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家 論
一、家庭地位論
家庭問題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占據特殊重要的地位。孔夫子有一段名言,在中國文化史上可說影響巨大而又深遠。其文見於《禮記?大學》,後來宋代大儒朱熹把《大學》單獨取出來,與《中庸》、《論語》、《孟子》,合稱“四書”。從此,《四書》、《五經》成為中國儒學最重要也是流傳最廣的經典。《大學》先論明明德。那麼,什麼是“明明德”?其書雲: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格物而後知至,知至而後誌誠,意誠而後心正,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 ①儒家的修、齊、治、平,乃是治國的根本,而家居於其間,地位能不重要嗎?換句話說,中國人治家,不僅僅家事而已,它還是國家大事。如果家治不好,那麼國也治不好。這可以有兩種理解,一是家庭亂了,國家必亂;二是皇帝的家亂,那麼這個國家縱然想治也不可能。所以,我們中國人,有一句表示情勢危機的成語,叫作國破家亡,還有一句,叫作家破人亡。可見國與家、家與人是緊緊聯係在一起的。但從治天下的角度理解,這兩個成語的內在順序,又可以顛倒過來,不是國破家亡,而是家亡國破,不是家破人亡,而是人亡家破。其意若曰,沒有人怎能有家,而沒有家,又怎能有國?家與國關係緊密,密不可分,在《三國演義》中有最生動的表現。三國故事,雖然寫天下紛爭,最主要的勢力還是魏、蜀、吳,最中心的問題,還是由誰來統一天下,或者說誰有資格統一天下。所以三國固然三國,本質上還是曹、劉之爭。東吳處於其間,大部分時間向劉,小半時間向曹,左右搖擺,唯求自保。曹與劉由誰統一天下,這兩姓代表的無非是兩家,而這兩家又是兩國,兩國又有正統與不正統的壓分。漢代劉氏坐天下,所以秦宓說,天子姓劉,天也自然姓劉。這實際上是一個家—國一體的邏輯。所以曆代封建王朝,實際上是家天下。家天下,又要以公心處事,則是中國傳統文化的特色所在。在那種天下紛爭的時代,一個姓氏,真有千金份量,用千金份量比方都不妥當。劉備姓劉,雖然出身低微,但作用大了,一個劉皇叔,在政治層麵或抵得上千軍萬馬。若論才能,論功業,則曹操遠勝於劉備,但他生於夏侯,過繼給曹家,可惜了。曹操如果姓劉,則統一天下的必定是他。曹操因為不姓劉,所以盡管把2/3的天下統一起來,但左思右想,還是隻能作周文王,不敢稱皇帝。不但如此,中國古來,朝代更迭,新王朝———且不同這新王朝是出於中原還是來自北方遊牧民族,隻要解決好土地問題、家庭問題、儒學問題,那麼,他的江山便可以坐穩。否則,縱然你有打遍天下的實力,還不過是流寇而已。中國自漢以來,黃巾軍起義,黃巢起義,李自成、張獻忠起義,太平天國起義,都是實力非常強大的起義,然而不能成功,其根本原因在此。 所謂土地問題,是使農民有其田;所謂家庭問題,是使家庭穩定,能安居,能有後;所謂儒學問題,是確立儒學的獨尊地位,發揮儒學教化人心的作用。而這三條中,第一與第二條是一而二、二而一的,第一第二與第三條,也是相互關聯、密不可分的。沒家哪裏有儒,有儒必定有家,儒學注重家庭,以忠孝為本,唯其如此,它才能取得獨尊的官方地位。家的地位重要,在六大名著中也有充分的表現。《紅樓夢》不用說了,它原本就是一本重在家庭婚戀的書。《金瓶梅》也寫家庭,但那內容有些昏亂,與儒學理想相去未止十萬八千裏,孫悟空一個斤頭都翻不到的。雖然如此,它對於家庭依然不能忘懷,不能小視。一部《金瓶梅》,子嗣問題幾乎成為家庭矛盾的核心問題,這也可以看出家庭對於西門慶家的重要性。不僅《金瓶梅》、《紅樓夢》,就是《三國演義》、《西遊記》、《儒林外史》這樣不以家庭為本的小說,對於家庭問題,同樣重視。