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幫閑者與無助者 先說幫閑者。

幫閑似乎是一種職業,又是一種身份。說它是一種職業,有些勉強,它不是官、吏、工、商、農、教中的任何一種,而是一種生存狀態。這種生存狀態,是寄生性的幫閑。幫閑,要有的可幫才行,所謂“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沒有幫的對象,那就隻剩下閑了。說它是一種身份,又不夠一種身份。俗話說,有山靠山,無山獨立。幫閑者,無論如何不能獨立。雖然不能獨立,卻又有相當的獨立性,他和他所幫的主人,常常貌合而神離,或者雖貌合神合亦不能持久。所幫的主子勢力在時,那麼,你好我好,一切都好。一旦主子去了———或者死了,或者倒了,或者窮了,或者有可能要倒黴了,於是這些幫閑,馬上聞風而去,連一個影子也找他不見。這既是幫閑的特色,又是它的生存手段。魯迅先生對此特有研究,曾寫《二醜藝術》,對幫閑們的醜態可說揭露到淋漓盡致。魯迅先生說:浙東的有一處的戲班中,有一種腳色叫作“二花臉”,譯得雅一點,那麼,“二醜”就是。他和小醜的不同,是不扮橫行無忌的花花公子,也不扮一味仗勢的宰相家丁,他所扮演的是保護公子的拳師,或者趨奉公子的清客。總之:身分比小醜高,而性格卻比小醜壞。 ① 義仆是老生扮的,先叫諫諍,終以殉主;惡仆是小醜扮的,隻會作惡,到底滅亡。而二醜的本領卻不同,他有點上等人模樣,也懂些琴棋書畫,也來得行令猜謎,但倚靠的是權門,淩蔑的是百姓,有誰被壓迫了,他就來冷笑幾聲,暢快一下,有誰被陷害了,他又去嚇唬一下,吆喝幾聲。不過他的態度又並不常常如此的,大抵一麵又回過臉來,向台下的看客指出他公子的缺點,搖著頭裝起鬼臉道:你看這家夥,這回可要倒楣哩! ② 魯迅先生講的“二醜”,其實也就是幫閑。中國古來,幫閑者多。《紅樓夢》中有幫閑,如賈政身邊的那一群清客。《水滸傳》中有幫閑,如高太尉身邊的陸謙、富安之流。其實,《三國演義》中的蔣幹,《西遊記》中的豬八戒,也有些幫閑的味道,不過還不是正宗貨色。《儒林外史》中幾位吃客,吃你不是白吃,大約可以列入幫閑之類了。唯《金瓶梅》寫幫閑最為拿手,書中的應伯爵,號稱“天下第一幫閑”,可說是幫閑中的積年祖師。應伯爵雖是個幫閑,又是個極其重要的人物。如果說,《紅樓夢》中不能沒有王熙鳳,那麼,《金瓶梅》中也不能沒有應伯爵。《金瓶梅》中沒了應伯爵,不但西門慶的故事不好發展,有些少滋沒味,就是讀者讀起來,也會覺得有些缺鹽少醋,嘴裏發淡。有人說,《金瓶梅》中有九個主要人物,西門慶一個,加上他的六個妻妾———吳月娘、李嬌兒、孟玉樓、孫雪娥、潘金蓮、李瓶兒,還有龐春梅,這八個都是西門慶家裏的人,那麼還有一個,便是應伯爵。其實,書中李嬌兒的事情不多,孫雪娥的事情也不多,倒是這個應伯爵,所用筆墨固然也不算很多,卻是活龍活現。不論哪種場麵,隻要他一出場,氣氛馬上活躍,不但風動旗動,而且心魂都動。把個西門慶哄弄得頭大,就是讀者看了,也覺得十分快意。前二年電視台上演《劉羅鍋》時,王剛演的和 ,有一段饒有深意的話。乾隆問和 ,你是一個忠臣還是一個奸臣。和 說,他既不是奸臣,也不是忠臣,而是弄臣。弄臣這個詞用得卻好。奸臣已是壞蛋,壞蛋其實當不得;忠臣又要有犧牲,犧牲未免太沉重,於是不忠不奸,便作了弄臣。主子高興,自己也樂。主子洪福齊天,自己也拽著龍尾巴上天。應伯爵其實也是個弄臣,不過,西門慶怎麼能和乾隆皇帝比,所以,就把臣字去掉,成了一個弄聰明、弄快樂、弄噱頭、弄酒飯的幫閑之徒。若論技術,這應伯爵雖不如和 幫得雅調,卻比和 幫得更帶市井文化氣。這應伯爵有出身,有來頭,且不是個“等閑之人”。《金瓶梅》中說他———原是開綢鍛鋪員外的第二兒子,落了本錢,跌落下來,專在本司三院幫嫖貼食,因此人都起他一個諢名,叫做應花子。又會一腿好氣球,雙陸、棋子,件件皆通。 ①踢氣球,玩雙陸棋子,隻是手段,目的還是幫閑取食。西門慶在時,應伯爵的心思全在西門慶身上,不僅處處替西門慶著想,而且處處使西門慶喜歡。西門慶既得高興,應伯爵便有飯吃。否則,幫閑不成,兩下無趣。主子沒趣,還可以另尋他人,幫閑者沒趣,豈非自斷生路。應伯爵與西門慶打趣,可說無所不為。雖是無所不為,卻又處處留心,有些吳月娘、潘金蓮猜不到、看不到、想不到的事兒,他都能想到、猜到。西門慶看重李瓶兒,不但愛李瓶兒手中的錢,而且還要李瓶兒這個人。雖然,李瓶兒是有夫之婦,後來把花子虛氣死了,半路上又殺出一個蔣竹山,弄得西門慶好不氣惱。但他和李瓶兒的關係,畢竟不同一般。這一點,應伯爵身為幫閑,不僅心知肚明,而且善於奉迎。李瓶兒入西門慶家,他亦要來湊趣,死活要見一見李瓶兒的麵。應伯爵說,“今日哥的喜酒,是兄弟不當,鬥膽請新嫂子出來拜見拜見,足見親厚之情。俺每不打緊,花大尊親,並二位老舅,沈姨丈在上,今日為何來?”應伯爵說了,謝希大又說,西門慶隻是“笑不動身”。他不動身。這兩個幫閑便沒完沒了,好一番熱鬧,終於把李瓶兒請了出來。