合之計已經敗露。於是,漢窮調兵,並且擒拿了封 ,殺死了馬元義。然而,起義還是首舉告成,這裏麵的原因值得分析。黃巾起義之所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狂飆驟起,一個最重要的原因,是它有起義的基礎。這個基礎,講直白點,就是彼時的老百姓尤其是人數眾多的農民實在無法活下去了。其實,我們中國人,是最能忍的民族。對於強權,對於壓迫,對於欺負,對於種種在別人看來是萬難容忍無法容忍的事,中國人可以忍下去。而且我們有時管這個叫作忍辱負重。即使不是忍辱負重,也是忍辱消災。不但能忍他人之不可忍,而且還能硬生生擠出一個笑臉來。但是,中國人也有起義的時候。這個時候,是實在沒辦法忍下去了。再忍就會死,不但是忍者的死,而且是全家全得死。到了這般地步,於是一人振臂高呼,馬上應者雲集。並非這振臂高呼的人有多麼巨大奇妙的法術,而是大水已然平堤,隻消微風一動,便會絕堤而下。民不聊生才起義,但起義又需要理性的支持,輿論的幫助。這是黃巾起義得以迅即席卷全國的第二個原因。漢代重儒學。自武帝起,以儒學為官學,廢黜百家,獨尊儒術。儒學深入人心,不但強行灌輸,而且確有需要。加上以經取士,唯士人可入仕途,唯士人可做宰相的製度性安排。所以,打破儒學的統治是極其困難的。隻有饑民,還衝不破儒學的束縛,隻靠神符治病,同樣打不敗儒學的統治。所以,漢代以來的農民起義,大多與迷信有關,與宗教有關,至少與各種傳播性極強的神道宣傳有關。其意若曰,既然儒學束縛如此之嚴,那麼,隻好請神佛出麵,用神的力量突破儒的束縛,從而解開農民心頭的桎梏,給他們以造反的勇氣和力量。民不聊生是基礎;宗教性輿論是動力;把受教人員組成三十六方,是組織形式。於是,張角三兄弟,首倡起義,天下響應,旬月之間,就有了跟隨起義的農民四五十萬人之多。雖然,《演義》的作者,毫不客氣地稱他們為賊眾,其實,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隻是活不下去的農民,而且曾經是作為國家基礎的大好的良民。問題的關鍵倒不在於起義,問題的關鍵在於農民起義,會有什麼樣的結果。會有什麼結果呢?《三國演義》寫農民起義,結果是被鎮壓。《水滸傳》寫農民起義,結果是受招安。被鎮壓,也是走向絕路;受招安,還是走向絕路。對這兩種絕路,我們可以作各種分析。我們可以說,寧可被鎮壓而走向絕路,也不受招安。被鎮壓了,雖然死的慘烈,但大丈夫頭可斷,誌不可屈;受招安就是投降,投降的結果,不還是死嗎?與其跪著等人去殺,不如站著罵著笑著去死好了。但我們也可以說,被鎮壓的結果,雖然慘烈,並不成功。而且,如果不是從情緒出發,那麼,中國曆史上大的農民起義,不但成功者少,而且間隔時間都很遙遠。從陳勝、吳廣起義,到西漢的銅馬、赤眉起義,經過了二百多年。從赤眉、銅馬起義到黃巾起義,又經過了一百多年。從黃巾起義到隋代末年的瓦崗起義,更經曆了四百多年。而從隋末的農民起義到黃巢起義又經過了近二百年。二百年一次起義,它的示範作用已然很小,而它留給後人的回憶,同樣淡漠,在曆代統治者與儒家的教育中,乃是一群大逆不道的反麵人物。例如黃巾起義,到了《三國演義》中,全成了反麵人物。被鎮壓,等於沒有出路,招安又不是出路。那麼,就隻有束手待斃了嗎?也不是,起義的最大出路是奪取政權,把皇帝拉下馬,自己登上王位,去做皇帝。然而,這其實也是一個悖論。起義做什麼?推翻皇帝。起義成功了,做什麼?做皇帝。那結果,也不過是換湯不換藥而已。李慶西先生給宋江的受招安,寫了一個很有文化價值的公式,他稱這個公式為怪圈。造反=忠君=不造反=不忠君=造反……。 ①其實,我們也可以把這個怪圈總結成另外一個公式,即:起義=造反=打倒皇帝=自己做皇帝=不造反=不起義。起義等於不起義,難怪黑格爾評說中國曆史時,講了如下一段令我們中國很沒麵子的話。他說:中國的曆史從本質上看是沒有曆史的;它隻是君主複滅的一再重複而已。任何進步都不可能從中產生。 ②那麼,中國人就不能打破怪圈,真正地解放自己嗎?回答是,打破怪圈是完全可以的,而且是必然如此的。但條件是:不能隻是打倒舊有的皇帝而已,而應該把產生皇帝的基礎一起除掉才行。產生皇帝的基礎,不是儒學,不是天命,不是人們的愚蠢或並不愚蠢的心願,而是小農經濟。小農經濟鏟除了,縱有皇帝之名,亦無皇帝之實,這一點,歐洲一些君主立憲國家例如英國,可以證明。小農經濟不打破,縱無皇帝之名,亦有皇帝之實。這一點,也自有中國民國以來的眾多事實可以證明。而這個,就不是六大名著可以完成的文化使命了。所以,我們才要在欣賞它們的同時,也去穿破它們的曆史局限。
二、工與商的從屬地位
六大名著中寫農民的文字已然不多,寫工與商的文字還要更少。有的書如《三國演義》、《西遊記》,偶有涉及,一帶而過。另一些書,如《水滸傳》、《金瓶梅》、《儒林外史》,雖寫了商人,或者工匠,同樣著墨不多。像《紅樓夢》這樣的末代絕唱,最擅長描寫人物性格,一些出麵不多的人物,三筆兩劃,那性格便突兀出來,令人一見難忘。唯有寫到工、商,依然未用多少筆墨,渾不在意之間,便讓他們滑了過去。究其原因,這都與中國古來重農輕商的傳統觀念有關,也和各書的作者與商業活動相去甚遠有關。他們不能體味錢作為資本的作用,而且他們沒有也不想去體味商人的辛酸苦辣,更不消說自己下海去做商人了。六大名著中,沒有寫一個成功的工匠出來。隻是《水滸傳》中頗有幾位工匠出身的人。一位是金錢豹子湯隆。他是鐵匠出身。李逵陪戴宗尋找公孫勝時,在武岡鎮碰到他時,他正在街頭賣藝,“隻聽得路旁側首有人喝彩道:‘好氣力。'李逵看時,一夥人圍定一個大漢,把鐵爪錘在那裏使。”“李逵看那大漢時,七尺以上身材,麵皮有麻,鼻子上一條大路。李逵看那錘時,約有三十來斤。那漢使得發了,一瓜錘正打在壓街石上,把那石頭打做粉碎。”後來,李逵也拿那錘耍了一回,真如玩弄彈丸一般,兩個人相識,成為朋友。李逵隨湯隆到他家去看,見他屋裏都是鐵砧、鐵錘、火爐、鉗、鑿家火,尋思道:“這人必是個打鐵匠人,山寨裏正用得著,何不叫他也去入夥。” ① 湯隆是個鐵匠,又是個豪傑,便和李逵、戴宗一起上了梁山。再有一位玉幡竿孟康,是位造船的工匠,書中借火眼 猊鄧飛之口介紹這位英雄。 我這兄弟,姓孟,名康,祖貫是真定州人氏,善造大小船隻。原因押送花石綱,要造大船,嗔怪這提調官催並責罰,他把本官一時殺了,棄家逃走在江湖上綠林中安身,已得年久。因他長大白淨,人都見他一身好肉體,起他一個綽號,叫他做玉幡竿孟康。” ②孟康原為船匠,因為受不了官府的催壓,殺了本官,成了強盜,後來上了梁山,又重操舊業。還有一位是轟天雷淩振,這是一位傑出的炮手,論其本領,夠得上火炮工程師了,但在那個年代,沒有這種職稱。書中借呼延灼之口,說他———久聞東京有個炮手淩振,名號轟天雷。此人善造火炮,能去十四五裏遠近,石炮落處,天崩地陷,山創石裂。 ③ 前麵說過,中國軍隊直到鴉片戰爭時,依然處在冷兵器時代,雖然火炮的應用很早,中國又是古代四大發明之一———火藥的發明地。但是中國軍隊卻無法超越冷兵器時代的限製,造出的火藥,也是用於娛樂的時候多,用在生產和戰爭的時候少。倒是西方人接過中國人的發明,讓它放出奇異的光輝,並在相當長的時間裏,使之成為中國軍隊的克星。中國傳統文化,跳不出小農經濟的藩籬。工商業不發達是一個根本原因。工商業不發達,又沒有力量突破小農經濟基礎,於是進入惡性循環,從而也形成中國傳統文明發展的另一個悖論。《水滸傳》中有這樣幾位工匠,很可惜,他們的作用若非幾等於零,也是有限得很。後來在征方臘的路上,往往遇到些旁門左道,卻絕少看到轟天雷的影子,也絕少聽到火炮的轟鳴。梁山英雄排座次之後,宋江發號施令,分派各人的崗位,其中有16位頭領掌管諸項工勤事宜,這16位頭領中,有一大半倒是工商出身。除去已經說過的孟康、湯隆、淩振之外,還有:考算錢糧支出納入一員,神算子蔣敬,他的特長是精通書算,大略說來,可以算作一位古典數學專家;專造一應旌旗襖袍一員,通臂猿侯健,他是裁縫出身;屠宰牛馬豬羊牲口一員,操刀鬼曹正,他身兼屠戶與開店。和他相似的還有朱貴、朱富、張青、孫二娘,都是店家出身。此外,錦毛虎燕順,早先曾作販羊生意;白麵郎君鄭天壽,是銀匠出身;矮腳虎王英,是車夫出身;還有大名鼎鼎的石秀,既出身農家又幹過肉行。以上這些好漢,都可以看作廣義上的商家。商家固然商家,經商的時候卻少,唯孫二娘、張青的店門常開;然而,卻又令人害怕。魯智深是吃過他們的虧的,武鬆也曾被暗算過,不過沒有得手罷了。連武鬆用的僧衣、戒刀和度牒,也都是他們殺人越貨留下的物件。這樣的店家,與經商二字已毫不搭界。說好些是江湖的眼線,其實就是一家黑店。走江湖的,都不敢輕易進黑店的,平頭百姓,再有幾個小錢,一腳進黑店送錢,一腳便是送命去也。上述人物給我們的啟示是:好漢不經商,經商非好漢。或者是:好漢不久經商,經商沒有好漢。真正可以稱為商人的,卻是另外兩種人。一種是,小商販,這在《水滸傳》中頗有些表現。雖然這些表現,目的不在言商,而在“說事”。這些小商小販中,寫得生動而富於個性的乃是兩個好攬閑事的年輕人。一位是曾幫助過宋江的賣糟醃的唐二哥,名叫唐牛兒。與唐牛兒相似的是鄆哥。鄆哥雖小,神通卻大,他是一位穿針引線的人物。沒有他武大難去捉奸,武鬆也難於報仇。可見,世界上的事,英雄好漢固然少不得,平民百姓更是少不得也。