曹、劉、孫,各有繼承人問題,實際上也是家庭問題,雖是家庭問題,又具有國家性質。張翼德一生最忠心於劉備,最看不起呂布,與呂布相見,不是大罵,便是大戰。他罵呂布是三姓家奴,這個罵法,可說罵之極矣,毒之極矣,因為它犯了中國人的大諱。三姓家奴者,自家姓呂乃是一姓,認丁建陽為父又是一姓,認董卓作父還是一姓。一人而有三姓,乃極大的恥辱。《西遊記》重佛重僧。僧人本無姓,如果問姓,那麼,都該姓釋。因為和尚尼姑都是佛門弟子。僧人雖然不該有姓,孫悟空偏偏姓孫。孫悟空是個石猴,沒爹沒娘,但他要有姓。沒爹沒娘加沒家,但有姓,便有了成家做祖的依據。所以花果山上猴子猴孫甚多。家庭問題如此重要,實非三言五語可以說得明白,這裏分成四個層麵擇要而論。1.家、國同構,特色分明學界有一個觀點,認為中國傳統文化屬於家—國同構體。這觀點,我也同意,而且一貫為之宣傳詮釋。所謂家—國同構,即家庭的組織文化形態與國家的組織文化形態屬於同一模式。通俗地說,家庭就是一個小的王朝,王朝就是一個大的家庭。家中庭的家長就是這家庭的小皇帝,而皇帝又是這王朝大家庭中的大家長。因為家—國同構,所以中國傳統文化處於超穩定狀態。中國傳統文化的家—國同構,至少應包括以下六個方麵的內容。第一,結構形態的單一性。中國傳統文明中的家庭與國家,其形態是單一性的。家庭的組織結構與國家的組織結構在本質上一般無二,在性質上尤其同質同性。正是這種單一性結構形態,才使得中國傳統式家—國同構形態來得更突出,更穩固,也更典型。第二,組織形態的等級性。等級性是中國傳統文化的基本特征之一。國家的最基本的等級原則,是君為臣綱。家庭最基本的等級原則,是夫為妻綱,父為子綱。儒學核心便是三綱,三綱分而有三,國占其一,家占其二,三者相互聯通,密不可分。用道德規範表示,就是在國要盡忠,在家要盡孝,妻對夫要盡節,家—國同構體,也就是忠孝同構,節作補充。雖然說,自古忠、孝難於兩全,但其本質實際上又是一個。第三,組織權力的集權性。中國傳統文明,不論家、國,都屬於集權性質。在國,皇帝至尊。在家,男性家長為大。世間萬物,沒有大過皇帝,所以才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而一家之內,沒有大過家長的。我們看《金瓶梅》可以知道,憑你吳月娘城府再深,潘金蓮狡猾再甚,和西門慶比起來,不過是有頭有腦的奴才罷了。我們看《紅樓夢》又可以知道,隻要是家長,便有權威。賈政雖然恨兒子不成才,對賈母他就沒辦法。賈赦雖然屬於國際級壞蛋,但他的夫人、兒子,對他除去畏懼,一籌莫展。第四,組織內部的自足性。中國傳統文化,無論國家還是家庭,一律追求自足性。自足性,屬於內傾性質,隻向內看,不向外看。中國古來少有侵略他人的記錄,更少擴張的野心。一心一意隻是自安自在。雖然這和中國人一貫自以為自己是天下中心的思想有關:自己已然是天下的中心,向邊邊角角發展,有什麼意思?但也和中國文化的自足性品質有關。所以,中國人講自力更生有極深的文化基礎,而講對外開放,便少有曆史淵源。國家講自足,農業是生存之本,所以必然實行重農抑商的國策。家庭講自足,又以小農經濟為本,認為沒有土地便沒有家庭,所以土地問題曆來是中國人最關注的問題。人有其田,乃是中國人五千年夢寐以求的理想。隻是這個理想實行起來,太難太難。第五,組織外部的封閉性。中國人對外封閉,由來已久;至少西漢之後,已成定勢。雖有幾次曆史性對外交流,不能成為文化的主流。中國人對外封閉,對於外部世界既沒有多少興趣,也不多作研究。比如北方的邊患問題,自春秋以來,少有停息的時候。中原人並不像研究統一六國那樣去研究北方問題,而是花費巨大財力物力人力,去修長城。長城意在防禦,一修便是一萬裏。《孫子兵法》上講,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但對於北方遊牧民族,隻去防,不去知。