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俠、醫、藝、妓、僧與道

1.俠的真假與社會認同俠作為一個獨特的社會角色,古已有之。《韓非子?五蠹》上說:“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可見在戰國時代,俠已然成為很重要的社會力量。其實在春秋戰國時期,士與俠的界限不清,士中既有儒者,又有俠士。戰國四大公子———孟嚐君、信陵君、平原君、春申君,名震諸侯,勢可敵國,就是因為他們養士多。養士多則人才多,人才多則聲勢大。這些士中,不免俠義之士,比如自薦隨平原君出使楚國的毛遂,又比如追隨信陵君竊符救趙的朱亥,都可以看作古之俠士。加上後來刺秦王的荊軻,尤其影響深遠。但他們與後世所言的俠客之俠,其實還有區別。俠成為小說的主角,則在魏晉的誌怪小說中初露端倪,至唐宋傳奇而成大觀,很多著名的俠客,都出自唐宋傳奇。如虯髯客,如古衙押,如聶隱娘,又如《賈人妻》中的無名女子,如盜盒的紅線女,如《僧俠》的僧人與飛飛,人物眾多、事跡奇異,可說舉不勝舉。清代小說,魯迅先生將其劃分為五大類,即諷刺小說,如《儒林外史》;言情小說,如《紅樓夢》;狹邪小說,如《品花寶鑒》,《花月痕》;譴責小說,如《官場現形記》,《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還有一類便是俠義及公案小說,如《兒女英雄傳》和《三俠五義》。由此可見,俠與俠義小說在中國曆史上有著怎樣的影響。俠的本義,可以分為社會行為與角色二種。作為一種社會行為,指的就是見義勇為,打抱不平。作為社會角色,則是指那些以見義勇為作己任,且武藝超眾的人,這種人就是人們常說的俠客。六大名著中,有的寫了俠,有的沒寫,有的寫得細,有的寫得粗。《西遊記》是神話小說,無須寫俠,畢竟俠的本事再大,與神仙妖怪相比,還不在一個檔次。《三國演義》最講國事國體,寫俠客就有些不合時宜。《金瓶梅》一心在享樂,所以寧寫胡僧,不寫俠客。《紅樓夢》意在家庭,出個大俠,便與其風格不符,但續書中有一位護院的包勇,那功夫有些俠的意味,但其行為價值,終然與俠不似。《水滸傳》寫江湖英雄,既講義氣,又有俠氣。其中一些好打抱不平的情節,略加轉換,便可以作為俠義小說出現。如偷雞又盜甲的時遷,路見不平拔刀而起的武鬆,赤鬆林剪徑的史進,都有俠士的影像。但因為《水滸傳》雖講江湖,意在忠義,所以固有俠的基礎,後來的發展卻走到另一個方向上去了。雖然如此,魯迅先生把它與《三俠五義》掛鉤,看出其中確有俠的含義在的。寫俠寫得好,且留給人們深刻印象的是《儒林外史》。而且它的妙處,不在於寫了俠,而在於既寫真俠,又寫了假俠。真真假假,給人以啟迪。俠客首先要有義心,但還要有大本領,不是一般的本領,而是超人的武藝,諸如刀槍不入,飛簷走壁。這對於一個俠來說,正是他的本色,若沒有這樣的功夫,當個嘴俠可以,真的俠客起來,不免難堪者也。但也因此,俠便有了真假。真俠貨真價實,假俠就成了江湖騙子。《儒林外史》的俠中,給人印象極深的便有一位假俠真騙的張鐵臂。張鐵臂並非沒有功夫,所以牆也上得、劍也舞得,但想來也沒有太大的功夫,如果有真本領在,也就不會混跡於市井之間,以行騙為能事了。張鐵臂雖有功夫,但與俠字無緣,因而他不但與見義勇為的俠士風範無關,而且是一個專職的騙子。張鐵臂雖也練武,絕不與武人往來,因為那會影響他行騙。他的特點是專門研究一些貴公子的心理,借著他們虛榮、有錢與平庸,見縫插針,見機行事。書中婁府二位公子,正是這樣的“東家”。《儒林外史》寫張鐵臂行騙,饒有特色———又忙了幾日,婁通政有家信到,兩公子同在內書房商議寫信到京。此乃二十四五,月色未上,兩公子秉了一支燭,對坐商議。到了二更半後,忽聽房上瓦一片聲的響,一個人從屋簷上掉下來,滿身血汙,手裏提了一個革囊,兩公子燭下一看,便是張鐵臂。兩公子大驚道:“張兄,你怎麼半夜裏走進我的內室,是何緣故?這草囊裏是什麼物件?”張鐵臂道:“二位老爺請坐,容我細稟:我生平一個恩人,一個仇人。這仇人已銜恨十年,無從下手,今日得便,已被我取了他首級在此。這草囊裏麵是血淋淋的一顆人頭。但我那恩人已在這十裏之外,須五百兩銀子去報了他的大恩。