真正本份的生意人則是武大郎,然而,他的相貌很對不起各位,他的命又苦,不但活得苦,而且死得慘,派這樣的人作商人,可以知道:在古來的中國,商人的地位究竟怎麼樣了。以武大朗居住的紫石街而言,卻是一條商街,生意店一家連著一家。武鬆殺潘金蓮為兄報仇,要請幾位高鄰作證,這幾位高鄰是:開銀鋪的姚二郎,姚文卿;開紙寫鋪的趙四郎,趙仲銘;賣冷酒店的胡正卿;加上賣 兒的張公;還有一位,就是開茶館的王婆子了。這裏麵除去王婆,都是正經生意人。而且銀店、紙店、酒店、飲食,可說吃、喝、錢、用,樣樣俱全。很可惜,古來中國乃是小農經濟的汪洋大海,那陽穀縣隻是這大海中的一隻小船兒,小小的紫石街,不過是這大海中的一葉扁舟罷了,一有風吹草動,就可能人死舟翻。另一類商人,則是官商、皇商。西門慶可以認作官商,前已言之。薛蟠則是皇商,皇商也是官商,不過地位更顯赫,行動帶著官僚色彩,生意更具有保障就是了。薛蟠是皇商,《紅樓夢》是封建王朝沒落的一首挽歌。那麼,這薛蟠甚至整個薛家該有兩種不同的寫法。一種寫法,是賈府那樣的大官僚世家的沒落,而薛家這樣的商家的興達,那路子就有點巴爾紮克的味道了。一種寫法,是賈府既沒落,薛府更要沒落,而且,賈、王、薛、史,統統沒落,這寫法就不是巴爾紮克而是曹雪芹了。薛家是皇商,薛蟠是薛家獨子。開門便有介紹,語見《紅樓夢》第四回。這薛公子學名薛蟠,表字文起,……雖是皇商,一應經濟世事,全然不知,不過賴祖父之舊情分,戶部掛虛名,支領錢糧,其餘事體,自有夥計老家人等措辦。 ①《紅樓夢》上的官職,常常錯代而為,比如用唐代官名,穿明代服飾,行清代事宜。雖然錯代而為,但那內容,卻又真實。薛家是皇商。皇商是要在戶部領俸祿的,這一點,正是官商的特點。皇商的職責,則是為宮廷采辦購置各項用品。所以,他又沒有賠本的憂慮,除非宮廷完了,他沒生意做了。否則,隻要宮廷還在,他的生意就永遠也作不完的。不過,薛家的生意,卻又不限於隻為宮廷服務。比如他家還開當鋪。不僅有當鋪,而且賣壽材。很可惜,這薛蟠隻是一味混鬧,對經商二字,竟自狗屁不通。中國古來的工、商不能發展,因為它的身份低微,處境不妙。身份低微不是因為這行業不好,而是封建王朝打壓了它,儒學文化歧視了它。處境不好也不是中國的工、商就沒有能力。沒有能力,怎麼能有趙州橋那麼偉大的建築作品,怎麼能有南宋以來那麼繁榮的節市貿易。而是它的能力被扼製住了,一來小農經濟基礎薄弱,使它的發展原動力不大;二來又有重農抑商的政策壓在它頭上,如同壓了一座五行山。中國的工、商,尤其是古來的商業,四麵被圍,兩麵受擠。四麵被圍,即政府壓抑它,儒學歧視它,消費者看不起他,說他們是無商不奸,各種惡勢力還要打它的主意,隨時可能偷它、搶它、砸它、毀它。兩麵受擠,即生在亂世,一麵要受皇家和各級官吏的擠,擠來擠去擠幹了油水。一麵又受綠林和江湖的擠,擠來擠去,擠掉了錢財甚至生命。《紅樓夢》上寫薛蟠挨了打,外去行商。後來在經商路上,遇見了強盜,把東西搶走了,生命都危險了,幸而柳湘蓮趕來,“方把賊人趕散,奪回貨物,還救了我們的性命。” ① 打薛蟠的是柳湘蓮,救薛蟠的又是柳湘蓮,古人說:“得之蕭何,失之蕭何。”把這句話的意思反過來,就是柳湘蓮與薛蟠的關係了。官商尚且被勒索,民商更其可憐。《水滸傳》上很有幾段這樣的描寫。可惜的是,處處見物不見人,當真是不把商人當人看待了。一段描寫,寫魯智深鬧洞房,並因此上了桃花山。桃花山上的兩位寨主李忠、周通,聽說魯智深要去東京大相國寺,商量著送他一些盤纏。送盤纏固然好意,自己手上的錢又不舍得拿出來,於是決定下山搶些資財,以資路費。被搶的自然是商人———那夥客人抵當不住,轉身便走。有那走得遲的,盡被搠死七八個,劫了車子財物,和著凱歌,慢慢地上山來。 ①有備的商人隊伍,還是這般下場,那沒有準備的或者單個的客商,當真是寸步難行哉。看來,在宋江至少在晁蓋上梁山之前,梁山的行徑,恐怕也與李忠、周通等人相去無幾。還有少華山上的朱武、陳達、楊春,書上沒有說他們下山搶劫商人,而是說他們下山搶錢糧。但農民有糧食、少錢財,搶錢財就得瞄準商人。因為官府勢力太大,等閑招惹不得,百姓生活太苦,要搶也沒油水。唯有商人,勢力又不強大,油水卻著實不少,不搶商人,該去搶誰?
三、男仆女婢悲與呼
廣義地理解,朝廷命官,也是仆,那是皇帝的仆。清人入關,漢官向皇帝奏事,自稱臣,滿清官員奏事,則自稱奴才。表麵上看,漢人的地位似乎比清人高些,但魯迅先生慧眼獨見,他認為漢人不自稱奴才,是不夠自稱奴才的資格。但從另一方麵看,臣,也就是奴才,奴才這個字眼有些刺目,那就叫它奴仆好了。狹義的奴仆,是專供貴族或有錢人家使用的仆人。中國古代,仆也有兩種,一種是買來的奴婢,一種是家生的奴才。所謂家生子的便是。即由老奴婢生出的小奴婢,那情形就和西方奴隸社會,老奴隸生出的小奴隸差不許多。買來的奴婢,既有雇來的,這種人還有離開的自由,但也有花錢買死了的,所謂買死了的,就是花錢把整個人都買來了。你要走,就需要有人花錢來贖。否則,一生一世,都是這主人的奴婢。奴婢也分等級,而且等級森嚴。讀《紅樓夢》可以知道,大奴婢下麵有小奴婢,小奴婢下麵還有更小的奴婢。且那些有了錢、有了權,或者得到主人恩典爬了上去的奴婢,又有了兩麵性。一方麵,他們是主子的奴,另一方麵,他們又是另一類奴婢的主子。例如賴大、周瑞、林之孝等等,在賈府固然還是奴才,但他們自己又使用了很多奴仆。他們是主之仆,仆之主。不僅如此,奴才的大小,還和主子的身份有關。太監也是奴才,一出皇宮,就成了貴人,人見人怕。因為什麼?因為他的主子是皇帝。薛蟠的奴才可以隨便把人打死,卻如同沒事人一般,因為什麼,因為他是皇商。至於小門小戶人家,好不容易買一個丫頭回家,那地位可就慘了,因為主人的命運尚且難保,你一個奴才豈不賤而又賤。自己地位不高,又另有奴婢侍候,這種形式,在西方中世紀,或者也有,但中國的等級關係,無疑更多更細也更複雜。奴婢有好也有壞。但無論好壞,奴才的身份是鐵定了的。中國傳統,好講忠臣孝子,以為忠臣孝子乃是國、家的棟梁。沒有忠臣,則國不能安,所以,每遇國危思良將,事有禍福思忠臣;沒有孝子,則家不能安,所謂孝子賢孫,人人敬仰。然而,看中國封建社會的運轉,單有忠臣和孝子還不夠哩,還要有義仆。沒有義仆,這些做官的忠臣、有錢的孝子,便沒法生活,整個社會都沒法運轉。以清代為例,皇帝、皇太後,離開太監,連衣服都不會穿,連飯都不會吃,連衣扣都不會係,甚至連屎都不會拉。不要說他們,就是賈寶玉,這最具有民主精神的一位貴族公子,如果沒有那些日日夜夜為他服務的丫頭小子,他可就沒有那麼樂了。就算林黛玉小姐順順當當嫁給他,這兩位的生活怕也是很難幸福的。仆人種類極多,這裏刪繁就簡,討論五種類型。1.婢女形像六大名著中,寫仆人寫得好的是《紅樓夢》,其次是《金瓶梅》。《紅樓夢》寫仆人寫得好,寫女仆尤其寫得好;寫女仆寫得好,寫年輕的未婚女仆寫得更好,這自然和賈寶玉的觀念有關,也和曹雪芹的創作方式、心理類型與價值追求有關。賈府女仆何其多,有名有姓的也有100人上下。這眾多的年輕丫環中,堪稱為義仆的,首先要推鴛鴦。義仆,在古代中國,是個大大的褒揚,但在今天看來,卻又是一個大大的悲劇。焦大也是義仆,因為他對賈府忠心不二,所以才有那樣的表現,才落得那樣一個下場。和焦大比起來,鴛鴦顯然更有能力,更有智慧,更討人喜歡,但她的下場也更慘。鴛鴦雖隻是個大丫頭,又是賈母的左膀右臂,鳳姐深知其情,所以才說:“老太太離了鴛鴦,飯也吃不下去的。” ① 但是細看她和賈母的關係,其實微妙。在她這一麵看,可能是極親極近,但在賈母那一麵看,不過是有用、能用、好用,外加有趣罷了。否則,賈母不能不為她的未來考慮,然而這也是一切古代社會的通病。自古以來,隻有為皇帝盡忠效命的臣子,哪有個為臣子作出犧牲的皇帝或者主子。鴛鴦深得賈母倚重,因為她有才。鴛鴦的才能,在《紅樓夢》中最突出的表現,就是第40回“史太君兩宴大觀園,金鴛鴦三宣牙牌令”。凡是讀過《紅樓夢》的人,大約都能體會到這牙牌令可不是好“宣”的。這令本身已然十分複雜,能主持這令,又令主人客人都滿意,且都有趣,就更難了。偏鴛鴦有這等智慧與手段,不但舉重若輕,而且妙趣橫生。這樣的場麵,非鴛鴦不能處理得如此之恰當得體。大觀園中,人才固然不少,但真能擔當此任的怕是不多。小姐當中,從寶釵、黛玉、探春說起,主婦當中,從王熙鳳、李紈、尤氏算起,丫環當中,從襲人、紫鵑、晴雯、麝月、秋紋、彩雲數來,有誰可以替代鴛鴦呢?鴛鴦不但有才,尤其有德。她在賈母麵前最受信任,因為她受信任,所以連王熙鳳也要讓她三分。比如王熙鳳酒多了,不想再喝了,輪到她敬酒,鳳姐兒沒法推辭,隻好接杯。但她從不冤枉人,更不陷害人。王熙鳳那樣肆無忌憚的作風,她是連想也不想的。就是對於在賈府做丫環的眾多妹妹,也是禮尚往來,不驕不傲。她的這些作風,不但襲人、平兒比不過她,就是司棋、晴雯,也比不過她。不但如此,司棋與她表弟有了私情,碰巧被鴛鴦遇上了,這等事體,若在今天,不過發人一笑,但在彼時,真有生死之憂。饒是膽大的司棋,也嚇得要命。從樹後跑出來,一把拉住鴛鴦,便雙膝跪下,隻說:“好姐姐,千萬別嚷!” ②事後,司棋的表弟跑了,司棋病了,鴛鴦自己反倒覺得過意不去,來看司棋,還對她說:“我告一個人,立刻現死現報!你隻管放心養病,別白糟踏了小命兒!” ③鴛鴦為人如此,怎不令人感慨係之。鴛鴦有德,尤其有誌。鴛鴦的誌氣,就是不受人辱。她的誌氣縱不算高潔如玉,卻是矢誌不移。她的誌氣,不是所謂的地位、勢力、富貴所能改變的。