所以與北方遊牧民族的戰爭,除去漢武帝北伐匈奴之外,實在是勝的時候極少,而敗的時候極多。這種封閉,直到鴉片戰爭,才被西方人的大炮打破,但那畢竟還是被動的;直到改革開放時代,也就是大約20年前,才算對開放的意義,有了真切的認真的行動和思索。第六,組織精神的中庸性。組織精神也就是文化精神。中國傳統文化,雖然講等級,講集權,講自足,講封閉,但更講中庸。中庸是什麼?宋代儒學大師認為,不偏不倚之謂中,平平常常之謂庸。孔子說過“過猶不及”,就是左了也不好,右了也不好,不走極端,取其不偏不倚之勢,平平常常之態,這個就是中庸。中庸是一種文化精神,又是一種社會穩定劑。因為它不走極端,所以常常能起到緩衝作用、協調作用、中和作用和消解矛盾激化的作用。比如中國傳統文明中的家、國,都主張集權,以上為尊,以上為本。集中即是專製,專製必要傷人。作為集中係統的最高管理者,如皇帝,如家長,其權力無法限製。無法限製,危害必大。但有了中庸,情況有所改變。集中加上中庸,或者可以成為不絕對的集權。比如中國曆代皇帝中,總有一些以“仁”為諡號的皇帝在。他們大多比較講究德行,講究修養,雖不必也不會成為大儒,但那行為,往往不走極端。皇帝尚且如此,家長理應亦然。賈母在賈府中的地位,是沒的說了,有時難免錯怪下人。錯怪了下人,自己不承認錯誤,也沒人或者說沒人會出麵糾正她。但她聽勸,隻要別人說得有理,這理由又是她可以接受的,那麼,就會馬上作出改正的決定。因為賈赦要娶鴛鴦作小老婆的事,鴛鴦不從,在賈母麵前一番哭訴,又用鉸刀剪頭發,要去作尼姑。這事來的突兀,王夫人受了責怪,但這件事實在與她無關,隻是———探春有心的人,想王夫人雖有委屈,如何敢辯;薛姨媽也是親姊妹,自然也不好辯的;寶釵也不便為姨母辯;李紈、鳳姐、寶玉一概不敢辯;這正用著女孩兒之時,迎春老實,惜春小,因此窗外聽了一聽,便走進來陪笑向賈母道:“這事與太太什麼相幹?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要收屋裏的人,小嬸子如何知道?便知道,也推不知道。”猶未說完,賈母笑道:“可是我老糊塗了!姨太太別笑話我。你這個姐姐他極孝順我,不像我那大太太一味怕老爺,婆婆跟前不過應景兒。可是委屈了他。”薛姨媽隻答應“是”,又說:“老太太偏心,多疼小兒子媳婦,也是有的。”賈母道:“不偏心!”因又說道:“寶玉,我錯怪了你娘,你怎麼也不提我,看著你娘受委屈?”寶玉笑道:“我偏著娘說大爺大娘不成?通共一個不是,我娘在這裏不認,都推誰去?我到要認是我的不是,老太太又不信。”賈母笑道:“這也有理。你快給你娘跪下,你說太太別委屈了,老太太有年紀了,看著寶玉罷。” ①中國傳統,家、國組織,最講集權性,但不是木匠斧子一麵砍,而是講兩方麵的義務與責任,既講“君叫臣死,臣不死,是為不忠”,又講“君不賢,臣投外國”;既講“父叫子死,子不死,是為不孝”,又講“父不仁,子奔他鄉”。當然這是民俚的說法,比較正統的說法,是君明臣賢、父慈子孝。所以,劉備說了過頭話,龐統可以頂撞他;而劉備作了錯誤的決定,孔明、趙雲一般忠臣良將,又要極力勸阻他。雖然是上尊下卑,但上麵發生了錯誤,下麵還是要進諫,不但要講諫,有時還要反複進諫,以死相諫。如《三國演義》中西蜀的黃權、王累就是這樣的臣子。又如自足性。雖講自足,不是絕對自足,自足為本,也講交易。所以小農經濟,雖然是自足性經濟,但不排斥集市貿易。不但不排斥,而且在舊時的農民,趕集上圩還是一件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大事。《紅樓夢》的觀念比較開放些,所以大觀園中的用品,常有些外來之物,如俄羅斯孔雀毛織成的孔雀衣,如賈寶玉房中的自鳴鍾,如林黛玉穿的羽紗麵白狐狸皮的鶴 ,如第57回上寫的西洋自行船,如賈母設宴,每人用的一把烏銀洋鏨自斟壺,一個十錦琺琅杯,再加些洋煙、洋酒、洋糖、洋藥,可說五顏六色,不一而起。