自今以後,我的心事已了,便可以舍身為知己用了。” ①如此等等。說了一篇,又賣關子道:“如不蒙相救,即從此遠遁,不能再相見矣。”言罷提起革囊要走。二公子趕忙攔住,說銀子小事,這人頭怎麼辦?張鐵臂說:“這有何難,我略施劍術,即滅其跡。但倉卒不能施行,候將五百金付去之後,我不過兩個時辰,即便回來,取出囊中之物,加上我的藥末,頃刻化為水,毛發不存矣。二位老爺可備了筵席,廣招賓客,看我施為此事。” ② 兩公子大駭之後,又是大喜,於是把500兩銀子拿出,這張鐵臂把“銀子拴束在身,叫一聲多謝,騰身而起,上了房簷,行走如飛,隻聽得一片瓦響,無影無蹤去了。” ③這婁氏二兄弟一切信以為真,真的請高朋,備筵席,準備看張大俠的超人絕技。不想,左等也等不來,右等又等不來,直等得這革囊裏直往外冒臭氣。兩個公子哥打開一看,“那裏是什麼人頭,隻有六七斤一個豬頭在裏麵”。 ④ 兄弟則聲不得,把這豬頭拿到廚房賞與家人們吃了。《儒林外史》的這段描寫,雖與俠的名聲有礙,但其影響極大,可以說,凡是讀過此書的,這個情節,無論如何,萬難忘記。其實這故事,並非是吳敬梓先生的原創,但他信手拈來,便成妙趣。《儒林外史》中也寫了一位真的大俠,就是鳳四老爺———鳳鳴歧。這老爺的武功端的了得。尋常房屋,他用膀子一靠,便刷刷的向下掉土。好在即使房子塌了半邊,卻又砸不傷他。不要說這些,就是動輒把人夾個半死的官刑,到他這裏,全然沒事。鳳四爺不但藝高,尤其品高。藝高隻可以稱奇,品高才可以稱俠。對於不平事,鳳四老爺最是愛管。雖然那管的方式,常常出人意料之外,而且又有些以毒攻毒的意思在內。對俠的讚揚,多在民間。對俠的批評,大約最簡練而能抓住要害的,莫過於韓非的那句話了:“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俠以武亂禁,說明他與法律有衝突。而與法律的衝突實際上也就是與當政者的衝突,這就是俠的兩麵性。一方麵,他要為社會行善事,事有不平,才有俠在;一方麵,他又繞過了法律和官府,或者說他的行為正好觸犯了法律與官府。俠的這種矛盾的境遇,顯示出它的獨特風采與文化品性。筆者在前麵討論宋江的忠與梁山的義時,曾說,忠與義是一個係統。但義與義有不同,有為忠服務的義,也有與忠沒有多大關係,卻在江湖中極有地位的江湖義氣。那就是說,義有二重性。義有二重性,俠則隻有一個特性,那就是仗義行俠,它隻有民性這一個方麵的傾向,而沒有與官性可一可二的品節特點。至於那些原本也“俠”過,也“義”過,後來都成為官府爪牙的,則那性質變了,變成不“俠”不“義”了。唯其民性,俠義之事在民間才大有基礎。因為他不是官性,卻常常能解決官府解決不了,或者不願解決的問題。比如一個平民百姓受到欺辱,去官府告他,沒錢;與他理論,沒力;和他爭鬥,沒勢;無錢,無力,無勢,這欺辱難道白白忍受了不成。恰當此時,來一大俠,問明原由,便給有錢人二拳,或踢兩腳,讓他爬在地上大叫饒命;或神不知鬼不覺便讓他財物盡失;甚至戴了麵具,便把他心愛的姨太太的首級平空取走。這樣的情節,我們在《三俠五義》一類的小說中,可說屢見不鮮。這就是說,俠的產生,有社會基礎。俠不生於治世,到處是包青天,海青天,於青天,劉青天,俠就沒有意義了。俠也不生於亂世,漢末大亂,群雄四起,也沒有俠的地位。俠產生於不治不亂之間。或者說,亂尚沒有大亂,治又不曾大治。官府已然腐敗,找包青天絕對找不見了,但又不是大亂,幾十萬上百萬人地逃荒、搶糧、起義。於是,沒了清官,來了義士。這義士或者就在你身邊,或者隻是一種美好的企盼。美好的企盼,正是小說家的領域,於是有心人把它編纂成書,便有了俠的文學形象。值得思考的是,直到今天,武俠小說尤其是港台的武俠小說在中國大陸依然盛行。這其中所反映的社會深層文化原因,確實值得人們思考。2.良醫與庸醫六大名著寫醫生,有粗有細,有長有短。《水滸傳》上有一位神醫安道全,寫得粗了,雖然醫術高明,把宋公明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但缺乏細節描寫,今人讀之,隻知其功,不明其術。寫醫寫得好的,還是《紅樓夢》和《金瓶梅》。《紅樓夢》上寫了好幾位醫家,既寫他們給史太君看病,也寫他們給晴雯一樣的丫環看病,還寫他們給秦可卿這樣的疑難病人看病。