孟子雲:“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才是大丈夫。鴛鴦並非須眉,但有丈夫氣慨———她在那樣的時代,那樣的環境裏,算得上一位巾幗英雄。且說,榮國府的大老爺賈赦,雖然胡子都白了,隻是越老越荒淫,越老越毒狠。今日要奪這個的傳家之寶,明天要算計那個的心愛之物,算來算去,算到鴛鴦頭上———他想讓鴛鴦給他作小老婆,姨太太。賈赦荒淫無恥,他夫人邢夫人不肯怠慢,親自去尋找鳳姐兒商量。鳳姐一聽,以為斷斷不可———不是他同情鴛鴦,而是認為老太太不會答應。邢夫人不高興了,把她埋怨一番。這鳳姐便來個順水推舟,本意卻是站在岸邊看哈哈笑。邢夫人自己找鴛鴦說,鴛鴦隻是不語。又去找鴛鴦的哥哥嫂嫂。她嫂子一聽這事,樂得兩眼沒縫,便急急忙忙找鴛鴦,給她報告好消息。不想被鴛鴦夾頭夾腦,一番好罵———你快夾著 嘴離了這裏,好多著呢!什麼“好話”!宋徽宗的鷹,趙子昂的馬,都是好畫兒。什麼“喜事”!狀元痘兒灌的漿兒又滿足喜事。怪道成日家羨慕人家女兒作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著他橫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的眼熱了,也把我送在火坑裏去。我若得臉呢,你們在外頭橫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爺了。我若不得臉敗了時,你們把忘八脖子一縮,生死由我。”一麵說,一麵哭。 ①鴛鴦罵嫂子,固然也有她的道理,但真正的罪魁還是賈赦。如果說,她嫂子因為喜攀高枝,有些分不出人道狗道,那麼,她嫂子隻是糊塗,那賈赦才是禽獸。這裏,鴛鴦不同意;那裏,賈赦便發了狠,對鴛鴦的哥發威說:我這話告訴你,叫你女人向她說去,就說我的話,“自古嫦娥愛少年”,他必定嫌我老了,大約他戀著少爺們,多半是看上了寶玉,隻怕也有賈璉。果有此心,叫他早早歇了心,我要他不來,此後誰還敢收?此是一件。第二件,想著老太太疼他,將來自然往外聘作正頭夫妻去。叫他細想,憑他嫁到誰家去,也難出我的手心。除非他死了,或是終身不嫁男人,我就伏了他!若不然時,叫他趁早回心轉意,有多少好處。 ②一個惡棍,他以為權勢可以嚇人,錯了。權勢隻能嚇住願意被它嚇的人,對於不怕權勢的人而言,權勢如糞土。隻是嫌它髒,嫌它臭,怕與不怕,根本談不到的。一個惡棍,他以為財富可以誘惑人,又錯了。財富隻能誘惑那些願意被它誘惑的人,對於不受誘惑的人而言,財富亦如糞土,隻是嫌它髒,嫌它臭,惑與不惑,同樣談不到的。一個惡棍,他以為死可以嚇住人———因為他怕死,但對於不怕死的來說,死也不過就是死罷了———“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這事終於鬧到賈母那裏,鴛鴦“拉了他嫂子,到賈母眼前跪下,一行哭,一行說,把邢夫人怎麼來說,園子裏他嫂子又如何說,今兒他哥哥又如何說,”一一道來。她哭訴道:“因為不依,方才大老爺越發說我戀著寶玉,不然要等著往外聘,我到天上,這一輩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終久要報仇。我是橫了心的,當了眾人在這裏,我這一輩子莫說是‘寶玉',便是‘寶金'、‘寶銀'、‘寶天王'、‘寶皇帝',橫豎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著我,我一刀抹死了,也不能從命!若有造化,我死在老太太之先;若沒造化,該討吃的命,伏侍老太太歸了西,我也不跟著老子娘哥哥去,我或是尋死,或是剪了頭發當尼姑去!若說我不是真心,暫且拿話來支吾,日後再圖別的,天地鬼神,日頭月亮照著嗓子,從嗓子裏頭長疔爛了出來,爛化成醬在這裏!”原來他一進來時,便袖了一把剪子,一麵說著,一麵左手打開頭發,右手便鉸。眾婆娘丫環忙來拉住,已剪下半綹來了。 ①有研究者說,鴛鴦發誓說的“寶皇帝”,其實就是乾隆帝,因為他未作皇帝前,封著寶親王,當了皇帝,自然就是寶皇帝了。這話聽著有趣。但不管怎麼樣,鴛鴦是下了決心。鴛鴦的決心,比皇帝、天王還大。這樣的女子,怎能不說是奇女子?賈母支持了鴛鴦,但她並非真的為鴛鴦著想,還是為自己著想。並且她解決問題的辦法,是打發人對賈赦去說:“他要什麼人,我這裏有錢,叫他隻管一萬八千的買,就隻這個丫頭不能。” ②然而,一萬塊錢買來的丫頭,就不是人了嗎?由此看來,幸而鴛鴦對於賈老太太還算有用,否則的話,她老人家支持誰,還難說得準哩!鴛鴦死得慘,但到她死的時候,已是《紅樓夢》八十回以後的事了。高鶚的續書,不能令人滿意。但即使這樣,我們也可以知道,鴛鴦其實是讓那個製度那個文化那個禮教給逼死的。更其悲慘可懼的是,鴛鴦一生,並沒有自己的追求,她隻是對賈母忠心,從而也對賈府忠心。說焦大是賈府的屈原,原也不錯。那麼鴛鴦呢?她就是賈府的宋江了。鴛鴦是個義仆,極聰明而又有能力有誌氣的義仆。因為她是一個義仆,所以她的悲劇才更具文化內涵。和鴛鴦比較相似的是襲人,然而,細細考較起來,二人總是不同。襲人有風格,有特點,有好心,有私情,亦有心計。大觀園中的幾個著名丫環中,襲人的個性不強。雖然個性不強,但自有她的風格在。對襲人的風格,她一出場,書中便有介紹———原來這襲人亦是賈母之婢,本名珍珠。賈母因溺愛寶玉,生恐寶玉之婢無竭力盡忠之人,素喜襲人心地純良,克盡職任,遂與了寶玉。寶玉因知他本姓花,又看見舊人詩句上有“花氣襲人”之句,遂回明賈母,更名襲人。這襲人亦有些癡處:伏侍賈母時,心中眼中隻有一個賈母,如今服侍寶玉,心中眼中又隻有一個寶玉。隻因寶玉性情乖僻,每每規諫寶玉,心中著實憂鬱。 ①襲人的風格,就是她的癡。癡不是傻,癡是一種癡迷。唯古來有書癡,有畫癡,癡迷於書、畫之中,不能自拔,不想自拔,不肯自拔。不能自拔,也不允許他拔,拔出來就是要了他的命。襲人的癡仿佛若此,她癡迷於自己侍候的主人。給賈母作丫環時,心中眼中便隻有賈母,賈母把她送給寶玉,心中眼中就隻有寶玉了。襲人服侍關心寶玉,真正無微不至。喜、怒、哀、樂,如魚若水;吃、穿、住、用,無所不到。《紅樓夢》第八回,寫寶玉吃酒回家,“被襲人等扶至炕上,脫換了衣服。不知寶玉口內還說些什麼,隻覺口齒纏綿,眼眉愈加澀滯,忙伏侍他睡下。襲人伸手從他項上摘下那通靈玉來,用自己的手帕包好,塞在褥子底下,次日帶時便冰不著脖子。 ②倘若單看這幾句話,不知書的頭尾,那麼,就說是一位母親關心自己的孩子,也有人信的,而且會認定這是一位細心溫柔的年輕慈母。但這不過是小意思哩!第三十六回,寫寶釵來怡紅院,其情其景,更能入微。寶玉在床上睡著了,襲人坐在身旁,手裏做針線,旁邊放著一柄白犀 。寶釵走近前來,悄悄的笑道:“你也過於小心了,這個屋裏那裏還有蒼蠅蚊子,還拿蠅帚子趕什麼?”襲人不防,猛抬頭見是寶釵,忙放下針線,起身悄悄笑道:“姑娘來了,我倒也不防,唬了一跳。姑娘不知道,雖然沒有蒼蠅蚊子,誰知有一種小蟲子,從這紗眼裏鑽進來,人也看不見,隻睡著了,咬一口,就像螞蟻夾的。”寶釵道:“怨不得。這屋子後頭又近水,又都是香花兒,這屋子裏頭又香。這種蟲子都是花心裏長的,聞香就撲。”說著,一麵又瞧他手裏的針線,原來是個白綾紅裏的兜肚,上麵紮著鴛鴦戲蓮的花樣,紅蓮綠葉,五色鴛鴦。寶釵道:“噯喲,好鮮亮活計!這是誰的,也值得費這麼大功夫?”襲人向床上努嘴兒。寶釵笑道:“這麼大了,還帶這個。”襲人笑道:“他原是不帶,所以特特的做的好了,叫他看見由不得不帶。如今天氣熱,睡覺都不留神,哄他帶上了,便是夜裏縱蓋不嚴些,也就不怕了。你說這一個就用了工夫,還沒看見他身上現帶的那一個呢。”寶釵笑道:“也虧你奈煩。”襲人道:“今兒做的工夫大了,脖子低的怪酸的。” ①這樣的關心,不是等閑可以做得來的,就是你有錢、有情,若沒有好的話兒,好的性兒,能做得到嗎?襲人忠於寶玉,不但見於平時。就是因為誤會,挨了寶玉的打,她的態度猶然以往。有人說這是奴性,但即使是奴性,也不是一般的奴性。隻有襲人這樣的奴仆,才有這樣的風格。且說寶玉遇雨,跑回怡紅院,偏院裏的各位把溝堵了,把水積在院內,弄一些綠頭鴨、花 、彩鴛鴦在院中玩耍。寶玉叫門,麝月說是寶姑娘的聲音,晴雯罵她胡說,說這會子寶姑娘做什麼來。襲人說讓我隔著門縫兒瞧瞧,可開就開,要不可開,叫他淋著去。不想一瞧,是寶玉在外麵淋得如雨打雞一般。襲人見了又是著忙又是可笑,忙開了門,笑的彎著腰拍手道:“這麼大雨地裏跑什麼?那裏知道爺回來了”,“寶玉一肚子沒好氣,滿心裏要把開門的踢幾腳,及開了門,並不看真是誰,還隻當是那些小丫頭子們,便抬腿踢在肋上。” ① 等看清是襲人,已然晚了。當主子就可以踢人,賈寶玉也是如此,這正是封建禮教的規矩。襲人挨了踢,也不埋怨,到了“晚間洗澡時脫了衣服,隻見肋上青了碗大一塊,自己到唬了一跳,又不好聲張。一時睡下,夢中作痛,由不得“噯喲”之聲從睡中哼出。寶玉下床掌著燈來看她時,“隻見襲人嗽了兩聲,吐出一口痰來。襲人道:“我頭上發暈,嗓子裏又腥又甜,你倒照一照地下罷。“寶玉聽說,果然持燈向地下一瞧,隻見一口鮮血在地。” ②襲人吐了血,自己也緊張,但她不願意聲張,寶玉要叫人去取藥,她也不許。她對寶玉說,你取藥不打緊,“鬧起多少人來,倒抱怨我輕狂。分明人不知道,倒鬧的人知道了,你也不好,我也不好。