又如封閉性。中國傳統文化的封閉性是不言而喻的,國如此,家亦如此。但不是絕對的封閉,而是相對的封閉,或者說對外封閉,對內開放。圍牆之外,一概不問;圍牆之內,四通八達。西方人,各個人的臥室,屬於自己獨享的空間。兒子住的房間,媽媽要進來,要先敲門,征得同意,然後可以進來,否則,不能進。中國的情況相反,一家之主,似乎沒有什麼不能去的地方。貴人不入廚房,但他高興去,便是廚人的榮耀。父親不入子房,同樣隻要高興,他老人家來了,也是那房子主人的驕傲。雖說男女有別,但賈母要去兒女的房中,沒有什麼限製。她老人家高興去大觀園,哪個房子不能去,而且無論到哪兒,都是前呼後擁,遠接親迎。中國傳統文化因為有了中庸精神,所以它的生命更為頑強和長久。中國傳統的家、國統治,也因為有了中庸精神,而更不容易走向衰敗。所以中庸這件事,於中國傳統文明實在是一件大而又大的事理。曆來批判傳統文化的人中,對於中庸總是格外注意,而且要加力地對它進行批判。例如魯迅先生一生最恨中庸,既極力主張痛打落水狗,又最討厭哈吧狗,因為它長得貓不像貓、狗不象狗。而先生一生黑白分明,最是反對騎牆。中國傳統文化式的家—國同構,是國尤其像家,而家也尤其似國。正因為有這樣的特點,所以寫家族興亡史的《紅樓夢》,一寫就寫成了封建文明的衰亡史。這不是因為曹雪芹特別關心大清國的命運,處處以家喻國,而是因為它們二者原本就是如此地相似。一個家庭,盡管是像榮、寧二府這樣的大家庭,還是不能和一個王朝相提並論,雖然不能相提並論,卻又是麻雀雖小,五髒俱全。所以一個麻雀的衰亡,也就映襯出整個帝國的曆史命運。2.等級當先,禮教為本等級文化,無所不在,這在前邊已經屢屢提及。但在舊式家庭中,等級文化的表現尤其強烈,尤為突出。家庭既是一個小王朝,沒有等級,怎麼能成為王朝。大略言之,家庭等級可分為六個具體方麵。其一,上下有別。上下是最基本的等級原則。凡上便尊,凡下便卑,無論大小,概莫能外。因為上下有別,上尊下卑,以輩份高的,總是處在優勢地位。比如賈母,在榮、寧兩府,可說風光無限,無論什麼人在她麵前,都是小字輩。既是小字輩,賈赦見了她也要收斂,賈政見了她更要孝敬,其餘如邢夫人、王夫人、尤氏、李紈、王熙鳳,哪一個不是她的子孫輩。她坐在賈府,就是一位活著的老祖宗。中國文化傳統,雖不甚敬神,卻特別敬祖,這聽起來有些矛盾,實則正是儒學的特有態度。儒學對於神鬼之事興趣不多,所以孔夫子說“敬鬼神而遠之”。但儒學敬祖,把祖先看得很重,所以孔子又說:“三年不改父之誌,是為孝。”那麼,這二者之間沒有矛盾嗎?既不敬鬼神,對於死人就不必厚葬,更不必三年不改父之誌。既敬祖先,就該敬鬼敬神。其實,儒學對鬼神的態度模棱兩可,和他的敬祖有關。而他的敬祖並不等同於敬神,所以,西方人崇信基督教,是一種公共性行為,普天之下,惟上帝為大,而中國人的敬祖,主要是一種家庭行為,祖宗祠堂,不對外開放。《紅樓夢》寫家族年節大事,婚、喪、嫁、娶,無所不至,但唯有寫到祭祖之時,最是氣氛嚴整。這嚴整是發自內心的嚴整,所以,王熙鳳協理寧國府固然熱鬧之極,但在祠堂祭祖的時刻,就沒有她的事了。那是一班男性家長主管的事,程序嚴謹,不容杜撰。《紅樓夢》第五十三回“寧國府除夕祭宗祠”,寫其全過程,不過數百字而已———文字雖少,氣氛卻重———隻見賈府人分昭穆排班立定:賈敬主祭,賈赦陪祭,賈珍獻爵,賈璉賈琮獻帛,寶玉捧香,賈菖賈菱展拜毯,守焚池。青衣樂奏,三獻爵,拜興畢,焚帛奠酒,禮畢,樂止,退出。眾人圍隨著賈母至正堂上,影前錦幔高掛,彩屏張護,香燭輝煌。上麵正居中懸著寧榮二祖遺像,皆是披蟒腰玉;兩邊還有幾軸列祖遺影。賈荇、賈芷等從內儀門挨次列站,直到正堂廊下。檻外方是賈敬賈赦,檻內是各女眷。眾家人小廝皆在儀門之外。