其中第十回,“張太醫論病細究源”,一問一論,皆有所來,一筆一劃,盡成文章。這是寫良醫。古來庸醫誤人不少。《紅樓夢》第五十一回,寫“胡庸醫亂用虎狼藥”。這胡庸醫就十分可惡。難怪賈寶玉一看他開的方子,便叫道:“該死,該死!他拿著女孩兒們也像我們一樣的治,如何使得!憑他有什麼內滯,這枳實、麻黃如何禁得。誰請了來的?快打發他去罷!再請一個熟的來!” ①《紅樓夢》寫庸醫,寫得“急”,人命關天,焉能不“急”。《金瓶梅》寫庸醫,則寫得“醜”,把個庸醫的醜態,暴露無遺。這庸醫姓趙名搗鬼,不經他人介紹,慣常自報家門:在下小子,家居東門外頭條巷二郎廟三轉橋四眼井住的,有名趙搗鬼便是。平生以醫為業,家祖見為太醫院院判,家父見充汝府良醫,祖傳三輩,習學醫術。每日攻習王叔和,東垣勿聽子,《藥性賦》、《黃帝素問》、《難經》、《活人書》、《丹溪篡要》、《丹溪心法》、《潔古老脈訣》、《加減十三方》、《千餘奇效良方》、《壽域神方》、《海上方》、無書不讀,無書不看。藥用胸中活法,脈明指下玄機。六氣四時,辨陰陽之標格;七表八裏,定關格之沉浮。風虛寒熱之症侯,一覽無餘;弦洪芤石之脈理,莫不通曉。小人拙口鈍吻,不能細陳。聊有幾句,道其梗概。 ②一通亂侃,說得天花亂墜,再以那幾句“梗概”,卻是嚇煞病人。其梗概曰: 我做太醫姓趙,門前常有人叫。隻會賣杖擺鈴,那有真材實料。行醫不按良方,看脈全憑嘴調。撮藥治病無能,下手取積兒妙。頭疼須用繩箍,害眼全憑艾醮。心疼定敢刀剜,耳聾宜將針套。得錢一味胡醫,圖利不圖見效。尋我的少吉多凶,到人家有哭無笑。 ①雖然寫得可笑,聯係到治病救命這樣的生死攸關的大事,就不是可笑而是可恨了。中醫由於自身的局限,長於內科而短於外科。但也並非一貫如此。至少三國時代,中國的外科手術還十分發達。《三國演義》上的神醫華佗就精於外科手術。華佗在《三國演義》上是個配角,但不是個可有可無的角色。他一人與關羽、曹操兩大主角發生聯係,最有名的當然是為關雲長刮骨療毒。那情節,雖意在表現關雲長的超人意誌,但也表現了華佗的不凡醫術。後來人說華佗發明的麻沸散,是人類最早的麻醉藥。把這個發明與關夫子刮骨療毒擱在一起,雖對於華佗的醫術有益,卻又對關雲長的威名有損。按《三國演義》的講法,曹操殺了華佗。雖然有一位人稱“吳押獄”的獄卒,對華佗很好,華佗把自己寫的醫書《青囊書》送給了他。千不該萬不該,這吳押獄的妻子竟趁押獄不在家把書給燒了。吳押獄發現時,已燒得差不多幹幹淨淨。這押獄急去奪時,也隻剩得一兩葉。因此,《青囊書》不曾傳於世,“所傳者止閹雞豬等小法,乃燒剩一兩葉中所載也”。 ②3.江湖藝人中國傳統意義上的藝人,範圍也廣,所謂“金、皮、彩、掛、平、團、調、柳,跑馬戲的,玩腥棚兒、弄戲頭棚的,挑拱負子的、挑轉枝子的、賣大堆的、挑裏腥嘴子的、晃條的、搖會、挑裏腥襯的、挑水滾子的、挑裏腥光子的,做四平粘子的、做騎磨的、撒小貼子的,做大票的、搬柴的、鑲柴的……”等等。 ③這些門類各異的傳統藝人,以今天的眼光看,很多已經與藝術無關,比如“金、皮、彩、掛”這幾種,講的是算命。算命是一種藝術嗎?否!但在舊中國,是把它作為江湖藝人的一種的。把算命看作江湖藝人,可以說是中國傳統文明的一個特色,個中的文化內涵與趣味,頗值得人們思索與回味,至少那分法是包含很多幽默與智慧的。藝人不但包括江湖藝人,比如在城市中,貼名演出的戲班,就不能混同於江湖藝人。雖然他也跑碼頭,也找市場———演員沒有市場,就沒了飯碗。觀眾是演員的衣食父母,這一點,舊時的藝人們要比現在的許多大演員更明白。藝人地位很低———不管你是不是江湖藝人,在社會上都沒有什麼地位。雖然藝人之間也有地位差別;彼此之間也常有相互貶損的情形。但總的看,他們的社會地位都是很低下的。戲子如同娼妓,而且,在其發展的相當階段內,他們不但要演戲,而且要陪酒。研究者講到這些曆史,常常予以避諱。其實,那也沒有必要。演員的被欺被辱,所謂作下賤的事,那責任不在他們,受辱者的心靈或被玷汙,但他們首先是應該被同情的,多數人的內心也是清白的,甚至是孤傲的,卓爾不群的。六大名著對藝人的描寫,各有不同。《西遊記》、《三國演義》,注意力不在此處,對藝術表演之類,存而不論,或偶有涉及,其意亦在彼而不在此。《水滸傳》中有鐵叫子樂和、鐵笛仙馬麟,是兩位能唱能吹的人物,但那主要是代表了他們的一種出身與行狀,真的表演,不過是概說而已,沒有細節的描寫。