“花枝招 ,繡帶飄飄,望上朝拜,慌的眾人都下席來還禮不迭。” ① 書中寫應伯爵等人形態———又見應伯爵謝希大這夥人,見李瓶兒出來上拜,恨不的生出幾個口來誇獎奉承,說道:“我這嫂子,端的寰中少有,蓋世無雙。休說德性溫良,舉止沉重,自這一表人物,普天之下,也尋不出來。那裏有哥這樣大福!俺每今日得見嫂子一麵,明日死也得好處。” ②後來,李瓶兒死了,西門慶難過,連飯也不吃。但應伯爵、謝希大一到,形勢馬上改觀。且說這兩個狗頭———進門撲倒靈前地下,哭了半日,隻哭“我的有仁義的嫂子”。被金蓮和玉樓罵道:“賊油嘴的囚根子,俺每都是沒仁義的。”二人哭畢扒起來,西門慶與他回禮。兩個又哭了,說道,“哥煩惱,煩惱。”西門慶煩得不行,倒也因這一哭,便有些轉機,隨後落座,說了些要緊沒緊、沒緊要緊的話,西門慶便把心中怨苦,對他們言說。說“先是一個孩兒也沒了,今日他又長伸腳去了,我還活在世上做甚麼?雖有錢過北鬥,成何大用?”應伯爵抓住機會,對眾人說:哥,你這話就不是了。我這嫂子與你是那樣夫妻,熱突突死了,怎的不心疼?爭耐你偌大的家事,又居著前程,這一家大小太山也似靠著你。你若有好歹,怎麼了得!就是這些嫂子都沒主兒。常言:一在三在,一亡三亡。哥,你聰明,你伶俐,何消兄弟每說。就是嫂子她青春年少,你疼不過,越不過他的情,成服,令僧道念幾卷經,大發送,葬埋在墳裏,哥的心也盡了,也是嫂子一場的事,再還要怎樣的?哥,你且把心放開! ③這一番說詞,雖然沒經沒典,卻又有情有理。它的特點就是字字句句都在西門慶心上。書中寫道:“當時被伯爵一席話,說的西門慶心地透徹,茅塞頓開,也不哭了。須臾,拿上茶來吃了,便喚玳安:‘後邊說去,看飯來,我和你應二爹、溫師父、謝爹吃。'” ① 那“玳安走至後邊,向月娘說:‘如何?我說娘每不信,怎的應二爹來了,一席話說的爹就吃飯了。'金蓮道:‘你這賊,積年久慣的囚根子,鎮日在外邊替他做牽頭,有個拿不住他性兒的!'” ② 應伯爵作幫閑,不但會察顏觀色,而且善就低作小。《金瓶梅詞話》在前,開卷即“景陽崗武鬆打虎”。《金瓶梅》在後,開卷卻寫“西門慶熱結十兄弟”。這“十兄弟”中,應伯爵年齡最大,若是結拜,他應該為兄,但是他不同意。他不要為兄,隻要為弟,而且天上地下,還有一套說詞,說得西門慶心花怒放,便做了大哥。應伯爵做幫閑,既有些“身份”,又有些“地位”。那身份和地位就是在西門慶麵前說一不二。所謂“說一不二”,不是說他的話,西門慶都必須聽,而是說,他摸透了西門慶的心思,不說則已,一說便說到坎上,不由西門慶不聽,不由西門慶不信。他的特點,還在於能和西門慶打趣,拿富人開心。比如說一個人把“江心賦”讀成了江心賊,別人告訴他錯了,那是“賦”字不是“賊”字,於是他發感慨道:“賦”便“賦”,隻是有些“賊”形。這個罵富人的話,如果出在別人嘴裏,西門慶不會答應,出在他嘴裏,連西門慶也笑了。雖有些玩笑,仍以馬屁為主。但應伯爵的馬屁,不但拍得恰到好處,而且處處透著有見識,有學問。《金瓶梅》第三十一回,寫西門慶剛剛作了錦衣衛副千戶,弄了幾條腰帶,應伯爵一見,機會來了,借著西門慶的問話,來了一篇“讚語”,他誇獎這幾條腰帶說———虧哥那裏尋的,都是一條賽一條的好帶,難得這般寬大。別的倒也罷了,自這條犀角帶並鶴頂紅,就是滿京城拿著銀子,也尋不出來。不是麵獎,就是東京衛主老爺,玉帶金帶空有,也沒這條犀角帶。這是水犀角,不是旱犀角。旱犀不值錢,水犀角號作通天犀。你不信,取一碗水,把犀角安放在水內,分水為兩處:此為無價之寶。又,夜間燃火照千裏,火光通宵不滅。 ③一篇拍馬文字,胡說八道,滿嘴噴糞。原本這樣的胡說,極易露出馬腳,他說放在一碗水裏,水便分為兩處,又說夜間點燃,光照千裏。這兩樣都可以試它一試。然而,不關緊要,應伯爵知道西門慶不會認真,他才敢這樣瞎白話。雖然是瞎白話,但在西門慶聽來,卻又字字舒心,聲聲悅耳。然而,作幫閑總得有利可圖,所以他替西門慶辦事,是要利頭的,所謂“王婆子推磨,無利不行”。湖州富人何官兒,有500兩絲線,應伯爵中間作說客,讓西門慶出450兩銀子買下。西門慶很高興,他認為這生意做得值。其實,真的貨款,隻有420兩,那30兩,便打了“背躬”。對著具體操辦這事的來保,他隻拿出個二兩的銀子來,還要兩個人均分。應伯爵既是幫閑,便沒有效忠西門慶的責任,他隻是看準機會,便割一點肉下來,縱然沒肉可刮,得點湯湯水水,也是香的。幫閑,幫的是別人,為的是自己。因為忠心是沒有的,誠實也沒有。一旦被幫的人出了事,或者離了世,他們便樹倒猢猻散。即如西門慶一死,這一群幫閑便如過年下餃子一般,劈裏啪拉,投到王二官兒的門下去了。而且,為著替王二官兒謀算,還把西門慶家的人人物物,變成了他們獻媚的資本。幫閑中也有真正爬上去的,如西門慶熱結十兄弟中的雲離守。一旦爬了上去,那嘴臉便與往日不同。但骨子裏的東西,依然未變,該腥還是腥,該臭還是臭。幫閑也有貴賤智愚之分。雖說是熱結十兄弟,那應伯爵、謝希大進西門慶家,便如上炕下炕一般。別人就不行了。西門慶高興時,自然也把他們當成兄弟,一不高興,就給他們來個閉門羹吃,告訴小廝,隻說西門大官人外出去了,讓他們一趟一趟,忙而無門、閑而無錢。幫閑者是專製獨裁社會的特產。而且又是無處不在的社會現象,你不要以為,隻有西門慶一樣的人周圍才有這許多幫閑者,或者隻有賈政身邊才有那許多清客。