每一道菜至,傳至儀門,賈荇賈芷等便接了,按次傳至階上賈敬手中。……凡從文傍之名者,賈敬為首;下則從玉者,賈珍為首;再下從草頭者,賈蓉為首。左昭右穆,男東女西;俟賈母拈香下拜,眾人方一齊跪下,將五間大廳,三間抱廈,內外廊簷,階上階下兩丹墀內,花團錦簇,塞的無一隙空地。鴉雀無聞,隻聽鏗鏘叮當,金鈴玉佩微微搖曳之聲,並起跪靴履颯遝之響。一時禮畢。 ①祖宗為上,所以中國人最是好古,先人的東西,要改也難。其二,男女有別。男女有別,牽扯到大原則,三綱之中便有夫為妻綱之說。這原則既大,影響又大,所以男女之別在中國家庭關係中居於特殊的地位。此處,存而不論,後麵單節另敘。其三,正庶之別。前麵講男女之別,男性貴,女性賤,這裏又講正庶之別。正、庶之別是一夫多妻製的後果。一夫多妻,但妻與妻也有貴賤,正妻為妻,妻外為妾。雖說妻妾可以成群,但居於正妻地位的隻有一人。如同皇帝隻能同時有一個皇後。皇後之外,還有貴妃妃,嬪等不少級別。正妻所生,便是正出,其他妻子所生,便是庶出。生於皇家庶出的皇子是沒有繼位的希望的,除非沒有正出或發生了特別的事故。中國人以男性為貴,生在貴族之家便是貴族,生在平民之家,便是平民,這已經不公平。殊不知,父親一方的差別可以決定一個人是主子還是奴才,而母親一方的差異,又可以決定是正出還是庶出。所以“子以母貴”,“母以子貴”。“子以母貴”,看你是什麼人生的。“母以子貴”,看你生的兒子將來會取得什麼地位。中國人的智慧用在這個方麵實在是太多了,而且不僅智慧而已。因為出身不同,便有結局不同———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會打洞———這樣的曆史文化悲劇,可說數不勝數。其實,正出的孩子,未必就是正路。賈敬是正出的,長府長門長子長孫,可說一路大正,然而怎麼樣,不務正業,隻管求仙問道,鬧來鬧去,把金丹吃得多了,吃了一個七竅流血而死。賈珍也是正出,壞事件件有份,好事聞所未聞。這樣的正出,隻是使他得了更多的變壞的機會,而他造成的壞影響,顯然也比別人更大。庶出的也未必無才。探春就是庶出,但她聰明能幹,賈府中的自家姐妹中,屬她最為出色;迎春比不過她,惜春也比不過她,就是王熙鳳、尤氏、李紈之流,也同樣比不過她。她比尤氏作人正派,比李紈多才多藝,比王熙鳳為人良善,穩重又有能力,雖有能力卻不幹貪贓枉法之事。連王熙鳳都在背後裏說她:“好,好,好,好個三姑娘!我說他不錯。隻可惜他命薄,沒托生在太太肚裏。”平兒笑道:“奶奶也說糊塗話了。他便不是太太養的,難道誰敢小看他,不與別的一樣看了。”鳳姐兒歎道:“你那裏知道,雖然庶出一樣,女兒卻比不得男人,將來攀親時,如今有一種輕狂人,先要打聽姑娘是正出庶出,多有為庶出不要的。殊不知別說庶出,便是我們的丫頭,比人家的小姐還強呢。將來不知那個沒造化的挑庶正誤了事呢,也不知那個有造化的不挑庶正的得了去。” ①正庶出影響之大,使得賈探春的性格都出現畸形,可見這是一種壞透了底的舊式禮教。其四,長幼之別。長幼之別屬於同輩之別,特別表現在男性之間。姐妹間雖然也講長幼,仿佛界限不是那麼嚴格,因為女兒畢竟是人家的人,要分長幼,也要隨著夫的地位順序排隊。長幼之別,卻又厲害。《紅樓夢》第二十回,寫賈環賭錢無德,寶釵的丫環有意見,說了幾句,他還不高興———正值寶玉走來,見了這般形況,問是怎麼了。賈環不敢則聲。寶釵素知他家規矩,凡作兄弟的,都怕哥哥。卻不知那寶玉是不要人怕他的。 ②其實,那規矩豈止賈府。那麼,寶釵為什麼那麼想呢?因為,第一,他家是皇商;身為商人,和賈府的情況可能有些區別;二來她隻有一個哥哥薛蟠,自己又是女孩,對此可能體會不深。寶玉雖然不以兄尊弟讓為然,但他還是訓了賈環一頓,他說: “大正月裏哭什麼?這裏不好,你別處玩去。你天天念書,倒念糊塗了。比如這件東西不好,橫豎那一件好,就棄了這件取那個。難道你守著這個東西哭一會子就好了不成?