《金瓶梅》有舊藝人描寫,但不夠專業,潘金蓮能唱,李桂姐更能唱,薜姑子講經誦經———講經誦經在中國古來也曾被列為文藝表演的範疇。但沒有對專業演員的描寫。恰恰《儒林外史》與《紅樓夢》有專門的篇章寫戲班、寫演員,寫他們的生活與情感,不但寫得細膩,而且寫得十分個性。論起對藝人生活與藝術表演的描寫,《品花寶鑒》、《三遂平妖傳》均有充分的展示。《品花寶鑒》描寫藝術與貴族公子的生活,方方麵麵,皆有涉及。《三遂平妖傳》將起義寫成了神妖狐怪,但其內容,更像江湖藝人的表演,杜七聖安頭,蛋子和尚變臉,不像神話,更像魔術。《紅樓夢》、《儒林外史》寫藝人生活的篇幅不多,但下筆考究,性格突出,雖為小篇幅,卻是大文章。《紅樓夢》中寫了大觀園中12個演戲的女孩子。在取舍上,雖或長或短,或深或淺,但確有幾個寫得好的形象在。如齡官、芳官、藥官都很有特色。尤其是齡官,隻是寥寥幾筆,卻又神采飛揚。那精神,那品格,那追求,那個性,可謂一字一彩,一句一響,一聲一亮。未寫其人底細,先寫一段“啞謎”。《紅樓夢》第30回,題目便是“寶釵借扇機帶雙敲,齡官劃薔癡及局外”。書中寫寶玉“剛到了薔薇花架,隻聽有人哽噎之聲”———再留神細看,隻見這女孩子眉蹙春山,眼顰秋水,麵瘦腰纖,嫋嫋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態。寶玉早又不忍棄他而去,隻管癡看。隻見他雖然用金簪劃地,並不是掘土埋花,竟是向土上畫字。寶玉用眼隨著簪子的起落,一直一畫一點一勾的看了去,數一數,十八筆。自己又在手心裏用指頭按著他方才下筆的規矩寫了,猜是個什麼字。 ①什麼字呢?看來看去,原來是一個薔薇花的“薔”字。可怪的是,這女孩不是作詩,而是作畫,隻是把一個薔字不斷地劃將下去。這賈寶玉本是性情中人———一麵想,一麵又看,隻見那女孩子還在那裏畫呢,畫來畫去,還是個“薔”字。再看,還是個“薔”字。裏麵的原是早已癡了,畫完一個又畫一個,已經畫了有幾千個“薔”。外麵的不覺也看癡了,兩個眼睛珠兒隻管隨著簪子動——— ②這女孩為什麼沒完沒了地隻是畫“薔”,賈寶玉不明,那女孩兒又沒說。後來,下起雨來,那女孩猶然不覺,還是賈寶玉提醒她下雨了,她隔著花蔭,猛然驚覺,覺得賈寶玉也是個女孩,還對賈寶玉說:“多謝姐姐提醒了我。難道姐姐在外頭有什麼遮雨的?” ③ 一句話,提醒了寶玉,這才忙忙地跑回怡紅院去了。這女孩兒就是齡官,她畫薔,因為她心裏深深地愛著賈薔。她深愛賈薔,專心致意,絕不旁顧,縱然碰上了在《紅樓夢》中差不多美麗善良的女孩要人見人愛的賈寶玉,也不在她眼裏。《儒林外史》對彼時的戲曲,多有記述。而且吳敬梓先生實在是一位懂戲的人。他寫藝人生活,寫戲曲表演,都能頭頭是道,入絲入扣。《儒林外史》的演藝人中,最有特色的乃是鮑文卿。這鮑文卿雖然不是一個英雄人物,但他身上體現的文化內涵卻很深很厚。這不是說他是一個大文化人,而是說他代表了某種文化,他的這種文化代表性,其實不亞於中舉的範進,也不低於慫恿女兒守節自盡的王玉輝。鮑文卿是按察司崔大人門下的戲子,是個大好人。鮑文卿不但是個好人,而且是個能人。他從小學戲,唱戲,能唱到按察司門下,可以知道水平是不會低的了。他又能組班,即不但有唱戲的本事,教招來的孩子們唱戲,以為生路。而且那成績還是很不錯的。怎麼知道成績不錯?他辦戲班,需要樂器,家中舊有之物,“笙簫管笛,三弦琵琶,都查點了出來;也有斷了弦,也有壞了皮的,一總塵灰寸壅”。 ① 找了出來,尋到一位修樂器的老人———屈老爹。二人來來往往,成了朋友。後來屈老爹還把自己的一個兒子過繼給了鮑文卿。當時的南京,演戲人多,修樂器的成了專業,可以知道,那競爭一定也很厲害。鮑文卿可以在南京站住腳跟,養家立業,沒點本事,行嗎?鮑文卿是好人,是能人,但一見官吏,便有些奇奇怪怪。書中寫他給向知縣送禮的一節,極富文化特色。且說,鮑文卿拿崔大人的書信,來到向知縣處,向知縣拆書一看,大驚失色———忙叫快開宅門,請這位鮑相公進來,向知縣便迎了出去。鮑文卿青衣小帽,走進宅門,雙膝跪下,便叩老爺的頭,跪在地下請老爺的安。向知縣雙手來扶,要同他敘禮。他道:“小的何等人,敢與老爺施禮!”向知縣道:“你是上司衙門裏的人,況且與我有恩,怎麼拘這個禮?