其實,朝堂當中,幹事的人少,幫閑的人多。中國曆代王朝,總是王朝愈久,官僚愈多,官僚愈多,愈不幹事。不幹事還要做官,而且還要發財,那麼,他們頭頂著官帽,身穿著官服,吃著人民的賦稅,花著朝廷的俸祿,幹什麼呢?幹什麼?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無以名之,名曰幫閑。聯係到前麵引用過的魯迅先生論《二醜藝術》的話,可以說,那就是一篇為幫閑畫相的傑作,又可以看作是應伯爵之流的寫生像,即使說那是給應伯爵作的外傳,也不會有錯。再說無助者。無助者,即社會的弱者。他們無權無勇,無財無勢。封建時代,人分十等,他們便是最下的一等;尊卑有序,他們就是最卑的階層。因為他們無權無勇無財無勢,幫助他們的人少而又少,欺負他們的人又無處不在。然而,他們身上的負擔很重,沒有他們這社會便難以運轉,有了他們,這社會又要無限製地欺壓和盤剝他們。這便是無助者的悲劇所在。無助者,又是一個相對的概念,即無助一般不是絕對的,而是相對的。雖然是相對的,他們常常是弱者,受欺辱的常常是他們,受盤剝的常常是他們,代人受過的常常是他們,無端喪命乃至家破人亡的,還常常是他們。無助者雖是相對的概念,但最為無助的,還是那些最窮困最底層的人群。六大名著對於無助者關注不多、關心不夠。《水滸傳》講究四海之內皆兄弟,還是好些的。《紅樓夢》對丫環奴仆,具有相當的同情,對於年輕的丫環,尤多同情,更是難得。但從總體上看,它們對於弱者,對於無助者,依然關注不多,關心不夠。雖然關注不多,關心不夠,無助者的存在依然曆曆在目,是無法把他們排除,更無法把他們抹煞掉的。《水滸傳》上第一個出場打抱不平的英雄,便是魯達。他與史進、李忠相遇,在潘家酒樓飲酒,遇見了金翠蓮父女。這金翠蓮與他的父親便是無助者,按說他們不聾不啞,老漢有藝在身,翠蓮美貌年輕,正是可以自食其力的時候。但在那樣的時代,有藝在身,不能成為活著的本錢,年輕美貌更會成為致禍的根源。她父女本東京人氏,因投親來到渭州,母親生病死了,親戚又已經搬離此地,父女舉目無親,被諢號鎮關西的鄭屠看中了,寫了3000貫文書,買翠蓮為妾。但文書是真的,錢卻不曾付。偏鄭屠的老婆厲害,把金翠蓮趕出門來。那鄭屠又留著文書,向他父女索要不曾付給的3000貫錢,以致逼得走投無路,在酒家店中哭哭啼啼。魯達聞聽此言,勃然大怒,於是救了他父女,三拳打死鎮關西。為著避禍,才削發為僧,到五台山當了和尚。金氏父女外,武大又是一個無助者。這武大是個大好的良民,但身體有缺陷。中國傳統常常看不起身體有缺陷的人,不知道同情他們,還要給他們起外號,小看他們,欺負他們,侮辱他們。這武大郎有製賣炊餅的手藝,又勤勤懇懇,實在是個大大的好人。好人盡管好人,卻沒有人敬重他,管他叫“三寸釘穀樹皮”。因為一個大戶的男主人誘奸潘金蓮,潘金蓮不從,這個大戶便生出壞心,一文不要,把潘金蓮許配給武大郎。這武大郎因妻美貌而招禍,終於死於西門慶、王婆、潘金蓮之手。因為他有一個弟弟———打虎好漢武鬆,所以,拚著性命不要,終於為他報仇雪恨。這樣看來,金翠蓮父女與武大郎又不能算徹底的無助者,畢竟還有魯達、武鬆。但這不能使天下的無助者寬心,充其量也隻能使他們產生幻想。要知道,天下的無助者甚多,如鎮關西這樣的惡人不知有幾百幾千,如西門慶那樣的惡人,更不知有幾千幾萬。然而,魯達隻有一個,武鬆也隻有一個。試問,普天下的無助者,有幾個可以因為哭哭啼啼就哭出一個魯達出來的,又有幾個無助者,能有武二郎這樣的英雄兄弟?無助者中又有唐牛一樣的閑漢,唐牛和宋江是朋友,說朋友有些抬高他了,他不過是借著宋江的大度,得些銀錢,自己快活。但是,他不知道,與貴人相處,雖有小福,亦有大禍。那宋江殺了閻婆惜,宋江跑了,他唐牛沒有跑。他沒有跑,因為他無須跑,他又沒有殺人,跑什麼呢?然而,不行,宋江跑了,抓他不住,你唐牛沒跑,便拿來頂缸。書中說:“眾作公的,隻礙宋江麵皮,不肯動手;拿唐牛兒時,須不耽擱。眾人向前,一個帶住婆子,三四個拿住唐牛兒,把他橫拖倒拽,直推進鄆城縣裏來。” ①按說,即使抓了唐牛兒,也該無事,因為他本來與殺閻婆惜的案件沒有一絲一毫的關聯。然而,不。書中寫道:朱仝又將若幹銀兩,教人上州裏去使用,文書不要駁將下來。又得知縣一力主張,出一千貫賞錢,行移開了一個海捕文書,隻把唐牛兒問做成個“故縱凶身在逃”,脊杖二十,刺配五百裏外。幹連的人,盡數保放寧家。 ②宋江殺了人,刺配的卻是唐牛兒,而且因為宋江是英雄,他遭了難有人救他,路上也救他,牢中也救他,萬般無奈,就是劫法場也要救他。唐牛兒發配500裏,冤枉透頂,卻沒一人救他,更沒一個管他。這就是無助者的命運,這命運實在比林衝更淒慘,比扈三娘更可憐。無助者中,也有範進那樣的書生。雖是書生,卻沒有地位。他老嶽父是個屠戶,雖說中國舊文化習慣,書生的地位當在屠戶之上,然而,因為你窮,因為你中不了舉人,所以也沒有地位,便是屠戶也罵得你,也損得你。書中於此,寫得精彩。範進中了相公,要去鄉試,因為沒有盤費,想去和他嶽父商議,“被胡屠戶一口啐在臉上,罵了一個狗血噴頭”:“不要失了你的時了!你自己覺得中了一個相公,就‘癩蛤蟆想吃起天鵝肉'來!