倒原是來取樂玩的,既不能取樂,就往別處去再尋樂玩去。哭一會子,難道算取樂玩了不成?到招自己煩惱,不如快去為是。”賈環聽了,隻得回來。 ③賈寶玉的這一番教訓,可說沒頭沒腦。既不中儒學的規範,也不合舊式的規矩。所問之話未免好笑,但他自己態度依然嚴肅。這態度在賈寶玉身上十分少見,但因為他麵對的是賈環,有意無意之間,那哥哥的脾氣還是帶了出來。賈寶玉雖然說了賈環,畢竟還講道理。王熙鳳對這賈環,就不客氣了。因為賈環是庶出,王夫人等對他母親趙姨娘又十分不喜歡,所以,鳳姐一出場,便夾風弄雨,連槍帶棒,一番訓斥。王熙鳳平日雖然和賈璉勾心鬥角,但在這個時候,為著提高自己說話的份量,卻把賈璉這尊寶貝祭了出來,說,“恨的你哥哥牙根癢癢,不是我攔著,窩心腳把你的腸子窩出來了。”其五,親疏有別。親疏是個相對的概念。父子兄弟相比,父子為親。同胞兄弟與姑表兄弟相比,同胞兄弟為親。正庶相比,正出為親。姑表姨表相比,姑表為親,這個前麵剛剛說過了。這樣的親疏關係,連賈寶玉這樣的時代新人亦不能盡免。《紅樓夢》第二十回,寫林黛玉和他鬧誤會,有意見。他費盡心思解釋,就用了“親不間疏,先不僭後”這個詞。其原文曰:沒兩盞茶的工夫,寶玉仍來了。林黛玉見了,越發抽抽噎噎的哭個不住。寶玉見了這樣,知難挽回,打疊起千百樣的款語溫言來勸慰。不料自己未張口,隻見黛玉先說道:“你又來作什麼?橫豎如今有人和你玩,比我又會念,又會作,又會寫,又會說笑,又怕你生氣拉了你去,你又作什麼來?死活憑我去罷了!”寶玉聽了,忙上來悄悄的說道:“你這麼個明白人,難道連‘親不間疏,先不僭後'也不知道?我雖糊塗,卻明白這兩句話。頭一件,咱們是姑舅姊妹,寶姐姐是兩姨姊妹,論親戚,他比你疏。第二件,你先來,咱們兩個一桌吃,一床睡,長的這麼大了,他是才來的,豈有個為他疏你的?”林黛玉啐道:“我難道為叫你疏他?我成了個什麼人呢?我為的是我的心。” ①雖是勸語,但那情形,正是彼時的真實所在。《三國演義》上劉備收寇封作螟蛉義子,改名劉封。關羽見了,便對劉備說,既然有了阿鬥,為什麼又收劉封呢?耽心以後生事非。關羽之言卻是兄弟心腹之談,劉備沒有聽。後來,關羽在荊州大敗,劉封聽了孟達的話,想起這件事,便不去救援,以致招來殺身之禍。可見,封建時代,親疏之事,實在非同小可。其六,主仆之別。主仆之別似在家庭關係之外,但看《紅樓夢》、《金瓶梅》這類經典文學知道,仆人的生活實際上與主人形影不離,雖非家人,又勝似家人;雖勝似家人,地位卻低得要命,終究不過是個奴才罷了。這種曆史文化現象,在本書第三章中已有專論,此處不再多談。等級觀念與等級製度,正是儒學所追求和維持的對象。但儒學不但講等級,而且講道德。在儒學這裏,等級本身是道德,沒有等級才不合道德。所以孔子時代,齊景公向他問政,他回答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齊王說:“對呀,若是君不像君,臣不像臣,父不像父,子不像子,即使糧食很多,我還能有飯吃嗎?” ①一方麵,等級就是道德,強調尊卑有序。另一方麵,又主張修身是齊家治國的根本,而且要求君王與家長能夠以身作則。用孔子的話講,就是“其身正,不言而行,其身不正,雖言不行。”這就是說,道德僅僅要求臣子要求兒女要求妻子要求仆人,而是人人得而行之,王者、長者、尊者、智者尤其要成為道德的標準。實在說,孔夫子就是道德的典範,程朱大儒也是道德的典範。賈政、王夫人,在舊道德的這個範疇內,他們都是好人,他們孝順賈母,期盼兒子成龍,不是假的,不是做給人看的,而是真真切切,誠心誠意如此。隻可惜,那道德的基礎已然崩塌,再抱定它不放,等於抱僵屍而出嫁,取死路而興兵。3.家庭如命,子嗣為大中國曆代皇帝,不乏求長生不老的人。然而,即使貴為天子,也違背不了自然規律。皇帝總要死的,於是子嗣問題便成了事關天下興亡的大問題。