快請起來,好讓我拜謝!”他再三不肯。向知縣拉他坐,他斷然不敢坐。向知縣急了,說:“崔大老爺送了你來,我若這般待你,崔大老爺知道不便。”鮑文卿道:“雖是老爺要格外抬舉小的,但這個關係朝廷體統,小的斷然不敢。”立著垂手回了幾句話,退到廊下去了。向知縣托家裏親戚出來陪他,他也斷不敢當;落後叫管家出來陪,他才歡喜了,坐在管家屋裏有說有笑。 ② 後來,向知縣取出500兩銀子謝他———他一厘也不敢受,說道:“這是朝廷頒與老爺們的俸銀,小的乃是賤人,怎敢用朝廷的銀子?小的若領了這項銀子去養家口,一定折死小的。大老爺天恩,留小的一條狗命。” ③ 如此七顛八倒,把向知縣弄得沒法可想。你幫了別人,別人感謝你,你說不行———不敢。別人向你行禮,你說那是沒了規矩;人家陪你說話,你不敢對坐;找親戚來陪你,你都覺得不配;唯有來到管家房裏,才渾身自在,有說有笑。人家給你銀子,你又不敢接受,不但不敢接受,還說,若是拿了這銀子,就是折殺小的,希望人家開天恩,“留小的一條狗命”。凡此種種,為了什麼?就是為了人家是老爺,而自己是個戲子。老爺與戲子的差異如此,中國人當多有所思,鮑文卿甘心如此,令現代人為之心傷。《紅樓夢》與《儒林外史》寫演藝界,雖然著墨不多,但留下齡官與鮑文卿這兩個形象,便有文化功德於後世。而且,作者不說,想來讀者也明白,這兩個典型是多麼的不同。鮑文卿是知禮“知”到了骨髓,齡官則無禮無到了極點。但我們還是更喜歡無禮的齡官,而不喜歡知禮的鮑文卿,這樣的知禮,說得不客氣些,就是甘心作奴才。4.妓女善惡莫輕論妓也是民的一種,然而,卻是最被人看不起的民。而且在官的眼裏,或者在其他民的眼裏,她們根本就不能算是民。至多是一種賤民。妓女的生活,是一種很悲慘的生活。它的悲慘,主要還不是表現為貧,而是表現為“辱”。因為你是妓女,所以別人可以把你不當人看,你不是人,隻是妓。因為你是妓,所以人家隻要花錢,就可以買你的“歡笑”,買你的演唱,買你的身體,乃至買他所需要的一切。妓女的生活雖然不表現為極端的貧困,卻常常是極度貧困的結果,因為窮得活不下去了,才把自己的兒女賣入娼門。六大名著中,描寫妓女的篇幅不少,雖然不是等量齊觀的。如《金瓶梅》、《紅樓夢》、《儒林外史》、《水滸傳》,乃至《三國演義》對此都有涉及。《水滸傳》歧視女人,當然更歧視妓女。那裏的妓女,沒有一個是好的,而且一壞都壞到了天上。但寫得也粗,雖然壞,卻沒有多少壞的根據。《水滸傳》雖然不是一部臉譜化的書,但在寫妓女,包括寫女人方麵,卻有些臉譜化的,這個稍後再去說它。六大名著中的妓女有優也有劣,這符合事實。中國古來的小說、戲曲,既離不開妓女這個題材,又往往不能準確地把握它,常常把他們理想化,一寫便寫成了賢良聰慧、狀如仙女一般的女子,那個不合乎事實。但也不是一切妓女都是壞種。妓女既是民的一種,妓女文化也是世俗文化的一種,妓女世界又是人類世界的一種。大凡社會中有的事情,妓女世界中也都有之,不過它們的存在方式有些特別,有些扭曲,有些誇張,或者有些畸變也就是了。對妓女,輕視沒有道理,歧視更沒有道理。要輕視,歧視,首先應該輕視和歧視造成妓女存在的社會。仿佛世間的花草,有的有毒,有的有刺,有刺固然難拿,有毒尤其可怕。然而,若沒有適合它們生長的土壤和氣候,它們還能存在嗎?六大名著中,《金瓶梅》寫妓女的篇幅最長,情節最多。西門慶的二房姨太太李嬌兒,就是妓女出身,她們侄女李桂姐,尤其是西門慶愛的粉頭。還有李桂卿,以及韓道國的妻子王六兒、女兒韓愛姐,也可以算在暗娼之內。《金瓶梅》寫妓女不少,但沒有一個是善良之輩,這也無須大驚小怪。其實,整部《金瓶梅》,又有幾個可以稱為好人的呢?在好人原本不多的環境中,過於苛責妓女,顯然並不公平。《金瓶梅》寫妓女,以寫李桂姐寫得最細,而且這李桂姐有才能、有經驗、又有手段。她在西門慶家中的內部惡鬥中,是毫不猶豫地站在李嬌兒、孫雪娥這一邊,和潘金蓮明爭暗鬥,好不厲害。也曾害得潘金蓮挨皮鞭,也曾逼著潘金蓮剪頭發。當然,這都需要通過西門慶的手去做,挨皮鞭也是大辱,剪頭發更是大辱,那立意隻是要把潘金蓮跺在腳下,讓她永世不能翻身。李桂姐讓西門慶去做的事,西門慶樣樣去辦,但她對西門慶,哪有半點真情。她滿眼看的,無非是西門慶的錢,有錢則有情有義,無錢則情義無存。