正經明兒你打發小子問問王太醫去,弄點子藥吃吃就好了。人不知鬼不覺的可不好?” ③ 這個就是襲人。但還不是襲人的全部。襲人有風格,又有特點。她的特點,就是常常規勸寶玉,希望他不惹父母生氣,讓父母省心,好學上進,一句話,做那個時代的好人,當那個時代的好官。她是真真切切,希望寶玉有前程,有大好前程。偏這一點,是賈寶玉最不喜歡聽的。薛寶釵也是這觀點,所以寶玉和她生份,和襲人雖不便生份,但兩個人每每言及此事,便要發生分歧。在襲人是千方百計,見縫插針,勸了又勸,在寶玉是推推衍衍,左繞右繞,隻是不聽。襲人勸寶玉,可說甜、酸、苦、辣,百味用盡,僅在前四十回,便勸了五六七八次之多。其中最為讀者熟悉的莫過於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語,意綿綿靜日玉生香”。那勸說的辦法也特別。且說她娘家要接她回家,寶玉一聽,急了,不讓她走。但她說既有家人來接,沒有不走的道理。寶玉沒了主意,便到床上生氣,落淚去了。於是襲人對他說:“這有什麼傷心的,你果然留我,我自然不出去了。”寶玉聽這話有文章,便說道:“你到說說,我還要怎麼留你?我自己也難說了。”襲人道:“咱們素日好處,再不用說。但今日你安心留我,不在這上頭。我另說出兩三件事來,你果然依了我,就是你真心留我了,刀擱在脖子上,我也是不出去的了。” ④兩三件事情,不過是讀書、守禮種種。襲人是從來都不放過可以勸誨寶玉的機會的。但對寶玉,再勸也是白勸。雖然白勸,還是要勸,這是第十九回的事,到了第二十一回,又勸;第三十二回,再勸;第三十四回,還勸。勸來勸去,總是沒用。但是在這個過程中,花襲人與薛寶釵相互理解,成了知音。第二十一回上說,寶玉隻顧在湘雲、黛玉身邊粘著打轉,襲人生了氣———忽見寶釵走來,因問:“寶兄弟那去了?”襲人含笑道:“寶兄弟那裏還有在家裏的功夫!”寶釵聽說,心中明白。又聽襲人歎道:“姊妹們和氣,也有個分寸禮節,也沒個黑家白日鬧的!憑人怎麼勸,都是耳旁風。”寶釵聽了,心中暗忖道:“倒別看錯了這個丫頭,聽他說話,倒有些見識。”寶釵便在炕上坐了,慢慢的閑言中套問他年紀家鄉等語,留神窺察,其言語誌量深可敬愛。 ①不但寶釵喜歡上了襲人,而且薛姨媽也一旁助力,後來王夫人要提高襲人的地位,薛姨媽、王熙鳳都是積極的支持者。襲人不但有風格,有特點,而且有好心。她的好心是寬容別人,不事聲張,寧可把大事化小,絕不把小事鬧大。大觀園中,每每因為利益分配不均,而矛盾重重。怡紅院裏,又每每因為吃喝之事,亂起糾紛。一次因為寶玉的茶,讓李嬤嬤給喝了,寶玉再找,沒了,便不由得生氣。再一次,他給襲人留的酥酪,又讓李嬤嬤吃了,他又生氣。這李嬤嬤也是嘴饞得緊,把個寶玉氣得一時把碗摔個粉碎。到這時,總有襲人來勸解。不唯如此,襲人與周圍的人,矛盾不多,但有矛盾,也能予以善處。可貴的是,她不歧視如劉姥姥這樣的鄉野之人。王熙鳳骨子裏是看不起劉姥姥的,鴛鴦也是如此,林黛玉的表現更不成話,人前背後,隻是拿劉姥姥開心。唯有這襲人,與眾不同。劉姥姥二進榮國府時,吃得大醉,七繞八繞,跑進了怡紅院,就睡在賈寶玉的床上。這事若被他人看見,怎麼得了,幸而,遇到的是襲人———襲人一直進了房門,轉過集錦 子,就聽的鼾 如雷。忙進來,隻聞見酒屁臭氣,滿屋一瞧,隻見劉姥姥紮手舞腳的仰臥在床上。襲人這一驚不小。 ②她忙著叫醒劉姥姥,又“忙將鼎內貯了三四把百合香,仍用罩子罩上”。劉姥姥緊張,她對她笑道:“不相幹,有我呢。你隨我出來。”把她領到丫頭們房中,讓她坐下,囑咐她“你就說醉到在山子石上打了個盹兒”。“又與他兩碗茶吃,方覺酒醒了”。於是“帶他從前麵出去,見了眾人,隻說他在草地上睡著了,帶了他來的。眾人都不理會,也就罷了。” ① 襲人固然有好心,卻又有私情,有心計,有城府。私情不一定是壞事,但在彼時彼處,卻是大大的壞事。賈寶玉專喜歡與女孩子交往,但真有私情的不多。一些因此受害的人,如被冤枉死的晴雯,確是清清白白。偏這個賢慧到了極處的花襲人,與寶玉真真切切,是有私情的。而且這私情來得極早,在劉姥姥一進榮國府之前,就已經有了“事”了。《紅樓夢》第六回,題目就叫‘賈寶玉初試雲雨情,劉姥姥一進榮國府”。初試雲雨情,那對象就是襲人。然而,可怕可歎又可憾的,是她城府很深,心計很深。這城府與心計雖然不能說來得惡毒,卻又來得隱隱秘秘。因這城府與心計,她確實得到了王夫人的賞識和獎勵,卻又有意無意給別人帶來了後患和威脅。賈政打兒子,王夫人心疼,但她和賈政的觀念是一樣的,所以一麵疼兒子,一麵認為賈政管得對。但這話,有誰說給她聽呢!她叫住襲人,意在打聽,是不是賈環在賈政麵前說了什麼壞話。不想,襲人並不接這個楂兒,反而講出了另一番道理———論理,我們二爺也須得老爺教訓兩頓。若老爺再不管,將來不知做出什麼事來呢。這不能不讓王夫人大為感動。於是便管著襲人叫起“我的兒”來。但她哪裏知道,這襲人後麵還有大道理呢!她先和王夫人講了自己的心情與責任,聽王夫人說“你有什麼隻管說什麼,隻別教別人知道就是了”,於是又說出一番男女大防、聲名體麵的大道理來,還說“近來我為這事日夜懸心,又不好說與人,惟有燈知道罷了。”王夫人聽了這話,如雷轟電掣的一般,又是一聲“我的兒”,接著有感謝:“難為你成全我娘兒兩個聲名體麵”,有誇讚:真真我竟不知道你這樣好”,有囑托:“我就把他交給你了”,還有承諾:“我自然不辜負你”。 ②因為這番話,王夫人便把襲人每月的月錢提高到姨娘的水平,隻是礙著寶玉年小,事情先不說明。於是薛寶釵等,便很快把這消息傳給了襲人。其實,真和寶玉有私情的,就是這襲人,怕寶玉出事情的還是這襲人,這內中的矛盾恐怕是任你花襲人再賢再惠,也講說不清楚的。襲人讓我最不愉快的,是她自以為高人一等的思想,不是高主子們一等,她自甘做姨娘,一心作姨娘,不敢也不想和主子們比。她的自以為高人一等,是高如她一般的丫環們一等。就此而論,她不但比不過鴛鴦,似乎連平兒也比不上的。晴雯被王夫人驅出大觀園,寶玉心悲,曾對襲人說:“不是我妄口咒他,今年春天已有兆頭的。” ① 於是說到“這階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竟無故死了半邊,我就知有異事,果然應在他身上。” ② 襲人不信,以後又說到孔子廟前之檜,墳前之蓍,諸葛祠前之柏,嶽武穆墳前之鬆,等等。誰知襲人聽了這話,馬上認定:“又可笑,又可歎,”因笑道:“真真的這話越發說上我的氣來了。那晴雯是個什麼東西,就費這樣心思,比出這些正經人來!還有一說,他縱好,也滅不過我的次序去。便是這海棠,也該先來比我,也還輪不到他。想是我要死了。” ③ 襲人這話,實在令人討厭。所以,《紅樓夢》的讀者,對襲人不滿,說她妖,說她城府深,說她是陷害晴雯的小人的都大有人在。平心而論,襲人的思想與賈寶玉確實不是一路,與薛寶釵則彼此同心。這決定了她和賈寶玉不會有好結果,但也不見得非有壞的結果。畢竟她對寶玉伺候得周到,盡心盡力盡責盡意。至於她後來終於被送出賈府,嫁給了蔣玉函,那不是她的責任。高鶚續書,在她出嫁蔣玉函之後,特題詩雲: 千古艱難惟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對襲人有貶損之意。這兩句話其實狗屁不通。襲人在賈府半天,落這樣一個結果,其實她也是一個受害者。她既是賈府的受害者,又是儒學禮教的受害者。鴛鴦、襲人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人物就是晴雯。晴雯的一生是一個悲劇。如果說,整個《紅樓夢》是個大悲劇,那麼,晴雯就是悲劇中的悲劇。她比別人做的更多,得的更少,死得更慘。晴雯七歲時被賴大買來,因為賈母喜歡,就把她孝敬給了賈母。她進來時“也不記得家鄉父母,隻知有個姑舅哥哥,專能皰宰,也淪落在外,故又求了賴家的收買進來吃工食。” ① 後來賈寶玉祭奠她說她“女兒自臨濁世,迄今凡十有六載。其先之鄉籍姓氏,湮淪而莫能考者夕矣。”故是沉痛之言,亦是真實寫照。晴雯的第一個特點,是她長得漂亮。在榮寧二府的丫環中,當屬第一,不但襲人、麝月比不過她,就是府中任何一個丫頭,也沒有她漂亮。美是晴雯的特征,賈母因為她美才喜歡她,王夫人因為她美才懷疑她。她實在長得有些像林妹妹的。我們中國人喜歡說:“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女人能美,最是得意的資本。然而,這晴雯卻因美而致禍,可見儒學文明,到了《紅樓夢》時代,確實已然老邁昏庸,不中用了。晴雯雖美,與賈寶玉卻沒有私情。不但沒有私情,她性格爽利,脾氣也大。所以書中說她“千伶百俐,嘴尖性大”。其實,性大並非缺點。性大,可以是壞脾氣,也可以是自尊心強,不忍辱,不受辱。晴雯的性大,就屬於後麵這一種。她不但性格剛正,絕不受辱,而且看見不平的事,就要送上幾句。賈寶玉打了襲人,雖是誤打,那行為總是壞的,襲人沒有抱怨,一味忍讓了事。她就不平,不但對這事不平,而且對襲人的軟弱也看不上眼,劈裏啪啦,便說了出來。賈寶玉為麝月篦頭,被她看見了,她便冷笑道:“哦,交杯盞還沒吃,倒上頭了!”寶玉笑道:“你來,我也替你篦一篦。”晴雯道:“我沒那麼大福。”說著,拿了錢,便摔簾子出去了。 ②寶玉在麝月身後,麝月對鏡,二人在鏡內相視。寶玉便向鏡內笑道:“滿屋裏就隻是他磨牙。”麝月聽說,忙向鏡中擺手,寶玉會意。