皇帝關心子嗣,平民百姓也關心子嗣,所以在傳統中國人那裏,有沒有兒子,才是一生中的大問題。有兒子才算有了繼承人。孔子雲:“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要知道,封建時代,不孝是天一樣大的罪名。因為不孝,可以判刑,可以流放,可以殺頭。孔融雖是聖人的後裔,因為說了一些有悖孝道的話,所以,便被曹操當作借口,砍了頭顱,而且連他幼小的孩子亦未能幸免。孝之事,大於天。而無後則是不孝中的大不孝。生兒子可以稱大喜,過滿月要大慶賀。生兒子稱弄璋之喜,生女兒則是弄瓦之喜,生兒和生女之差別,由此可見一斑。《紅樓夢》中描寫子嗣問題,用墨不多,因為那是一個大家族,人丁興旺,不愁沒有接班人。但是王熙鳳久不生養,懷了孕又保不住,確是她一大心病。後來賈璉新娶了尤二姐,她知道了,一通歇斯底裏。再後來尤二姐懷孕了,她更加不能忍受。不能容忍,便使用陰謀詭計,背地裏多少算計,表麵上親親熱熱,直到把個尤二姐的孩子打掉了———毀了,把尤二姐本人也逼得吞金而死。因為子嗣問題鬧得天翻地覆的,是《金瓶梅》。西門慶雖有一妻五妾,但很少懷孕,先前的夫人留下一位西門大姐,算不得數。好不容易,李瓶兒身懷六甲,於是那潘金蓮妒火中燒,忍無可忍。先前她與李瓶兒雖有矛盾,並不激化,有分亦有合,加上瓶兒富足,她是小門小戶出身,少不得占些便宜,便自覺得意。但瓶兒一懷孕,情況發生質變。在李瓶兒和西門慶是因為可能生兒而充滿希望,在潘金蓮那裏卻是生怕人家生了兒子而憂心忡忡。越是產期臨近,她那裏越是情急化怒,顛三倒四,胡說八道,不知所言。李瓶兒臨產之時,吳月娘著急,趕著玳安前去請老娘———接生婆。這潘金蓮氣得不行,拉子孟玉樓說風涼話。然而,還是不解氣,偏李瓶兒真的生出一個白淨滿報的兒子出來———這潘金蓮聽見生下孩子來了,合家歡喜,亂成一塊,越發怒氣生,走去了房裏,自閉門戶,向床上哭去了。 ①從此以後,潘金蓮、龐春梅就和李瓶兒母子結下了怨,結下了仇。想出種種方法,隻是擠壓這母子,氣李瓶兒,害小孩子。讓這孩子吃驚吃嚇,以至於把一隻名喚“雪獅子”的白貓馴得見到這孩子便又抓又叫。終於七弄八弄,把這孩子折騰死了。李瓶兒死了兒子,是要了她的命,她的身體經受這一次打擊,再也沒有恢複的希望了。潘金蓮則得意洋洋。吳月娘對此,心不在肝,意不在肺。孟玉樓、李嬌兒、孫雪娥,未及細論。但無論如何,這些人並不為這孩子的夭折而傷心。一個男孩子,一個小生命,就因為生活在這樣的禮教環境,竟會有這樣多的災難,這就不僅是潘金蓮個人品質的惡劣,而且表現了那種文化環境的不合理性。孩子死了,潘金蓮高興了。———每日抖摟精神,百般的稱快,指著丫頭罵道:“賊淫婦!我隻說你日頭常晌午,卻怎的今日也有錯了的時節?你班鳩跌了彈也,嘴答穀了!春凳折了靠背兒,沒的倚了!王婆子賣了磨,推不的了!老鴇子死了粉頭,沒指望了!卻怎的也和我一般。” ①這樣仇深似海,死不得解。固然因為潘金蓮實在不是個東西,也和那樣的文化背景有關。潘金蓮說:“卻怎的也和我一般。”這裏麵就有沒有子息的深怨大恨在內。李瓶兒遭人暗算,但她心裏有數,所以她臨死之前,與月娘單獨相處,便有了一番囑咐———落後待的李嬌兒、玉樓、金蓮眾人都出去了,獨月娘在屋裏守著他。李瓶兒悄悄向月娘哭泣,說道:“娘到明日好生看養著,與他爹做個根蒂兒,休要似奴心粗,吃人暗算了。”月娘道:“姐姐,我知道。” ②作者就此評論道:“看官聽說:自這一句話,就感觸月娘的心來。後次西門慶死了,金蓮就在家中住不牢者,就是想著李瓶兒臨終這句話。” ③可知,子嗣事大,不僅關係到家庭的未來,而且關係到當事人的生與死。4.小農經濟,命脈所在前麵說過,中國傳統文化,最重要的結構性基礎,乃是小農經濟。小農經濟滋養了中國自秦漢以來的封建文明。小農經濟———農業自然經濟正是中國傳統文化的根本所在。古人講民以食為天。