我聽見人說,就是中相公時,也不是你的文章,還是宗師看見你老,不過意,舍與你的。如今癡心就想中起老爺來!這些中老爺的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你不看見城裏張府上那些老爺,都有萬貫家私,一個個方麵大耳,像你這尖嘴猴腮,也該撒泡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鵝屁吃!趁早收了這心。”……一頓夾七夾八,罵得範進摸門不著。 ①範進遇見周進,算是猩猩惜猩猩,有了後台與前程。然而,我們可以去想,如範進一樣的一生不中舉,甚至進不了學的人,還大有人在。魯迅先生寫《孔乙己》,那是一個半癡半瘋的典型。這說孔乙己先生並非生來瘋癲,而是舊的科舉製度與八股文化令他如此。這一類讀書人,雖然名列士、農、工、商之首,也是無助的人。更多的無助者,則是那些連姓名都沒有留下的更多的窮困者,如被董卓等任意殺戮的洛陽城的老百姓;如跟著劉備逃難的幾十萬荊州地區的居民。他們雖然沒有留下姓名,但他們同樣有父母,同樣有妻子,同樣有兄弟姐妹,同樣有兒女。他們的悲傷什麼人知曉,他們的痛苦,又有什麼人關心?這樣的弱者,不僅世間多有,就是《西遊記》這樣的神話小說中,也時有表現。一個是車遲國的和尚。因為有虎力大仙、鹿力大仙、羊力大仙搗亂,天旱無雨,和尚與道士比賽誰能降雨。和尚隻會誦經,哪會求雨。那車遲國王也是個糊塗蛋,從此隻信道士,厭惡和尚,彼國和尚盡被化作道士的三個大仙欺侮,“拆了他的山門,毀了他的佛像,追了他的度牒,不放他回鄉”。還要沒日沒夜幹苦工,出苦力,起蓋房宇,且有道士監工,說打就打,說罵就罵。他們也曾對孫悟空訴苦說:“他這車遲國地界也寬,各府州縣鄉村店集之方,都有一張和尚圖,上麵是禦筆親題。若有官職的,拿得一個和尚,高升三級;無官職的,拿得一個和尚,就賞白銀五十兩,所以走不脫———且莫說和尚,就是剪鬃、禿子、毛稀的,都也難逃。” ② 又說:“到處捉來與本處和尚,也共有二千餘眾。到此熬不得苦楚,受不得 剪,忍不得寒冷,服不得水土,死了有六七百,自盡了有七八百,隻有我這五百個不得死。” ③和尚是方外之人,因為他無助———國王不再保護他了,就變為最為悲慘的一群,忍不住的便逃,逃不成的便死,還剩500個和尚,連死的權利都沒了,隻能過地獄一般的生活。不但有這樣的和尚,而且有這樣的神 。中國古來重視土地,所以土地之神地位很高。隻是後來,土地神越變越多,一個地方便有一個土地神,一片山林有一個土地神。物既以稀為貴,土地神越多,便越不值錢,弄得真如舊時代的保長甲長一樣,說他是官又不像官,說他是民又不像民,兵頭將尾,好生難堪。而且不遇惡人則已,一旦遇到惡神惡怪,馬上變成“貧下中農”。《西遊記》第四十回,“嬰兒戲化禪心亂”,對此有生動描寫。且說,悟空救師父不得,化作三頭六臂,“往東打一路,往西打一路”———那行者打了一會,打出一夥窮神來。都披一片,掛一片, 無襠,褲無口的,跪在山前,叫:“大聖,山神、土地來見。” ①孫悟空見他們這般模樣,好不可憐,問他們山中有多少妖怪,他們說:爺爺呀,隻有得一個妖精,把我們頭也摩光了;弄得我們少香沒紙,血食全無,一個個衣不充身,食不充口。 ②又說“澗邊有一座洞,叫做火雲洞,那洞裏有一個魔王,神通廣大,常常的把我們山神,土地拿了去,燒火頂門,黑夜與他提鈴喝號。小妖兒又討甚麼常倒錢。”行者道:“汝等乃是陰鬼之仙,有何錢鈔?”眾神道:“正是沒錢與他,隻得抓幾個山獐、野鹿,早晚間打點群精;若是沒物相送,就要來拆廟宇,剝衣裳,攪得我等不得安生!” ③窮神尚且如此,窮人可想而知。所謂無助者,不止於窮人。林黛玉,生在宦門之家,她的家庭不窮,她外祖母家更富。然而,她是一個無助者。因為什麼?就因為她父母雙亡,又沒有有權有勢的親近之人。所以紫鵑勸他,趁著老太太在,早把終身訂了,萬一老太太歸西去了,那時候,誰是為她關心主事的人?無助者中,又有如《三國演義》中楊修一樣的才子。楊修有才,而且他才華橫溢,非同尋常。然而他的才雖高,死的卻慘。畢竟他不是曹操的心腹。你有才,你又不能為有權者信任,那麼有才不如沒才,沒才或能自得,有才更易招致禍來。林黛玉是無助者,因為她雖出自名門,卻是一個弱女子———至少相對賈府而言是如此。楊修是無助者,因為他雖然也出自名門,又有十分的才華,卻是一個無權無勢的書生———至少相對於曹操這樣的權勢者而言是如此。還有被梁山好漢設計逼上梁山的朱仝,也大抵如是。朱仝是何等人物,不僅像貌堂堂———人稱美髯公,而且武藝出眾,後來身為梁山八驃騎之一。但當他麵對梁山群體時,他就成了無助無勢的人。他本無須上梁山,因為救雷橫,被發配到濟州,因為濟州府的小衙內喜歡他,所以知府就讓他專事哄這孩子玩耍。然而,禍事來了,不但禍及朱仝,而且使這無辜的孩子無端喪命。梁山好漢們為著逼朱仝上山,使個計策,著黑旋風李逵把孩子一斧劈為兩半。此時的朱仝,進亦不能,退亦不能,無依無靠,可說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無助者永遠無助,便是社會文明的徹底墮落。無助者的出路,不但在於社會的改造、文明的進步,體製的民主,也在於其自身的覺醒與自強。