從西門慶這麵看,李桂姐正似他未曾收房的姨太,老子既花了錢,她就該屬於本西門老爺一人所有。在李桂姐那麵看,你來時,你掏錢;你不來時,哪個有錢,便與那個廝混。因為雙方的理解不同,所以很快便爆發了一場矛盾。且說這一日,西門慶來到麗春院,一問,李桂姐不在,說她到五姨家做生日去了。於是虔婆伺候,西門慶與應伯爵等人飲酒,酒到半酣,西門慶去後邊更衣,卻聽見“東耳房有人笑聲。西門慶更畢衣,走至窗下偷眼觀覷,正見李桂姐在房內,陪著一個戴方巾的蠻子飲酒”。 ① 西門慶一見,馬上打倒了醋壇子,一股酸氣直撞心頭。“走到前邊,一手把吃酒桌子掀倒,碟兒盞兒打的粉碎,喝令跟馬的平安、玳安、畫童、琴童四個小廝上來,不由分說,把李家門窗戶壁床帳都打碎了。應伯爵、謝希大,祝日念向前拉勸不住。西門慶口口聲聲隻要采出蠻囚來,和粉頭一條繩子,墩鎖在門房內。” ① 西門慶大鬧是動了真肝火,然而,在虔婆與李桂姐看來,又是尋常事。西門慶惱怒了一陣,賭氣發誓,再也不去麗春院了,但當不得應伯爵、謝希大,一力攛掇,到底還是去了,而且一如既往,說笑飲酒,恣意行樂。這樣的事,在李桂姐身上反反複複,西門慶笑了又惱,惱了又笑。但不要因此就認為這李桂姐是個極壞的女人,李桂姐其實並沒有做什麼壞事,她所做的隻是她的“職業”讓她做的而已。要說壞,她並不比潘金蓮更壞,並不比李瓶兒更壞,甚至並不比吳月娘更壞。潘金蓮殺死過親夫,李桂姐哪裏比得過她;李瓶兒雖沒殺親夫,卻把親夫氣死了,又和蔣竹山恩恩怨怨,沒有長久,李桂姐哪裏比得過她;吳月娘轟走潘金蓮,賣了龐春梅,那權那勢,李桂姐又怎麼能比得過她。實在李桂姐沒做過這許多壞事,如果因為她是個妓女,就格外被人歧視,那就不是李桂姐的不是,而是歧視妓女者的過錯了。《金瓶梅》還寫了一個韓愛姐,她不是明娼,但可以說是暗妓。其實她的命苦,父親是韓道國,人稱韓搗鬼,母親是王六兒,是西門慶的一個姘頭。但這個姘頭兒卻又與旁的姘頭兒不同,她的心其實是向著韓搗鬼的。她與西門慶往來,隻是要嫌西門慶的錢,要為自己的丈夫找生活,找出路。後來,西門慶在東京的靠山、蔡太師府的崔親家要買一個妾,他們便把自己的女兒韓愛姐送了上去;再以後,太師府發生變故,韓愛姐回到父母身邊,便和她媽媽一道做起暗娼來。但看她的結局,這韓愛姐卻是一個有真情實義的女孩子,隻是她愛錯了人。她愛的是沒人心少人肝的陳經濟。但她一心為他守節,到後來,聽到陳經濟的死訊,還到墳上祭奠。再後來,“誓不再配他人”,為陳經濟守節。韓愛姐為陳經濟守節,作者寫此,或別有寓意。或有人說,為陳經濟這樣的人守節,值得嗎?但在筆者看來,就算不為陳經濟守節,而為另外一個好一千倍的男人守節,又值得嗎?暗妓還要守節,這是中國古來女人的雙重悲哀,也是那不合理社會的雙重明證。《紅樓夢》也寫妓女,但不論善惡,隻是平實寫來。這大約和曹雪芹的價值觀念有關,又和賈寶玉“女人都是水做的骨頭”的心理認知有關。但那場麵,依然寫得生動細致,各色人物的性格,無不躍然紙上。這情節不發生在妓院,而發生在馮紫英家,參加的人有賈寶玉、馮紫英、薛蟠齊、唱小旦的蔣玉菡和錦香院的妓女雲兒。席間喝酒取樂,甚為暢快。後來賈寶玉提議,大家輪唱酒令。那雲兒所唱,雖是俗聲,卻又本色。雖不及賈寶玉的雅調,但比起薛大傻子的“絕唱”來,卻又強上萬倍。由此可見,薛蟠雖出身貴胄,忝列皇商,但並不比一個妓女來得清白幹淨,更沒有這妓女來得聰明爽快。《儒林外史》寫妓女,寫得細。它寫聘娘與陳木南的一段交往,雖為平常之事,卻又幾起波瀾。縱看不出什麼更深的道理,卻是令人一見,便覺難忘。妓女也是人,如果說她們做了一些不該做的事情,那麼,責任卻與她們本人無多大關聯。5.形形色色世外人這裏講的世外人,主要指和尚與道士。六大名著寫世外人,在文化學意義上講,雖有個性,更多共性。個性大抵屬於文學這個層麵,共性則屬於文化這個層麵。在文化層麵看六大名著的世外人,有以下幾個特點。一是僧、道和諧。中國古來有宗教寬容的傳統,這一點和西方基督教傳統有質的區別。基督教教義雖然也非常重視寬容,但你要相信它才行。因為它是一神教,隻許相信上帝,不允許異教存在。在相信上帝的基礎上,討論寬容問題。否則,就是異端,必要糾正。糾正是婉轉的說法,嚴正的說法就是鎮壓與鏟除。是異端就得鏟除,不管你是什麼人,也不問你是什麼民族。西方人真正的宗教寬容,是近代以後的事情哲學方麵的代表人物是洛克,批判方麵的代表人物是伏爾泰。