忽聽呼一聲簾子響,晴雯又跑進來問道:“我怎麼磨牙了?咱們倒得說說。”麝月笑道:“你去你的罷,又來鬧人了。”晴雯笑道:“你又護著。你們那瞞神弄鬼的,我都知道。等我撈回本兒來再說話。”說著,一徑出去了。 ③晴雯漂亮,嘴快,但她絕不害人。在榮國府那樣的地方,不害人難免被人所害,但她就是不害人。她隻是自尊心極強,不肯隨便受人褒貶罷了。她的這個特點,在《紅樓夢》三十一回有特別突出的表現。這一回的題目便是“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因麒麟伏百首雙星”。這一回書,寫得跌跌宕宕,大起大落,若非如椽大筆,如何運轉得來。事情的起因,是因為晴雯換衣服,不小心跌折了一把扇子,但深層次的原因,卻是因為王夫人逼死了金釧,而金釧和賈寶玉有莫大關係。所以雖是端陽佳節,相關的人們卻是各有心事,悶悶不樂。所以,賈寶玉一看扇子折了,便埋怨晴雯,說她:“蠢才,蠢才!將來怎麼樣?明日你自己當家立業,難道也是這麼顧前不顧後的?”於是———晴雯冷笑道:“二爺近來氣大得很,行動就給臉子瞧。前兒連襲人也打了,今兒又來尋我們的不是。要踢要打憑爺去。就了跌了扇子,也是平常的事。先時連那麼樣的玻璃缸、瑪瑙碗不知弄壞了多少,也沒見個大氣兒,這會子一把扇子就這麼著了。何苦來!要嫌我們就打發我們,再挑好的使。好離好散的,倒不好?”寶玉聽了這些話,氣的渾身亂戰,因說道:“你不用忙,將來有散的日子。” ①這幾句話說得厲害,厲害就厲害在她講得有理,講得對,所以,賈政打了賈寶玉,賈寶玉並沒有渾身亂戰,這晴雯一番話,就氣得這位寶二爺混身亂戰,因為戳到了他痛處了嘛。世上人除去如賈赦、賈珍這樣的死心兒壞蛋,最怕理虧,理虧則氣短,麵子上又下不來,於是惱羞成怒,隻好“渾身亂戰”了。襲人聽見這廂爭吵,忙過來勸解,偏這晴雯又不識勸,三說兩說,把個襲人也牽扯進去了———襲人在那邊早已聽見,趕忙過來向寶玉道:“好好的,又怎麼了?可是我說的‘一時我不到,就有事故兒。'”晴雯聽了冷笑道:“姐姐既會說,就該早來,也省了爺生氣。自古以來,就是你一個人伏侍爺的,我們原沒伏侍過。因為你伏侍的好,昨日才挨窩心腳;我們不會伏侍的,到明兒還不知是個什麼罪呢!”襲人聽了這話,又是惱,又是愧,待要說幾句話,又見寶玉已經氣的黃了臉,少不得自己忍了性子,推晴雯道:“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原是我們的不是。”晴雯聽他說“我們”兩個字,自然是他和寶玉了,不覺又添了醋意,冷笑幾聲,道:“我倒不知道你們是誰,別教我替你們害臊了!便是你們鬼鬼祟祟幹的那事兒,也瞞不過我去,那裏就稱起‘我們'來了,明公正道,連個姑娘還沒掙上去呢,也不過和我似的,那裏就稱起‘我們'了!”。 ①這晴雯的嘴,端的厲害,把個襲人寶玉弄得好不尷尬。後來寶玉沒法,要去回老太太,把晴雯打發出去,晴雯氣得哭起來,說:“我多早晚鬧著要出去了,饒生了氣,還拿話壓派我。隻管去回,我一頭碰死了也不出這門兒。”寶玉一定要回,襲人勸不住,給他跪下了,於是麝月、秋紋,跪下了一片,那“寶玉忙把襲人扶起來,歎了一聲,在床上坐下,叫眾人起去”,自己不覺滴下淚來。到了晚間,大家氣也消了,寶玉回到怡紅院,看見晴雯,提起前麵的事,又是一番光景。寶玉要吃果子,晴雯說:“我慌張得很,連扇子還跌折了,那裏還配打發果子?倘或再打破了盤子,還更了不得呢?”寶玉笑道:“你愛打就打,這些東西原不過是借人所用,你愛這樣,我愛那樣,各自性情不同。比如那扇子原是掮的,你要撕著玩也可以使得,隻是不可生氣時拿他出氣。”於是,晴雯說:“既這麼說,你就拿了扇子來我撕,我最喜歡撕的。”寶玉聽了,便笑著遞與他,晴雯果然接過來,嗤的一聲,撕了兩半,接著嗤嗤又聽幾聲。寶玉在旁笑著說:“響得好,再撕響些。”興頭之下,把麝月的扇子也奪過來遞與晴雯撕了。說著還要把匣子裏的搬出來撕,這晴雯高興,倚在床上道:“我也氣了,明兒再撕罷。”寶玉笑道:“古人雲,‘千金難買一笑',幾把扇子能值幾何”。 ②撕扇子的舉動,各有褒貶如許,這裏且不說它。但寶玉從此與晴雯的關係日見其密,則是事實。這可以說是不打不相識。襲人的地位,全靠苦整苦練,晴雯的地位,卻是靠著自尊自愛,爭取來的。晴雯聰明伶俐,長得美,但她不是擺著的花瓶,中看不中用的。她不但長得好,尤其手巧,別人幹不來的事,她能幹來,而且為著使寶玉不為難,她拚著自己的性命,也要為寶玉出力。最突出的表現就是《紅樓夢》五十二回說的“勇晴雯病補雀金裘”。賈母送給寶玉一件大氅,說是:“哦 斯國拿孔雀毛拈了線織的。” ③ 東西寶貴,又代表了賈母的一片關心。偏偏是這件雀金裘,後襟上燒了一塊有指頂大的燒眼,想到明天又必須穿它,不免長籲短歎。此時晴雯正病著,躺在床上,雖吃了藥,也不見好轉。加上“閃了風,著了氣”,到了晚間,“反覺更不好了”。她見寶玉如此,便掙紮起來———因為寶玉房裏的丫環雖多,補裘的本事卻沒一個人會———要為寶玉補裘。寶玉忙道:“這如何使得?才好了些,如何做得活。”晴雯道:“不用你蠍蠍螯螯的,我自知道。”———一麵說,一麵坐起來,挽了一挽頭發,披了衣裳,隻覺頭重身輕,滿眼金星亂迸,實實撐不住。若不做,又怕寶玉著急,少不得狠命咬牙捱著。便命麝月隻幫著拈線。晴雯先拿了一根比一比,笑道:“這雖不很像,要補上,也不很顯。”寶玉道:“這就很好,那裏又找哦 斯國的裁縫去。”晴雯先將裏子拆開,用茶杯口大的一個竹弓釘牢在背麵,再將破口四邊用金刀刮的散鬆鬆的,然後用針紉了兩條,分出經緯,亦如界線之法,先界出地子後,依本衣之紋來回織補。補兩針,又看看,織補兩針,又端祥端祥。無奈頭暈眼黑,氣喘神虛,補不上三五針,伏在枕上歇一會。寶玉在旁,一時又問:“吃些滾水不吃?”一時又命:“歇一歇。”一時又拿一件灰鼠鬥篷替他披在背上,一時又命拿個拐枕與他靠著。急得晴雯央道:“小祖宗!你隻管睡罷。再熬上半夜,明兒把眼睛摳摟了,怎麼處!”寶玉見他著急,隻得胡亂睡下,仍睡不著。一時隻聽自鳴鍾已敲了四下,剛剛補完;又用小牙刷慢慢的剔出絨毛來。……晴雯已嗽了幾陣,好容易補完了,說了一聲:“補雖補了,到底不像,我也再不能了!”噯喲了一聲,便身不由主倒下。 ①為著賈寶玉的衣服,晴雯可以不要命,這份情誼———如果說算是情誼的話,真真令人欽敬。然而,這公平嗎?這合理嗎?這應該嗎?想來想去,還是賈寶玉對不住晴雯,聯想到晴雯日後的下場,整個賈府都對她不住。晴雯性情高傲,但身體不好。王熙鳳和王善保家的奉王夫人之命,抄檢大觀園時,王夫人對她久來不滿,加上王善保家的,也許還有別人,讒言不斷,她成了抄檢的對象。查到她的箱子時———因問:“是誰的,怎不開了讓搜?”襲人等方欲代晴雯開時,隻見晴雯挽著頭發闖進來,豁一聲將箱子掀開,兩手捉著底子,朝天往地下盡情一倒,將所有之物盡都倒出。王善保家的也覺沒趣,看了一看,也無甚私弊之物。回了鳳姐,要往別處去。 ①有人說,這一倒,顯示了晴雯對封建禮教的反抗性。這麼說自然也不能說不對,但在我看來,晴雯的勇敢,主要在於她的清白,為人不做虧心事,半夜叫門心不驚。柳湘蓮曾罵榮寧二府,說除去門前的兩個石獅子幹淨,再沒有幹淨的了。但他不知道晴雯,這晴雯就是賈府的亂泥之中生出的一枝蓮花,她幹幹淨淨,遠遠勝過那些打她壓她欺她辱她誣她陷她惡她害她的人們。晴雯,終於被王夫人趕出了大觀園,而且很快就死了。臨死前,賈寶玉去看她,這故事寫得尤其感人,以至中國傳統戲曲中,總有這題材的傳播。晴雯臨死,賈寶玉問她有什麼話,她說:有什麼可說的!不過挨一刻是一刻,挨一日是一日。我已知橫豎不過三五日的光景,就好回去了。隻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雖生的比別人略好些,並沒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樣,如何一口咬定了我是個狐狸精!我太不服。今日既已擔了虛名,而且臨死,不是我說一句後悔的話,早知如此,我當日也另有個道理。不料癡心傻意,隻說大家橫豎是在一處,不想平空裏生出這一節話來,有冤無處訴。” ②她的嫂子,按書裏的說法,不是個好人,在門外聽了這話,也竟發感慨說:“我進來一會在窗下細聽,屋裏隻你二人,若有偷雞盜狗的事,豈有不談及於此,誰知你兩個竟還是各不相擾。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如今我反後悔錯怪了你們。既然如此,你但放心,以後你隻管來,我也不 唕你。” ③ 晴雯死了,賈寶玉沒能挽救她,更沒為她犧牲什麼。這樣看來,賈寶玉實在不比於連、沃倫斯基等人多矣。寶玉畢竟是一位貴公子,他雖貴在情真,也不過情真如此。到了關鍵時刻,也隻是恨恨而已。但賈寶玉有文化,會作詩,他為懷念晴雯,寫了一篇《芙蓉誄》作祭文。這祭文寫得果然是好,真情實感,聲情並茂。說到傷心之處,不免催人淚下;說到激憤之處,又要慷慨陳詞。非個中之人,怎能解這詞之哀也。有評論者說,這《芙蓉誄》是“誄”黛玉的,這觀點望文生義,不足為憑。不管怎樣,晴雯一生,當得起這一篇祭文,她無愧於大觀園,更無愧於《紅樓夢》。晴雯當然不是十全十美,比如她懲罰偷竊行為的墜兒,手段十分殘忍,雖有真心真意為憑,畢竟於人道有傷。晴雯死了,王夫人要給賈母一個信息。