六、傳統民文化批判

中國古代人民的生活,在六大名著中,有相差不等的表現。一方麵,我們該感謝這些名著,為後人留下了生動真實而富於藝術魅力的形象。比如我們想知道昔日小姐們的閨房生活,可以去看《紅樓夢》;我們想知道昔日妻妾成群的種種內幕可以去看《金瓶梅》;我們想知道昔日的秀才、舉人與進士,可以去看《儒林外史》;我們想知道昔日的民間宗教和神話,可以去看《西遊記》;我們想知道昔日的江湖風氣,可以去看《水滸傳》;我們想知道昔日中國的士人對官僚機構與政治理想人物的看法,可以去看《三國演義》。但另一方麵,也應該明確,六大名著中的人物生活,沒有一個是可以作為現代人的榜樣的。不但不能作為榜樣,就是如他們一樣的生活,也不行。現代人可以像杜少卿夫婦那樣生活嗎?可以像莊征君先生那樣生活嗎?可以像宋公明那樣生活嗎?可以像黑旋風李逵或者花和尚魯智深那樣生活嗎?可以像賈寶玉、林黛玉那樣生活嗎?可以像西門慶、潘金蓮那樣生活嗎?……這樣的例子,無須多舉了,從頭舉到尾,沒有一個可以仿效的對象,從尾舉到頭,也沒有一個可以認同的模式。但因為時代不同了,才要對六大名著中表現的傳統民族文化進行閱讀批判。閱讀批判的方麵很多,擇要言之,包括以下六個方麵。1.民的地位與價值批判傳統的民,是分等級的。因為分等級,所以上尊而下卑,官尊而民卑,男尊而女卑。尊卑之間,無公理可講。因為他們屬於非公約數,所以各成一係,或上或下,或大或小,或貴或賤。賈赦逼鴛鴦作小老婆,反對的人不少,支持的人也不少,受辱的是鴛鴦,張狂的是賈赦,鬧得天翻地覆,結果怎麼樣?也不過由老太太出麵安頓兩句完事。晴雯最是冤屈,因冤屈而死。這個冤案沒人去管,沒人去問,賈寶玉寫一篇《芙蓉誄》,就算盡了心了。請問,你《芙蓉誄》寫得再好,抵得住一個活生生的生命嗎?焦大對賈府忠心,遠可以比屈原,近可以比方孝孺,然而,怎麼樣?因為他說了真話,所以被七手八腳拖進牛棚,沒頭沒腦來一嘴馬糞。薛蟠是個殺人犯,殺了人卻如同沒事人一般,到了京城,依然是賈府的貴戚高鄰,一樣與賈珍、賈蓉等揮霍無度,一樣與賈寶玉等一起喝酒作樂,有了那一篇“一個蚊子哼哼”的醜唱。西門慶害死武大郎,又逼死了宋惠蓮,還弄神弄鬼把宋惠蓮的丈夫弄成冤獄發配了事。但他一樣逍遙法外,而且還要升官,還要發財。凡此種種,都因為什麼?因為他們是貴人,他們不是一般的民,而是貴族而是豪門,或者與貴族有關與豪門有關。人分等級,受欺壓的永遠是無權無勢的老百姓,那受欺壓久矣的老百姓,他們的靈魂麻木了,便以為除了忍讓而沒有別的活路。魯迅先生筆下的人物,很多都屬於此類,先生無以名之,名之為“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公民是現代人的第一身份,而且這個身份是不能與其他種種的身份相提並論的。你可以是總統,又是最高統帥,乃至再加上七八十個各種各樣的名號,但你首先是公民。公民身份是第一身份,公民權利是第一權利。這權利不容侵犯,不可分割。2.民的生存基礎批判六大名著所反映的民的生存基礎,簡而言之,就是農業,雖有工商,不能成為決定性力量。這裏講的農業,不是大農業,而是小農業,農業自然經濟。農業自然經濟,是中國傳統文化長期以來賴以生存的基礎。而小農經濟,又是產生專製的溫床。何況中國式的小農經濟社會,還有自己的獨特性,它是中央集權的、世俗化的小農經濟。這個特點,使它尤其不易發生變革,而極易產生修複。所謂變革,常常也是修複。中國自商鞅變法以來,曆代都有變革者,但真正成功的少。一個根本原因,在於這些變革屬於修複性質。修複是一件很難成功的事業。修複既不能成功,隻有發生起義了,而起義又成為另外一種形式的修複。其原因,還是因為小農經濟的基礎未變,誠所謂“地未變,道亦不變”了。這些,前麵已作過分析,重提幾句,以便勾聯。中國的民,以士、農、工、商為基本成份。但農的成份奇大,工的成份小,商的地位低。大陸中國,現在進行的現代化,就其經濟變革的意義而言,就是要瓦解和取締傳統農業經濟。由農業經濟而工業經濟,就是昔日西方的現代化,由農業經濟而現代經濟,則是中國現代化所追尋的道路。改變小農經濟,必走市場經濟的路。小農經濟拒絕市場,換句話說,它衷情不改的乃是自給自足。而市場經濟反對的就是自給自足,不要自給自足,全心全意為市場生產。這種轉變,對於中國人而言,是前所未有的,對於六大名著而言,同樣是前所未有的。改變小農經濟基礎,沒有大工業不行,沒有大市場不行,沒有現代城市也不行,這是三位一體的。鄭和下西洋,其時間比哥倫布發現新大陸早,但影響無論如何沒有哥倫布的發現大。不是鄭和沒有天才,而是他的背景不對。中國自宋代以來,就有資本主義萌芽,然而,這萌芽左長右長,總不成熟,其中一個原因,就是沒有大工業作支撐。商業發展沒有大工業作支撐,隻靠賣小米、賣甜麵醬、賣紅棗、賣大豆、賣老母雞、賣野兔,是無法成功的。有大工業還要有大市場,兩者相輔相成。工業仿佛水的入口,市場仿佛水的出口,沒有入口,則水源易於枯竭,沒有出口,則水流容易泛濫。有了工業產品,仿佛有了充足的水源,有了大市場,這水才能順勢而發,變害為利。