中國古來有宗教寬容的傳統,各種教派之間,雖有爭議,不是主流;雖有爭鬥,更不是主流;主流還是和諧。最重要的表現就是強調道教、佛教與儒學的共存共榮。共存共榮不是舊時語言,但那意思,是古已有之的。六大名著寫和尚與道士,常常讓他們和睦相處,豈止和睦相處,還有朝夕與共、同舟共濟的在。如梁山好漢入雲龍公孫勝———他是一個道士,花和尚魯智深———他是一個和尚,行者武鬆———他雖也是僧人,卻要帶發修行。說修行,卻有些不確,實在這幾位世外弟子,修行的方法確實與眾不同。他們的特點不是念經打坐,不是煉丹煉藥,而是替天行道,專為世人打抱不平。這三位中,以公孫勝的道行最深,然而一出場,便把晁蓋的莊客的了一頓。可見是一位俗火很旺的道家弟子。而且他的到來,不是傳道教之道,而是給晁蓋送信,要送一樁大“買賣”與英雄。魯智深不念經,不坐禪,而且好酒貪杯。好酒已然與佛門有悖,還要吃狗肉,練鐵拳,直把個五台山險些兒翻過個來。然而,他是真正的佛門英雄。佛學講四大皆空,豈有英雄二字的立身之處?但魯智深偏能以佛性除惡人,以英雄之體行佛門善事。這樣的寫法,非中國文化而不能。我們看西方小說,隻有寫教士善惡的,善者為世人的精神導師,惡者為世間愛情的破壞者或者造成人間悲劇的始作俑者。但作為英雄出現的教士,可說一個也沒有。魯智深的形象,代表了中國傳統文化的特色,這是一位世俗化了的和尚,而這樣的和尚,卻頗合一般中國人的欣賞口味。僧、道和諧,不僅於《水滸傳》如是,《紅樓夢》中也是如此,《金瓶梅》中還是如此,《西遊記》中猶然如此,《西遊記》為和尚揚名,有貶道揚佛的傾向,但本質上還是僧、道二家相安無事。所以,在取經路上,既有佛的功績,又有道的幫助。觀世音菩薩的花籃固然時隱時現,太上老君的扇子也是時暖時寒。六大名著寫僧人與道士,又不一概而論。既寫高僧高道,也寫俗僧俗道,既寫善僧善道,又寫惡僧惡道。僧、道有好有壞,是中國傳統文化的又一個特征。西方基督教屬於一神教,上帝不會犯錯誤,犯錯誤的隻能是帶有原罪的人。中國屬於泛神論國家,不但神多,還有譜係。山有山神,樹有樹神,河有河神,井有井神。所謂“平地三尺有神靈”,這神靈是誰,你就不用管了。神靈既多,鬼怪又多。神靈鬼怪多了,難免魚龍混雜,好的也有,壞的也有。六大名著,除《三國演義》外,都有對惡僧惡道的描寫。有人說這是對宗教迷信的批判,或者是毀僧謗道之作。其實沒有那麼嚴重,這是中國式宗教文化的一種反映———世間既有僧有道,就要寫僧寫道,僧、道中既有好有壞,就要寫好寫壞。人家原本是高僧,你能不承認嗎?反之,他原本就是惡僧,你也不能閉著眼睛,硬裝看不見。在傳統中國人的潛意識中,僧人也是俗人,世外人也是世內人。所以,凡世內人有的優點或缺點,他們也大抵應有盡有。六大名著中,高僧不少,如《金瓶梅》中的普靜和尚,就是個高僧,後來把西門慶的兒子度化去了。《三國演義》中也有位普淨禪師,雖然此一淨非彼一靜,但都是得道的高僧。那普淨早在《三國演義》第二十七回時,已然出場。但此時的普淨,不見其道行,隻見其智慧,他與關羽同鄉,知道關雲長身境危險,所以特地把關羽請到方丈室中,以戒刀示意,關羽會其意,加緊防備,使暗算他的卞喜的陰謀很快敗落。關羽既被孫權殺害,其魂魄不散,“蕩蕩悠悠,直至一處,乃荊門州當陽縣一座山,名為玉泉山。山上有一老僧,法名普淨,原是汜水關鎮國寺中長老,後因雲遊天下,來到此處。” ① 此時的普淨卻是一位得道高僧,書中寫他與關羽的對話,確實禪味濃濃———是夜月白風清,三更已過,普淨還在庵中默坐,忽聞空中有人大呼曰:“還我頭來!”普淨仰麵諦視,隻見空中一人,騎赤兔馬,提青龍刀,左有一白麵將軍,右有一黑臉虯髯之人相隨,一齊按落雲頭,至玉泉山頂。普淨認得是關公,遂以手中麈尾擊其戶曰:“雲長安在”關公英魂頓悟,即下馬乘風落於庵前,……公曰:“向蒙相救,銘感不忘。今某已遇禍而死,願求清誨,指點迷途。”普淨曰:“昔非今是,一切休論;後果前因,彼此不爽。今將軍為呂蒙所害,大呼‘還我頭來',然則顏良、文醜、五關六將等眾人之頭,又將向誰索耶?”於是關公恍然大悟,稽首皈依而去。 ②此外,《水滸傳》上的高僧高道,也大抵如是。然而,高則高矣,總有些不食人間煙火的氣味,使人讀來,雖欽敬其道,卻難於親近,不免如孔子所言“敬鬼神而遠之”矣。