她趕著到賈母處來省晨,看見賈母喜歡,便趁便回道:“寶玉屋裏有個晴雯,那個丫頭也大了,而且一年之間,病不離身;我常見她比別人分外陶氣,也懶;前日又病倒了十幾天,叫大夫瞧,說是女兒癆,所以我就趕著叫她下去了。若養好也不用叫她進來,就賞她家配人去也罷了。” ①貌似冠冕堂皇,其實大放厥詞,賈母聽了,點頭道:這倒是正理,我也正想著如此呢。但晴雯那丫頭我看她甚好,怎麼就這樣起來。我的意思是這丫頭的模樣爽利言談針線多不及他,將來隻她還可以給寶玉使喚得。誰知變了。 ②清朝思想家戴震說:“以法殺人,猶有憐之者;以禮殺人,其誰憐之!”王夫人殺死晴雯,臨了又編這一套鬼話,賈老太本知道晴雯“模樣爽利言談針線多不及他”,聽了這篇鬼話,又點頭稱是,還說道“誰知變了”。誠所謂,是可忍,孰不可忍。然而,在我們古老的中國,這也是司空見慣的哩!從大的方麵考證晴雯,她其實也是一個義仆。我所遺憾不能釋懷的,是她隻是一個義仆,而不是俄國的安娜?卡列尼娜,也不是日本的葉子夫人。大觀園內,或者說《紅樓夢》中,年輕聰慧的女仆甚多,但她們的命運卻幾乎沒有一個不悲慘的。她們的命運綁在主子的戰車上,任憑風狂雪驟,劍砍刀淩,雖然聰慧無比,卻自己做不得自己的主。心靈手巧的丫環,如鶯兒。她是薛寶釵的貼身丫環。薛寶釵自是才女,在惜春作畫之時,她的一番妙論,很有藝術見解。鶯兒雖然不見此等藝術高論,卻又是編織能手,而且取材不限,且又無所不能。她曾為賈寶玉編織絡子,其顏色與圖案之論,堪與薛寶釵的畫論一比高下。且說襲人、寶玉、鶯兒先議論編些什麼,由此漸漸入境———寶玉道:“汗巾子就好。”鶯兒道:“汗巾子是什麼顏色的?”寶玉道:“大紅的。”鶯兒道:“大紅的須是黑絡子才好看的,或是石青的才壓得住顏色。”寶玉道:“鬆花色配什麼?”鶯兒道:“枕花配桃紅。”寶玉笑道:“這才嬌豔。再要雅談之中帶些嬌豔。”鶯兒道:“蔥綠柳黃是我最愛的。”寶玉道:“也罷了,也打一條桃紅,再打一條蔥綠。”鶯兒道:“什麼花樣呢?”寶玉道:“共有幾樣花樣?”鶯兒道:“一炷香、朝天凳、象眼塊、方勝、連環、梅花、柳葉。”寶玉道:“前兒你替三姑娘打的那花樣是什麼?”鶯兒道:“那是攢心梅花。”寶玉道:“就是那樣好。” ①這段妙論,真真難得。順便說一句,這議論中的紅、綠、黃三種顏色,也是作者最喜歡的。因為喜歡,他把這三種顏色分別賦予了寶玉、黛玉和寶釵,紅、綠、黃,既是他們的生活主調,又是他們的性格主色。與小姐關係非同尋常,且癡心無二的乃是紫鵑。紫鵑是林黛玉的貼身丫環,但她並非和黛玉一起來自南方,而是賈母看黛玉身邊的丫頭太小,把紫鵑特意地撥給了她。紫鵑原名鸚哥,給了黛玉,黛玉替她改了名字。按說主子是人,仆人也是人,人家的名字,合口味也不幹你事,不合口味也不幹你事。如此左改右改,其理安在?但在禮教盛行的年代,這又是尋常事了。紫鵑對黛玉,隻有忠心,沒有私心。她不像平兒那樣的以未來的姨太太自居;也不像襲人一樣,一心一意向著姨太太的位置“埋頭奮進;”她也不像鴛鴦一樣,“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甚至不像司棋那樣,情之所至,便私定終身。她心裏隻有黛玉,而且認定了黛玉就該嫁給寶玉,必須嫁給寶玉。為此,她與寶玉黛玉的故事頗多,有時還弄出大風波來。然而,她的本心隻是為他們好。千可惜萬可惜,可惜她不是紅娘,畢竟她的時代連紅娘的時代都不如。紅娘能使好夢成真,她卻隻能對著夢境癡想。且說,紫鵑為了試探寶玉對黛玉是否真心,撒一個慌,說她們要回南方老家去了。寶玉聞此,竟是大病一場。紫鵑既惹了禍,便背著沉重到寶玉身邊服待,看看寶玉病情漸愈,才回到黛玉這廂來。這一回來,她又有心得了,夜間人定後,紫鵑寬衣臥下之時,悄向黛玉笑道:“寶玉的心到實,聽見咱們去就那樣起來。”黛玉不答。紫鵑停了半晌,自言自語地說道:“一動不如一靜。我們這裏就算好人家,別的都容易,最難得的是從小兒一處長大,脾氣性情都彼此知道的了。”黛玉啐道“你這幾天還不乏,趁這會子不歇一歇,還嚼什麼蛆?” ② 於是有了如下的話———紫鵑笑道:“倒不是白嚼蛆,我倒是一片真心為姑娘。替你愁了這幾年了,無父母無兄弟,誰是知疼著熱的人?趁早兒老太太還明白硬朗的時節,作定了大事要緊。俗語說:‘老健春寒秋後熱',倘或老太太一時有個好歹,那時雖也完事,隻怕耽誤了時光,還不得趁心如意呢。公子王孫雖多,那一個不是三房五妾,今兒朝東,明兒朝西?要一個天仙來,也不過三夜五夕,也丟在脖子後頭了,甚至於為妾為丫頭反目成仇的。若娘家有人有勢的還好些,若是姑娘這樣的人,有老太太一日還好一日,若沒有老太太,也隻是憑人去欺負了。所以說,拿主意要緊。姑娘是個明白人,豈不聞俗語說‘萬兩黃金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黛玉聽了,便說道:“這丫頭今兒不瘋了?怎麼去了幾日,忽然變了一個人?我明兒必回老太太退回去,我不敢要你了。”紫鵑笑道:“我說的是好話,不過叫你心裏留神,並沒叫你去為非作歹,何苦回老太太,叫我吃了虧,又有何好處?”說著,竟自睡了。 ①紫鵑睡了,黛玉又怎能睡得著。“口內雖如此說,心內未嚐不傷感,待他睡了,便直泣了一夜。” ②書中沒有交代鶯兒、翠縷、紫鵑後事如何。但看她們主子的情況,那結果都不妙的。黛玉死,紫鵑難有出路,縱然人家給她出路,她的心早就死了。湘雲命運亦坎坷,翠縷或隨或散,前途未卜。薛寶釵最有心計,也最有能力,然而,以她的為人而論,鶯兒的前途也未必能好,就算能好,將來作一個薛寶釵那樣的人,就真幸福嗎?更何況,“忽喇喇大廈將傾”,古人雲,“覆巢之下,豈有完卵”?2.男仆形象《水滸傳》主張天下英雄,皆為兄弟,所以對於仆人不甚重視,寫了些伴當、隨從,沒名沒姓,不作深談。《水滸傳》不問出身,隻論英雄,是它最有價值的地方,但是主仆關係依然存在。梁山一百零八條好漢,李應與杜興就是主仆,盧俊義與燕青,也是主仆。雖是主仆,又是兄弟,這關係頗有趣味。書中寫李應、杜興,筆調粗略,寫盧俊義與燕青,則多有細膩之處。尤其它的前半段,把燕青的仆人性格筆筆皆真。書中說盧俊義被吳用逼上梁山,李固先回。這李固與盧俊義夫人私通,向官府告發了盧員外,將燕青驅趕出門。盧俊義回來時,臨近大名府,“隻見一人頭巾破碎,衣裳襤褸,看看盧俊義伏地便哭。” ② 燕青受辱,但他並不棄主,便把起事緣由向盧俊義告訴一遍。盧俊義一聽,大怒,可惜他不怒李固,卻怒燕青。喝罵燕青道:“我家五代在北京住,誰不識得!量李固有幾顆頭,敢做恁般勾當?莫不是你做出歹事來,今日倒來反說?我到家中問出虛實,必不和你幹休!” ③ 燕青痛哭,爬倒地下,拖住員外衣服,盧俊義一腳踢倒燕青,大踏步便入城來。 ④ 後來,盧俊義遭了難,發配路上,解差受了李固賄賂,對他痛下毒手,還是燕青救了他。以後盧俊義逃跑不成,上梁山求援的,也是燕青。再以後,梁山招了安,征方臘回來,燕青看清形勢,勸盧俊義棄官隱居。奈盧俊儀聽不進去,隻好靠辭主公,自己走了。直到去時,猶以奴仆自居。看來,雖梁山好漢,又有代表上天意誌的石碣為憑證,證明這些英雄不是天罡星就是地煞星,但儒家的主仆之義,都是萬難改變的。《紅樓夢》寫男仆,有三個人物,寫得極有特色。一個是中年男仆李貴,他出場時,是護送賈寶玉上學,雖然文字不多,讀來津津有味。卻說賈寶玉要上學了。上學之前,四處分心,好不繁瑣。到他父親那裏時,他父親先把他訓斥幾句,又問: “跟寶玉的是誰?”隻聽外麵答應了兩聲,早進來三四個大漢,打千兒請安。賈政看時,認得是寶玉的奶母之子,名喚李貴。因向他道:“你們成日家跟他上學,他到底念了些什麼書!倒念了些流言混語在肚子裏,學了些精致的淘氣。等我閑一閑,先揭了你的皮,再和那不長進的算賬!”嚇得李貴忙雙膝跪下,摘了帽子,碰頭有聲,連連答道:“是”。又回說:“哥哥已念到第三本《詩經》,什麼‘呦呦鹿鳴,荷葉浮萍',小的不敢撒謊。”說得滿座哄然大笑起來。賈政也撐不住笑了。 ①李貴挨罵實在冤枉,賈寶玉也知道他冤枉。所以當李貴走出來,“一麵撣衣服,一麵說道:‘哥兒聽見了不曾?可先要揭我們的皮呢!人家的奴才跟著主子賺些好體麵,我們這等奴才白陪著挨打受罵的。從此後也可憐見些才好'。寶玉笑道:‘好哥哥,你別委屈,我明兒請你。'李貴道:‘小祖宗,誰敢望你請,隻求聽一句半句話就有了'。” ②寶玉進了學,學裏又有鬧事,七亂八亂,寶玉的貼身小廝還在那裏撒野,李貴夾在裏麵,攔了這個,喝叫那個,一會兒與寶玉說情,一會兒和賈瑞論理,先擋後罵,軟硬兼施,總算把那個場麵安靜下來。雖然這節故事中,李貴不是主角,但那性格,那角色,那辛苦,那身為下人卻擔著幹係的種種表現,都反映得層層麵麵,一覽無餘。另一個是茗煙。這茗煙年輕,聰明十分,淘氣十分,又滑稽十分。書中說他“乃是寶玉第一個得用的,且又年輕不諳世事”。 ③ 好事沒他不行,壞事沒他也不行,可說鹽沒他不鹹,醋沒他不酸。但他卻是一個大大的好人,而且深知寶心的心事。寶玉上學,學堂大亂,他在裏麵推波助瀾,把個已經亂得一塌糊塗的學堂攪得亂上加亂。寶玉在寧府看戲,沒趣沒味,又是他出主意帶寶玉去襲人家看望襲人。那襲人當日清晨剛剛回家,晚間便回,若非小孩心性,哪有追著去看人家的道理。但寶玉有這“雅”興,茗煙知道少爺的心思,於是二人一拍即合,把個襲人全家弄得慌慌忙忙,又驚又喜。茗煙最出色的表現,是金釧死後,賈寶玉聽了劉姥姥的故事,一心要去城外某個廟宇燒香祭奠。就叫茗煙悄悄留下兩匹坐馬,二人一徑出城,向北,急馳而去。