有大工業、大市場,還要有與之匹配的城鎮係統。實際上,它們的相互關係,不是你先我後,而是共生共在。如果硬分先後,那麼,大工業的產生相對晚些,而商業城市的出現,則要早上許多。商業城市與市場需求又與工業生產相適應,於是有水有源,水到渠成,這是一個曆史性的係統工程。中國古來商業雖早,但發展不利,除去長期實行重農抑商的政策之外,與缺少這樣的存在係統有著因果關係。但我們今天的現代化,已然不僅僅是大工業的問題了。托夫勒的《第三次浪潮》,在中國大陸傳播很廣,影響很大。今日的世界,一、二、三產業的結構形態比之19世紀,甚至比之20世紀上半葉已然發生質性變化。有人說,除去三個產業的關係外,現在已經產生了第四產業即信息產業,且不論信息產業應該獨立出來還是依舊算在第三產業之內。總而言之,今天中國的現代化既要借鑒工業國家的經驗,又不能循其舊路,而是一麵改造舊的基礎,一麵確立新的目標。既要適當超前,迎頭趕上,又要循序漸進,拾階而上,二者結合得好,才是中國現代化發展的福音。3.民際關係批判儒學傳統的人際關係,講究的是倫理綱常。三綱,前麵已經多次提到,這裏不再重複。五常,即五倫,是處理君臣、父子、兄弟、夫妻、朋友之間的規範。儒學規範,今天想來,都很可怕。這五種關係,雖然並非木匠的斧子,一麵砍。比如,臣子對君主要忠,君主對臣子也要明,兒子對父母要孝,父母對兒女也要慈,但說來說去,雙方的關係是不平等的。現代人的生存關係,本質上屬於契約關係。用契約的方式,規定人的責任與義務。未入單位,先訂合同;未成交易,先訂合同;未成婚姻,先訂合同。有人說,現在成了合同的世界,沒有合同,寸步難行。這其實不是壞事,而是好事。合同即契約,因為有契約,才有了安全保證。比如有人向你借1萬元錢,你也高興這樣去做,那麼有個契約,很有好處;事後出了糾紛,也易於解決。你借給別人的錢,可以不要利息,也可以收取利息,利息在國家規定的範圍之內,則受法律保護。沒有契約,隻是朋友間的古道熱腸,亦無不可。可惜有時候,你熱腸固然熱腸,你說借出去1萬,他說隻有3000,這就麻煩。甚至你說借了,他說沒借,更其麻煩。契約不是雙方缺少信任,而是履行手續,彼此更為放心。契約是現代文明的標誌,甚至是法製社會的基礎。其實憲法也是一種契約,是公民對社會運作與社會管理機構的總體規定。依法辦事,沒法不行,但隻有法律,沒有製衡機製也不行。有法律,也有製衡機製,沒有相應的價值觀念還不行。那麼,契約就是培養法製觀念的最好最必要的手段之一。契約的好處,還在於它體現了契約人的獨立精神與權利。比如賈寶玉,想和林黛玉結婚,那麼,一紙結婚證書就可以了。可惜的是,在禮教時代,不講什麼契約,隻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當然也有婚約,但那不是當事人的權力,而是父母的權利,家長的權力。說是父母與家長的權利都不確切,本質上乃是禮教的權力。禮教剝奪人生的幸福,成為一種異化力量;契約保護當事人利益,使人活得更有親情,更具尊嚴。契約關係與禮教關係相比較,禮教關係是非平等性關係,君與臣能平等嗎?父與子能平等嗎?夫與妻能平等嗎?不能。因為它是不平等關係,所以,其組織形態必定是集權式的,一個不平等連著一個不平等,眾多的不平等向著一個中心發展,其形態雖欲民主,不能民主。契約關係則是平等關係。合同分甲方、乙方,或者甲方、乙方、丙方,不管多少方,各個主體之間,沒有貴賤,沒有上下。如果說,有的合同,其雙方的利益未能得到均等的保護,那也隻是內容的失誤,而不是甲、乙雙方人格的差異。這個合同沒有訂好,那麼,下一次總結經驗,訂一個好的合同就是了。契約權利反映了公民主體的平等性地位,這一點,實在是六大名著中的人們,做夢也不曾想到的。4.民的生存方式批判所謂生存方式,用現代人的話講,就是擇業方式。舊時代,人們沒有擇業自由,農民既沒有擇業自由,藝人也沒有擇業自由,就是官吏與貴族,同樣沒有擇業自由。因為那是個禮教的社會,禮教把人分為三六九等,把職業也分為三六九等。實在說,用職業一詞來表示舊時代的生存生活狀態,都很不恰當。比如趙匡胤,當了皇帝,你能說這是他的職業嗎?生存狀態有貴賤,而且有天命。也不是什麼行當都有天命,至少做皇帝的沒有天命不行,連宰相都有人說是文曲星下世,那麼,當親王的,當郡王的,封爵封到公、侯、伯、子、男的,顯然都不是一般的人了。民的行業中,士、農、工、商還是好的。士不是一個行業,而是一種身份,但這身份常在非驢非馬之間。士人入仕如同鯉魚跳龍門,士人不曾入仕,那情況其實悲慘。前麵提到的範進、周進等人,在未中舉的時候,便是讀書人極好的反麵例證。農民重要,但地位低下。七品縣令,便是民之父母,這個“民”主要指的是農民。工匠與商人的地位也不高,工匠近乎農民,商人地位更低。這些前麵已經說過了。手藝人中,如裁縫,如剃頭匠,如修腳師傅,如車、船、店、腳、牙,都是所謂賤行。“車、船、店、腳、牙,無罪都該殺。”其地位如何,可想而知。作裁縫,三輩子都不能入考場,其地位同樣可想而知。在舊的時代,對這些所謂賤行,提到地位二字,都是對地位二字的褻瀆,他們哪裏有什麼地位,在官府麵前,他們不過隻是一些下賤的奴才罷了。