既有高僧高道,亦有俗僧俗道。隻不過,一高便高上了雲天,一俗便俗下了地。《儒林外史》對此,最有真知灼見,筆筆寫來,令人驚奇。貪吃又貪財的和尚,前已言之;就是不貪吃不貪財的和尚,也不見得非以佛事為本,而是充滿人情味的。這書上第二十回寫“牛布衣客死蕪湖關”,說甘露庵的老和尚,最是心善不過,牛布衣死在他庵裏,他盡地主之誼,安葬了死者。後來看到牛浦郎好學,又心發良善,問明牛浦郎的名姓來曆,便對他說:我方才不是說的,人家拿大錢請先生教子弟,還不肯讀,像你小檀越偷錢買書念,這是極上進的事。但這裏地下冷,又琉璃燈不甚明亮,我這殿上有張桌子,又有個燈掛兒,你何不就著那裏去念,也覺得爽快些。 ③後來,他還要送詩給牛浦郎讀。以後有當權人請他去京裏報國寺作方丈,他把牛布衣留下的詩也送給牛浦郎,並對他說:我前日說有兩本詩要與你看,……在我枕箱內,我此時也不得功夫了,你自開箱拿了去看。還有一床褥子不好帶去,還有些零碎器用,都把與小檀越,你替我照應著,等我回來。 ①其實,他的家當,牛浦郎早已翻檢過了,而且這牛浦郎雖好讀書,卻不是誠實之人。可見這老和尚也沒有先知先覺的本領,但那種善良的情懷,確實令人難忘。既有善,僧也有惡僧。惡僧其實就是匪類,不過穿著世外人的衣服,所謂掛羊頭賣狗肉者是也。遺憾的是,中國的僧、道既然和睦相處,那麼,惡僧人與惡道士卻又朋比為鄰。《水滸傳》上寫魯智深去東京大相國寺的,路上遇到的崔道成、邱小乙便是這樣的惡人。這崔道成是個和尚,那邱小乙是個道士。然而講經練氣之事,與他們屁不相幹。他們的勾當,就是欺壓僧人,搶劫錢財,殺害無辜,妊淫婦女。書中寫這二人形象,也有特色———智深洗了手,提了禪仗,出來看時,破壁子裏望見一個道人,頭戴皂巾,身穿布衫,腰係雜色絛,腳穿麻鞋,挑著一擔兒:一頭是個竹籃兒,裏麵露些魚尾並荷葉托著些肉;一頭擔著一瓶酒,也是荷葉蓋著。口裏嘲歌著唱道:“你在東時我在西,你無男子我無妻。我見妻時猶閑可,你無夫時好孤棲。”……那道人不知智深在後麵跟來,隻顧走入方丈後牆裏去。智深隨即跟到裏麵,看時,見綠槐樹下放著一條桌子,鋪著些盤饌,三個盞子,三雙箸子,當中坐著一個胖和尚,生的眉如漆刷,臉似墨裝,瘩疙的一身橫肉,胸脯下露出黑肚皮來。邊廂坐著一個年幼婦人。 ②不問行狀,單看這“風景”,便知道這是怎樣的道士與和尚了。中國僧、道,不但有善有惡,而且尤其關注世俗生活。以僧而論,佛的本意是超度世人,讓他們脫離紅塵苦海,剃發出家。但中國的和尚———至少六大名著中表現的和尚,卻熱心世俗生活。不但不肯遠離紅塵,而且與紅塵世界戀戀不舍。《紅樓夢》中的僧人便要管人間閑事,《三國演義》中的僧人又要管世間紛爭,《金瓶梅》中的僧人還要管人們的性生活和夫妻生養之事,《儒林外史》中的僧人更要管吃管住管喝,《水滸傳》中的僧人脾氣比世人更火暴,連《西遊記》的僧人都一聞世間俗事馬上婆婆媽媽。中國道教,原本與世俗生活離得很近,而且道教的理想,可以說是世俗理想的一種神化。不是向著脫離世俗方向去神化———如佛教那樣,而是朝著世俗的追求去神化,隻不過更增加了享樂的成份。仿佛說,世人沒有神仙好,做個道士就行了。道教講煉丹,講養生,講珍羞美味,講仙丹,講美酒,講肉體飛升,講美女,講采陰,舉凡人間美事,幾乎無所不講。所以中國的道士關心世俗,亦是題中應有之義,而六大名著的藝術表現,使他們的行為更典型化又更文學化了。關心世俗的僧、道中,同樣有好人,也有壞人。魯智深就是個大大的好人,崔道成就是個大大的壞人。隻是《水滸傳》寫惡僧惡道,寫得粗放,有模樣、沒精神。《金瓶梅》則寫得細致傳神,那書中有一位薛姑子,又有一位王姑子,可說“盜亦有道”。隻不過,有道的盜,比之無道的盜更其陰險奸詐難對付就是。僧、道也有矛盾,也要論爭高下,但這種事在六大名著中少見。唯《西遊記》第七十八回,寫過一段唐三藏與鹿國丈講說佛、道的優劣。兩邊的對話,寫成韻文模樣,雖大抵不差,隻是一個輪廓而已。而且,其本意原不在此———世間哪有請妖怪宣講道家經典之理?倒是《紅樓夢》中,賈寶玉、薛寶釵、林黛玉有些佛、道之論。而且說得有頭有尾,有根有據,可說是行家裏手之言。然而,說到底,還是表現了中國人的世俗觀念和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