到了一個所在,叫做水仙庵,這名字寶玉喜歡,於是命茗煙捧著觀裏的香爐,到井台上,焚香施禮,口內祝道:且不收,忙爬下磕了幾個頭,我茗煙跟二爺這幾年,二爺的心事,我沒有不知道的,隻有今兒這一祭祀沒有告訴我,我也不敢問。隻是這受祭的陰魂雖不知名姓,想來自然是那人間有一,天上無雙,極聰明極俊雅的一位姐姐妹妹了。二爺心事不能出口,讓我代祝:若芳魂有感,香魄多情,雖然陰陽間隔,既是知己之間,時常來望候二爺,未嚐不可。你在陰間保佑二爺來生也變個女孩子,和你們一處相伴,再不可又托生這須眉濁物了。 ①這一番話,除了精度———這精度又是極準確的,那禱祝說的簡直就是寶二爺的話。可見,賈寶玉與茗煙的關係,確實非同尋常。再一個是興兒。興兒的事跡無多,最妙的乃是他的一張嘴。他向尤二姐介紹起王熙鳳來,惟妙惟肖,頗有小說家風範,又有雜文家的口吻,甚至有些孔子作《春秋》的味道在內。且聽他說:提起我們奶奶來,心裏歹毒,口裏尖快。我們二爺也算是個好的,那裏見得他?……如今合家大小除了老太太、太太兩個人,沒有不恨他的,隻不過麵子情兒怕他。皆因他一時看的人都不及他,隻一味哄著老太太、太太兩個人喜歡。他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沒人敢攔他。又恨不得把銀子錢省下來堆成山,好叫老太太、太太說他會過日子,殊不知苦了下人,他討好兒。估著有好事。他就不等別人去說,他先抓尖兒;或有了不好事或他自己錯了,他便一縮頭推到別人身上來,他還在旁邊撥火。如今連他正經婆婆大太太都嫌了他,說他‘雀兒揀著旺處飛,黑母雞一窩兒,自家的事不管,倒替人家去瞎張羅。'若不是老太太在頭裏,早叫過他去了。 ②說到尤二姐要去見王熙鳳時,興兒又連連搖頭,告誡二姐說:奶奶千萬不要去。我告訴奶奶,一輩子別見他才好。嘴甜心苦,兩麵三刀,上頭一臉笑,腳下使絆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都占全了。隻怕三姨的這張嘴還說他不過。好,奶奶這樣斯文良善人,那裏是他的對手! ①雖非出口成章,也是妙語連珠。興兒不但對王熙鳳評說精當,對於賈府中的各位奶奶、小姐更是無不了然。而且順序道來,頭是頭,腳是腳,雖比不得太史公的《史記》,比之《容齋隨筆》,可說毫不遜色。隻是全文征引,不免長了,簡捷摘下幾句,以廣傳播。說李紈———我們家這位寡婦奶奶,他的渾名叫作“大菩薩”,第一個善德人。我們家的規矩又大,寡婦奶奶們不管事,隻宜清淨守節。說迎春———二姑娘的渾名是“二木頭”,戳一針也不知噯喲一聲。說探春———三姑娘的渾名是“玫瑰花”。說林黛玉———麵龐身段和三姨不差什麼,一肚子文章,隻是一身多病,這樣的天,還穿夾的,出來風兒一吹就倒了。我們這起沒王法的嘴都悄悄的叫他“多病西施”。說薛寶釵———竟是雪堆出來的。每常出門或上車,或一時院子裏瞥見一眼,我們鬼使神差,見了他兩個,不敢出氣兒。為什麼不敢出氣兒———因為“生怕這氣大了,吹倒了姓林的;氣暖了,吹化了姓薛的。”這等妙語,若非興兒的一張嘴,又有那個說得出來?但也可以知道,作仆人的艱難。他同鳳姐近些,賈璉便要不快;他同賈璉近些,鳳姐又要生氣。雖不算嚴格意義上的一仆二主,卻真個左右為難。當了奴仆,一生一世難有出路。壞了的,便成為蠻奴惡仆,欺壓百姓;好了的,也不過是焦大、茗煙,有什麼前途!一些奴仆,經過二三輩子努力,有了錢了,甚至兒子、或者孫子作了官員,回首當年,依然不寒而 。賴嬤嬤的孫子是作了官的,你聽她怎麼說。賴嬤嬤向著鳳姐等人學舌,她這麼教導自己的孫子:我說:“哥哥兒,你別說你是官兒了,橫行霸道的!你今年活了三十歲,雖然是人家的奴才,一落娘胎胞,主子恩典,放你出來,上托著主子的洪福,下托著你老子娘,也是公子哥兒似的讀書認字,也是丫頭、老婆、奶子捧鳳凰似的,長了這麼大。你哪裏知道那‘奴才‘兩字是怎麼寫的!隻知道享福,也不知道你爺爺和你老子受的那苦惱,熬了兩三輩子,好容易掙出你這麼個東西來。” ①“你哪裏知道奴才這兩字是怎麼寫的!”這裏麵含著多少辛酸!然而,奴才的兒子有了錢,又要弄多少丫頭、婆子伺候著。奴才的孩子做了官,還要奴役更多的奴才。3.半奴半主,亦尷亦尬半奴半主即一身兼著二種性質,又是奴,又是主,或者說,一時是奴,一時是主,或者說此處是奴,彼處是主。半奴半主的情況也複雜。有的人具有主子的身份,但身份極低,比如《金瓶梅》、《紅樓夢》中的姨娘之類。姨娘就是姨太太,俗稱小老婆。雖是小老婆,其實也該屬於主子一類,但不行。因為你不是正妻,不是明媒正娶而來的。在奴仆麵前,固然也算主人,但在主人麵前,卻又低了一等,不但本人低一等,連自己的孩子都低一等,甚至不止低一等。曹孟德有25個兒子,但嫡出的不多,所以有資格作皇帝的,不過二、三子而已。《金瓶梅》中有一個孫雪娥,已然是西門慶的第四房姨太太了,但那地位,非但比不過吳月娘,比不過李嬌兒、孟月樓,比不過排在她後麵的潘金蓮、李瓶兒,甚至也比不過春梅。春梅是個丫環,孫雪娥是個姨太太,但二人的關係,常常是春梅占據上風。春梅成了打人的唆使者,挨打的卻是孫雪娥。有人說,作者之所以這樣寫,是說明西門慶治家之亂。其實,姨太太的地位原本就低,低而模糊且不確定,因為你地位低而模糊又不確定,所以有時奴才受了寵,也照樣給你氣受。《紅樓夢》中有一位探春小姐,最是能幹不過,連王熙鳳都讓他三分。雖然論文才、詩才,似乎比不過黛玉、寶釵,但論起管理方麵的才能,至少勝過黛玉許多。論辦事精明強幹,比之王熙鳳,也未遑多讓,而又無奸作,不做作,不欺人,不懷詭,比之王熙鳳、薛寶釵、花襲人等人都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但就是因為她是個庶出,所以她常常自卑,因自卑而自苦,又因自苦而不能處理好與自己親生母親和同胞弟弟的關係。《紅樓夢》寫探春的生母趙姨娘,自是寫得十分恨人,但並沒有太大的說服力。把很多毛病集中在這個姨太太身上,即使談不上虛假,至少有些勉強。唯其如此,才有很多研究者,對賈政為什麼會娶趙姨娘為妾,感到大大的不解。以至有人百思不解,想到這位姨娘可能“下體可陳”。這種猜測,不但沒有根據,而且有些走火入魔的味道。書中大約唯有講到趙姨娘、周姨娘的相對貧困時,才來得可信。隻說,賈母提議,給鳳姐過生日,自己帶頭捐錢,然後依次拿錢,周、趙二人雖不願,也不得不如此。後來,尤氏把平兒、鴛鴦、彩雲的錢都退了回去,“見鳳姐不在跟前,一時把周、趙二人的也還了。他兩個還不敢收,尤氏道:‘你們可憐見的,那裏有這些閑錢?鳳丫頭便知道了,有我應著呢。'二人聽說,千恩萬謝的”收了。 ① 二人出錢固不願意,但把錢退回來,就要千恩萬謝,可以知道,那經濟狀況,是不樂觀的了。探春看不起自己的出身,不認趙姨娘是自己的娘,隻認王夫人是自己的太太。結果母女二人,矛盾重重。在趙姨娘看來,無論如何,探春也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就該對自己多加照看。在探春看來,自己雖是趙姨娘所生,王夫人才是正頭香主,沒有一個不孝夫人先孝姨娘的道理。探春這個人物,在曹雪芹那裏是著力寫出的,但在今天看來,這形象並不成功,至少並不十分討人喜歡,大約隨著時間的推移,是否會愈其不能討人喜歡也未可知。姨娘有個名份,但其地位,常在主奴之間。還有一種是爬上去的奴才。所謂爬上去,即有些奴仆的子孫作了官的,這是很特殊的一種。更多些的,則是因為資格老了,或因為受到主人的賞識,或因為主子的地位日益提高,總而言之,本人已經不再是一般的奴仆了,而成了仆人的頭了。例如成了榮國府的大總管了,成了寧國府的二總管了。如賴大、如林之孝這樣的管家,本人依然屬於奴仆之類,但自己在家中卻又呼仆喚婢,這樣的奴仆已經成為兩麵人,一麵為奴仆,一麵作主子。兩麵人,其實也不好當。劉姥姥未進榮國府,先去探視周瑞家的。這周瑞家的是王夫人的陪嫁奴婢,有些來由,又有些身份,家裏也使喚小丫環一類的仆人。周瑞本人,據他夫人講,“我們男的隻管春秋兩季地租子,閑時隻帶著小爺們出門子就完了”。 ②這一家人也屬於半奴半仆之間。但在王熙鳳那裏,雖有些體麵,卻又沒有多少臉麵。《紅樓夢》第四十五回,寫周瑞的兒子犯了錯,引起鳳姐大怒,要把他趕出府去。周瑞家的慌了,“忙跪下央求”。還是賴大家的———賴嬤嬤為之求情,才改個“打他四十棍,以後不許他吃酒之完事”。饒這,“周瑞家的磕頭起來,又要與賴嬤嬤磕頭”。 ①所以,雖說半奴半主之間,骨子裏仍然還是個奴才。還有一類,連個正當的名份也沒有。既不是姨娘,又不是管家,美其名曰通房丫頭。通房就是被主子收了房了,但身份還是個丫頭,此後,或者熬成姨娘———但也不一定的,比如前麵講過的襲人,雖然領了半天姨娘級的銀子,到頭來還不是被擠出了賈府。但這一類丫環中,或者說有類於通房丫頭的丫頭中,也有些有權勢的人在。例如鴛鴦可以算一個,到了經濟很拮據的時候,賈璉、王鳳熙夫婦還要求她通融,拿老太太的東西作當。襲人也是一個,怡紅院中,大半事情,賈寶玉不管的,就由她說了算。平兒是一個,而且因為她是鳳姐的左膀右臂,又在賈璉心中占有一定的地位,其行其止,更似在主奴之間。平兒其實活得很不容易,用賈寶玉的心思看平兒,平兒固然“是個極聰明極清俊的上等女孩”,但那命也是極苦,他這樣理解———忽又思及賈璉惟知以淫樂悅己,並不知作養脂粉。