至於藝人,例如演員———舊時沒有這樣的稱呼,戲曲演員稱為戲子,那名稱便帶著多少貶損之意。更為可悲的是,除去士人之外,其他種種民業,仿佛是子孫萬代都不會變、不該變,也不能改變的。除非改朝換代,有和尚作了皇帝,有農民、木匠、裁縫、商販作了開國功臣。在所謂治平的時代,你農民永遠是農民,工匠永遠是工匠,戲子永遠是戲子,商人永遠是商人。而且,真的能夠永遠,也還不錯了,說不定什麼時候,就給你來個罪名讓你披枷帶鎖,千裏發配,從此背井離鄉,成了罪人。行業分等級,地位貴賤不等,其結果,必然出現勞而無獲的人,又出現不勞而獲的人,還出現各種各樣的寄食者。我們讀“六大名著”,往往驚詫其中的壞人之多,小人之多,不勞作者之多。如賈府的清客,如應伯爵、謝希大,潑皮牛二、踢死羊張三,以及薛姑子、王婆子,亂七八糟的社會渣滓,數不勝數。這不是因為中國人人種低劣,而是因為那原本就是一個寄生的社會。因為有不勞而獲的大官僚大惡霸在,所以這些小人,才能見縫插針,移花接木,瞞天過海,興風作浪。現代人不但反對不勞而獲,而且反對一切寄生性生活,這不僅是現代文明的要求,也是現代生存方式的必然結果。西方自進入近代以來,特別是進入大工業社會之後,分工成為人們最基本的生產方式。分工首先是一種極大的進步,但它也有相應的消極作用,或者說後遺症。分工使人類的勞動十倍百倍地提高了效率,但那種勞動方式卻又十分枯燥無味。而且分工既有利於勞動階層的製式訓練,又不利於勞動者的全麵發展。所以分工既是資本主義取得成功的主要條件,又是市場經濟發展到一定程度必定要弱化的對象。我們中國從小農經濟的基礎進入近代現代社會,既要發展工業,又不能照走西方的老路,既要強調分工,還要強調全麵發展。既分了工,又要打破分工。打破分工的基礎力量是科技,唯有高科技的參與,可以使分工的枷索不打自開,不打自碎。比如人工條件下的火車司機和煉鋼工人,他們的職業是很專業化的,不要說火車司機與煉綱工人,就是一個鉗工與一個銑工,兩個人的工作就很難直接調換。但有了電腦的參與就不同了,在一定程度上說,電腦不但可以消除鉗工與銑工的工作差異,而且可以使開汽車與開飛機的差異降到最低限度。科技是人類文明的翅膀,現代科技尤其能極大地解放生產力,從而也解放人類自身。現代“民”的生存方式,其基本特色,在於自由擇業,競爭上崗。自由擇業沒有身份限製,沒有地位限製,沒有種族限製,更沒有出身限製。昔日,明熹宗皇帝當不好,但木匠活是一流的,如果生在當代,盡可能高高興興做木匠。宋徽宗皇帝同樣當不好,但書法好,繪畫更好,如果生在當代,又可以自得其樂做畫家。梁山一百零八條好漢,若生在當世,更可以八仙過海,各顯其能,不必個個上梁山。就是一百零八條好漢之外的義卒們,也可能根據自己的所能,選擇適合自己的職業,管你是不是天罡星,有本領自有報酬;管你是不是地煞星,有技能就有機會。自由擇業還包括自由遷徙。東方不行,可去西方,西方不行,可去北方。人不分男女,有機會可以走遍天下;地無分城鄉,有市場便有機遇。可惜現時的中國大陸還做不到這一點,因為做不到這一點,才需要改革。又如全世界範圍內,像中國這樣實行城、鄉兩種戶製的國家已然不多,城鄉男女結婚,生的孩子隻能隨母親一方的地方恐怕更少。這幾年已有變化,但變化還不夠快,也不夠大。有人說,動作快了怕引起混亂。其實,舊體製原本就是混亂之源,唯有改革才能消除混亂。比如一個人生了瘡,開刀就要出膿,出膿不是混亂,而是混亂的結束。如果因為害怕出膿,就幹脆捂著蓋著,甚至以膿包為特色,那麼,後來的結果比養一個大膿包還要壞上許多。自由擇業,還要競爭上崗。競爭也是一種公平,不競爭就沒有公平。有人說,競爭有利於強者。其實,強、弱是一個相對的概念,讓魯達與李斯比試書法,則魯達是弱者。是弱者,在書法界就沒有你的地位。但如果不是賽書法,而是賽拔樹,李斯就不行了。不但李斯不行,梁山好漢雖多,能和魯智深作拔樹較量的,縱然真有也必定不多。競爭不是拉籠一夥人,排斥一夥人,而是一種測試方式,使能者脫穎而出,使混飯吃的人暴露真相。競爭是社會公平的表現,從而也要求競爭本身必須公平。確立公平的競爭機製,才能出人才,出效率,出文明。5.民的素質批判人的素質是個係統工程,以六大名著中的人物而論,不便麵麵俱到,擇要而言,可以說有三個方麵的大缺陷。一是缺少文化,二是缺少科學,三是缺少法律觀念。這缺少法律觀念一條,在六大名著中,各有表現如許,在《水滸傳》這樣的書中的表現尤其典型和突出。台灣作家薩孟武先生有一本題為《水滸與中國社會》的著作,分析梁山泊的社會基礎,劈頭第一個題目,便是“流氓集團”。書中說:梁山泊所代表的是什麼?不消說,它的構成分子,以流氓為主,最初投到梁山泊的是晁蓋等七人,晁蓋雖是山東濟州鄆城縣的富戶,但他不喜歡結交文人,“專愛結識天下好漢”,其下有吳用為不第秀才,公孫勝為雲遊道人,劉唐飄泊江湖,沒有一定職業,三阮打漁為生,並做私商勾當,白勝則為閑漢。梁山好漢大率出身於流氓,沒有正當的職業,或在山林“剪徑”,或在湖裏“揩油”,我們雖然佩服他們的義氣,而對於他們“逼上梁山”的環境,也該與以相當的同情,但不宜因佩服與同情,而諱言他們的出身。 ①其實出身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行為。所謂流氓,廣義而言,即不事生產的破壞者。他們最主要的特點是不事生產。這一點,劃清了流氓與窮人的界限。流氓也窮,但他不勞動,農民或者更窮,但他靠勞作生存。流氓不但不勞動,而且要破壞,這是他的第二個特點。兩個特點加在一起,便形成對社會的極大的破壞性衝擊力量。而這兩個特點,還決定了流氓是法製的死對頭。隻是中國的流氓文化有它一些獨特的風格,它常夾在俠與盜之間,亦俠亦盜,亦好亦壞,但在本質上,不生產和破壞性這兩點是沒有改變的。梁山好漢,說它是俠也罷,是盜也罷,不俠不盜是流氓也罷,他們的破壞性是顯而易見的。最多的表現,就是動不動講打。魯達路遇不平講打,就是吃醉了酒,也要講打。不但打強人,而且打和尚;不但打和尚,而且打小流氓小無賴。不但打小流氓小無賴,還要打綠林好漢;一旦有了氣,管你什麼人,本和尚隻要痛打一場,出出腹中惡氣。所以,在赤鬆林,才和史進交手;在二龍山前,又和楊誌動粗。阿彌陀佛,幸虧他老人家遇到的是九紋龍和青麵獸,若是遇到尋常人等,怕不三禪二杖,即把人打成了沒油的肉餅。魯達講打,李逵更要講打。不但講打,而且講殺,動不動,掄板斧拚頭便砍。扈三娘已經歸順了梁山,他還要殺三娘的全家,幸而扈成跑得快,否則連這一點血脈也將無存。李逵的惡打惡殺,無日無夜,無黑無白;也曾和張順廝打,也曾和羅真人鬥惡。雖然,羅真人這樣的神仙,讓他難堪,但他並不接受教訓,一時興起,依然是掄板斧排頭砍去。可以這樣說,所謂梁山好漢,舉凡來自江湖的,不好打不好殺的可以說一個也沒有,至於像開人肉店的孫二娘與張青,動不動給人蒙汗藥吃的催命判官李立,那就更不用說了。這種遺風,直到現代,依然留存。一遇合適的環境,再加些別的因素,還有可能惡性爆發。可以這樣說,中國的流氓脾氣不改,那麼中國的法治目標,就難於實現。反之,中國的法治目標難於實現,那流氓脾氣更難免時時爆發。這二者是相輔相成的,我希望中國的法治道路能進入良性循環,不斷水漲而船高,而不進入惡性循環,一時風高,一時火大。根治流氓文化的病根,必須從根上做起。君不見中國古來的皇帝,正是有流氓脾氣的居多。所謂髒唐臭漢,便是他們流氓本性的生動寫照。漢唐尚且如此,餘者不論可也。6.民的弱勢文化批判民有強勢弱勢之分。弱勢人群理應受到更多的關照。但中國文化傳統,對弱勢者,偏偏關照極少,歧視卻多。有時甚至不止於歧視,而是蔑視,柔弱等於無,把活生生的人不當人看待。這一點,在如《水滸傳》一類的書中表現得最為冷酷和典型。《水滸傳》寫武鬆的篇幅最大,而武鬆一生功業,在大鬧飛雲浦、血濺鴛鴦樓中得到最充分的展現。然而,那種展現,以現代文明的眼光去看,卻充滿了殘忍與血腥。大鬧飛雲浦,因為解差和埋伏著的蔣門神的徒弟要殺武鬆,武鬆出於自衛,把他們一個個殺了,也還可以理解。血濺鴛鴦樓呢?前前後後,一共殺了15條性命,絕大多數,都是冤案。這15個人以前後順序計,包括:後糟一名,所謂後糟乃是一位馬夫;丫環兩名;蔣門神、張都監、張團練三人;親隨兩名;張都監的夫人;唱曲兒的玉蘭及兩個女孩;另有中堂三個婦女。共計15人。這15個人中,除去蔣門神、張都監、張團練之外,那12個,全是錯殺。武鬆是《水滸傳》中頂天立地的英雄,而錯殺無辜———玉蘭或有些責任,但也絕對罪不當誅———一殺便殺了12個人口,難道這12個人就不是人嗎?或者因為他們是張都監的家人、傭人,就該死嗎?我們試想,如果有人殺死梁山好漢,哪怕他殺死那最末的好漢錦毛犬段景柱,梁山一定不幹。而一連殺12條無辜的性命,卻隻是為了表現武鬆的英雄,這樣的表現,實在值得重作曆史的考量。武鬆殺人因為有仇有恨,李逵殺人,則全因興起。《水滸傳》寫梁山英雄劫法場,救宋江,其中出力最多的乃是李逵。李逵出力最多,殺人也最多,而真正殺死的,大半不是官軍,而是看客。書中寫至此處,不但不覺得有礙文明,而且洋洋得意,為李逵的行為大聲喝彩———隻見那人叢裏那個黑大漢,輪兩把板斧,一味地砍將來,晁蓋等卻不認得,隻見他第一個出力,殺人最多。……晁蓋便叫道:“前麵那漢,莫不是黑旋風?”那漢哪裏肯應,火雜雜地掄著大斧,隻顧砍人。晁蓋便叫背宋江、戴宗的兩個小嘍 ,隻顧跟著那黑大漢走。當下去十字街口,不問軍官百姓,殺得屍橫遍地,血流成渠,推倒顛翻的,不計其數。……這黑大漢直殺到江邊來,身上血濺滿身,兀自在江邊殺人。晁蓋便挺樸刀叫道:“不幹百姓事,休隻管傷人!”那漢哪來頭聽叫喚,一斧一個,排頭兒砍將去。 ①這種殺人法,可是瘋了。不是瘋顛的瘋,而是瘋狂之瘋;雖為生人,狀如瘋狗,不問善惡,隻是狂咬。但瘋狗那有這般囂張,李逵的殺人,可說凶殘惡劣,殊不可忍。然而,作者還要為他唱快,批注者還要為他叫好。那金聖歎在這一段文字旁邊,連批“妙絕”,又批“又好黑大漢”。掄板斧向著無辜的看客排頭砍去,有什麼好的。金聖歎雖清代大才子,但看他的批注,也有狗屁不通之處:無視弱者生命,就是狗屁不通。而他本人,其實也是一個弱者,不知他被清政府砍頭的時候,可曾醒悟也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