又思平兒並無父母兄弟姊妹,獨自一人,供應賈璉夫婦二人。賈璉之俗,鳳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貼,今兒還遭荼毒,想來此人薄命,比黛玉猶甚。想到此間,便又傷感起來,不覺灑然淚下。 ②但平兒卻又有權,不但有權,大凡鳳姐所為,她應該都是知道的,甚至參與其間的。但是作者不忍心讓她陷在王熙鳳式的汙泥濁水之中,每每寫到這些地方,便不見了平兒的影子。但平兒畢竟不是常人,一時殺伐決斷,威嚴俱在。這種威嚴,說到底,還不過是代施主子的威風罷了。《紅樓夢》第五十九回“柳葉渚邊嗔鶯叱燕,絳芸軒裏召將飛符”。寫春燕和她娘發生了矛盾,鬧得不可開交,襲人勸不住,麝月勸不住,連寶玉也有些勸不住的樣子。於是麝月便回頭叫小丫頭子,“去把平兒給我們叫來!平兒不得閑就把林大娘叫了來!”春燕她娘,初時還不服氣,一聽別的媳婦們說:“你當是那個平姑娘?是二奶奶屋裏的平姑娘。他有情呢,說你兩句;他一翻臉,嫂子你吃不了兜著走。”平兒雖然威風,威風隻在一時———這一時是好是壞,讀者自然心中有數,但她卻又可憐,可憐卻在長久。賈璉淫亂,而且色膽包天,在王熙鳳眼皮底下就敢弄鬼,不想被王熙鳳撞見了,於是乘著酒興,歇斯底裏大發作。發作盡管發作,卻又聽見賈璉與鮑二家的,一邊忙亂一麵稱讚平兒,“便疑平兒素日背地裏自然也有憤怨語了,那酒越發湧了上來,也並不忖奪,回身把平兒先打了兩下,一腳踢開門進去,也不容分說,抓著鮑二家的撕打一頓。”一行打,一行罵,還叫著:“平兒過來!你們淫婦忘八一條藤兒,多嫌著我,外麵兒你哄我!”說著又把平兒打幾下,打得平兒有冤無處訴,隻氣得幹哭,便也罵鮑二家的。那賈璉本想機機密密,幹他的好事,不想被王熙鳳撞破了頭兒,見王熙鳳打鮑二家的,平兒也打,便上來踢罵道:“好娼婦,你也動手打人”!“平兒氣怯,忙住了手。” ① 鳳姐又不依,於是你逼我也逼,你威風我更威風,把平兒擠在中間沒有活路,跑出來要找刀子尋死。《紅樓夢》中的丫環仆人,受辱的不少,但如此受辱的卻不多。到了最後,賈母平息了這場內亂,還埋怨平兒,說:“平兒那蹄子,素日我倒看他好,怎麼暗地裏這麼壞。”旁人忙著解釋一番,她又說:“既這麼著,可憐見的,反受他們的氣。”又叫琥珀傳話給平兒“你出去告訴平兒,就說我的話:我知道他受了委屈,明兒我叫鳳姐兒替他賠不是。今兒是他主子的好日子,不許他胡鬧。”說起來也算是句好話,品起來卻更像扯淡。平兒一生行止,甘於為鳳姐兒作助———雖然比鳳姐和善許多,常勸鳳姐“得饒人處且饒人”,又甘心為賈璉服務,作女人的心思全放在賈璉身上,但這也反映了她雖然身為奴才卻不能自悟的特點。4.豪奴惡仆,事出有因奴仆有善惡,總的說,善的多,惡的少。因為總體上,這些都是受欺壓的人,但是,也不能一概而論。大體上說,越是貴族豪門,或者說,主子的地位越高,那奴才中的壞人也常常越多。因為他們更容易具備當奴才頭的特性。所謂“宰相門前七品官”,所謂窮太監勝似富王爺。實在李連英的派頭,不比一個尋常的軍機大臣小,他幹的壞事,更比一般的州官縣官多上許多,而且影響也大。豪奴惡仆,有針對他人的,也有針對主子的。針對他人的,固然令傳統中國人氣憤;針對主子或者舊主的,尤其與傳統儒學倫理不合,口誅筆伐起來,還要加倍用力。《水滸傳》寫惡奴不少,如高太尉手下的陸謙、富安,又如草料場的管營與獄卒,但這些都帶有官吏性質。《金瓶梅》寫太師府的門官,尤其寫得淋漓盡致,前麵已然說過,此處不再重複。西門慶是個大惡人,因而他手下的奴仆,變壞的不少。其實想當初,也多是些不涉世事的年輕人。架不住這西門慶財、色、酒、氣、騙,五毒俱全,要麼被他奸了,如書童;要麼被他染了,如平安、玳安;要麼跟他學壞了,如來保。古人雲:“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雖不能說人人如此,但那情形,確實存在。《金瓶梅》第三十五回,寫平安與書童慪氣,便把西門慶與書童的“事”告訴了潘金蓮。西門慶大怒,找個碴口,把平安拶了又敲,敲了又打,“打得皮開肉綻,滿腿杖痕”。平安挨了打,找不到南天門在那疙瘩,東猜西猜不明就裏。於是,玳安走過來,對他說:“平安兒,我不言語憋得我慌。虧你還答應主子,當家的性格,你還不知道,你怎怪人!常言兒不要屙金溺銀,隻要見景生情,'不打你,卻打誰。”如此這般,教訓一回。後來這平安果然越學越壞,偷盜宿娼無所不為。那玳安算是頭腦精靈的一個,助西門慶淫亂,拉繩牽線的,常常是他。《金瓶梅》第五十回,專門寫他在蝴蝶巷,遊娼家,打酒保,依稀便是一個小西門慶了。偏這玳安,在西門慶死後,偷了吳月娘的丫頭小玉。吳月娘碰見了,索性順水推舟,讓他們成了親。西門慶的兒子出家為僧,這玳安便繼承西門的家業,改名西門安,為吳月娘養老送終。《紅樓夢》中也寫了一些惡奴才,但重點不在奴才身上,而在表現主子的態度。比如周瑞家的兒子犯了錯,鳳姐就要嚴懲,而來旺的兒子更不成材,林之孝說他“豈隻吃酒賭錢,在外頭無所不為。我們看他是奶奶的人,也隻見一半不見一半罷了”。 ① 但是,因為來旺夫婦是王熙鳳從娘家帶來的,她不但對他們的這個破兒子沒有什麼懲誡,反而想方設法把一心愛著賈環的彩雲硬配給了他。奴才欺主,《金瓶梅》上寫了一個來保。這來保也不簡單,西門慶頭一次遇到麻煩,派去東京太師府走門子的就是他,以後還封了官。西門慶在時,他是最忠心的奴才,西門慶一死,他就成了最邪惡的奴才。不但不再效忠西門家,反而邪行胡念,一副醃 嘴臉。《金瓶梅》寫他———來保這斯,常時吃醉了,來月娘房中,嘲話調戲,兩番三次。不是月娘為人正大,也被他說念的心邪,上了道兒了。 ② 動不動,又與他老婆肆意叫罵:“賊嚼舌根的淫婦!說俺兩口子轉的錢大了,在外行三坐五,扳親家。老道出門,問我姊那裏借的衣裳,幾件子首飾,就說是俺落得主子銀子治的!要擠撮俺兩口出門,也不打緊。等俺每出去,料莫天也不著餓老鴉兒吃草。我洗淨著眼兒,看你這些淫婦奴才,在西門慶家裏住牢著!”月娘見他罵大罵小,尋由頭兒,和人嚷鬧上吊;漢子又兩番三次,無人處在跟前無禮,心裏也氣得沒入腳處,隻得交他兩口子搬離了家門。這來保就大剌剌和他舅子開起個布鋪來。 ③韓道國、來保、吳大舅之類,固然可惡得緊,但這也是西門慶惡有惡報。所謂,“上梁不正下梁歪”,西門慶的接班人,若不如此這般,似乎也沒“邏輯”。5.種仇得仇,種恨得恨俗話說:“路不平,有人鏟;事不平,有人管。”奴仆作為一個階層,在舊時代,它的地位很低,被人看不起。但他們又是最為辛苦的一個階層,沒奴仆,整個貴族官僚富豪階層就無法生活。可惜,鏟奴仆不平之路的人曆來就少,管奴仆不平之事的人就更少了。《紅樓夢》中屢屢提及榮、寧兩府是慈善人家,善待下人,就算是好的了等等。但實際情況,卻點點滴滴充滿了奴仆的血淚。金釧、晴雯、司棋、鴛鴦、瑞珠等,都是在賈府裏被逼迫致死的。其餘被驅逐、被責打、被冤陷的更是無可計數。所謂好人家尚且如此,那不好的人家,如迎春丈夫那樣的家庭,可想而知。然而有壓迫,必有反抗,壓迫越深,反抗越烈,當然這不是說,反抗在任何一個時空段內都會發生,但作為一條曆史的規律,則無可改變。《紅樓夢》中也有激烈的抗爭,如鴛鴦,如晴雯,如司棋,但方式總的來講,還是消極的。她們以自己的犧牲、自己的清白,自己的追求,表達了自己的無辜與控訴。《金瓶梅》的情況有些不同,《金瓶梅》的筆法,抵不住《紅樓夢》,它寫的沒有那麼深,也沒有那麼切,但他筆下人物的反抗卻是另一個路數,來旺的媳婦被西門慶奸汙,他不服,就要高聲叫罵:由他,隻休要撞到我手裏,我叫他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好不好把潘家那淫婦也殺了,我也隻是個死。你看我說出來做的出來。潘家那淫婦,想著他在家擺死了他頭漢子武大,他小叔武鬆因來告狀,多虧了誰替他上東京打點,把武鬆墊發充軍去了?今日兩腳踏住平川路,落得他受用,還挑撥我的老婆養漢。我的仇恨與他結的有天來大。常言道:一不做,二不休,到跟前再說話,“破著一命剮,便把皇帝打!” ①雖然是酒後之語,但在內心有這種子,正所謂“酒後吐真言”了。《金瓶梅》挨打最多最狠的是秋菊,那手段也無奇不用,令人發指。秋菊不聰明,也不靈俐,幹些粗活累活,人前人後,亂忙而已。但她是個人,潘金蓮、龐春梅卻不拿她當人,動不動讓她頂著大石頭在日頭下跪著,動不動打得殺豬似的嚎叫。但就是這個秋菊,她雖然沒有發議論,卻有強烈的複仇欲望。而且她的這種欲望,一旦付諸行為,便不屈不撓,堅持到底。西門慶死了,潘金蓮與陳經濟偷情,讓她發現了,她便向吳月娘告發。第一次告訴了吳月娘信任的大丫環小玉,偏這小玉和龐春梅關係好,把消息轉回來了。結果,秋菊被打了30棍子。第二次她又向小玉揭發這事,小玉想推唐,卻被吳月娘聽到了,到裏麵一查,沒有發現手腳。吳月娘沒有發現破綻,所以龐春梅、潘金蓮與陳經濟的膽子更大了。他們膽子固大,秋菊並不肯放手。第三次,她直接向吳月娘報告時,吳月娘突然闖進潘金蓮的屋內,正撞見陳經濟。於是,下決心賣了龐春梅,又叫王婆子把潘金蓮領走了。春梅被賣,還有一段故事,潘金蓮既出西門家,恰好武鬆歸來,便把她割首挖心,為兄長報了仇。秋菊是個反抗者,不論其自覺與否,那行動與結局都給人以啟發。中國古人有言:秀才造反,十年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