以食為天,必定以土地為本,沒有土地,既沒有國家,也沒有家庭。曆代王朝的更迭變化,說來說去,和小農經濟的是否穩固有關,和農民是否能保存土地有關。有土有家,則中國古代王朝必然穩定,一旦失去土地,便失去了生存的基礎,於是流民四起,天下大亂。六大名著,真正涉及土地問題的不多,所以,雖然作者情有所鍾,欲講解天下大勢,講解家族興亡,講解科舉興衰,講解善惡因果,但講來講去,搔不到癢處。因為搔不到癢處,所以就要講宿命,講天命,講陰陽消長,講因果報應。究其原因,六大名著的作者,大約離農業生活較遠,而離城鎮生活較近。所以,那情緒,那風格,那心態,多有城鎮痕跡,少有農事心田。但曹雪芹先生對此,確有些經驗之見。大凡中國官宦人家,雖然轟轟烈烈,終難抵忽喇喇大廈將傾。那麼,就真的沒有出路了嗎?曹雪芹借秦可卿之口,王熙鳳之夢,有如下說詞:……秦氏冷笑道:“嬸子好癡也。否極泰來,榮辱自古周而複始,豈人力能可保常的。……即如今日諸事都妥,隻有兩件未妥,若把此事如此一行,則後日可保永全了。” ① 何事一行,便可保永全?秦氏道:目今祖塋雖四時祭祀,隻是無一定的錢糧;第二,家塾雖立,無一定的供給。依我想來,如今盛時固不缺祭祀供給,但將來敗落之時,此二項有何出處?莫若依我定見,趁今日富貴,將祖塋附近多置田莊房舍地畝,以備祭祀供給之費皆出自此處,將家塾亦沒於此。合同族中長幼,大家定了則例,日後按房掌管這一年的地畝、錢糧、祭祀、供給之事。如此周流,又無爭竟,亦不有典賣諸弊。便是有了罪,凡物可入官,這祭祀產業連官也不入的。便敗落下來,子孫回家讀書務農,也有個退步,祭祀又可永繼。若目今以為榮華不絕,不思後日,終非長策。眼見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要知道,也不過是瞬息的繁華,一時的歡樂,萬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語。此時若不早為後慮,臨期隻恐後悔無益了。 ①說了半日,也就是耕讀兩件事。耕是讀的基礎,讀是耕的希望。中國人好講安居樂業,耕讀為本。但耕讀的基礎還是土地,沒土地,哪有小農經濟。沒有小農經濟,哪有中國封建文明的輝煌。沒有中國封建文明的輝煌,哪有文學藝術的興旺發達?很可惜,這讓曹雪芹絞盡腦汁的想法,也不過是一副過時的舊藥方。實際上,因為這個時代小農經濟無以為繼了,才有心學出現,才有李贄、戴震、黃宗羲、顧炎武、王夫之,也才有六大名著出現。中國俗話說,過期的黃曆看不得。所以秦可卿的高見高論,對於賈府的衰亡,也是無濟於事。小農經濟滋養了中國傳統家庭的根,而小農經濟的動搖與式微,也預示了中國傳統家庭的悲劇與衰亡。《紅樓夢》首報哀聲,“五四”運動以來的新文學則在更深層麵上揭示了其存在的悖謬與不合理性。
二、男尊女卑論
男尊女卑和君尊臣卑、父尊子卑一起構成了維係儒學禮教的三大支柱。因為君尊臣卑,所以要君為臣綱。二是男尊女卑,因為男尊女卑,所以要夫為妻綱。三是父尊子卑,因為父尊子卑,所以要父為子綱。基督教文明,講人類自上帝講起;印度佛教,講人類自因緣輪回講起;中國人最近唯物論,講人類自陰陽萬物講起。《易經?序卦傳》上說:有天地然後有萬物,有萬物然後有男女。有男女然後有夫婦,有夫婦然後有父子。有父子然後有君臣,有君臣然後有上下,有上下然後禮義有所錯。男女如此重要,但要男尊女卑。為什麼男尊女卑?因為中國封建文明屬於小農經濟。小農經濟是以男性為主要勞動力的經濟,所以男尊女卑既不是上帝的安排,也不是分工的錯誤,而是曆史發展到一定階段的必然結果。或者應該這樣說,隻要小農經濟———當然在此之前的男權社會猶然如此———不解體,那麼,男尊女卑的社會文化現象就會一直存在。在這個意義上說,小農經濟本質上乃是男性經濟。因為在那樣的生產條件下,男性優於女性,女性隻是輔助性力量。中國人一貫主張男主外,女主內。《西遊記》借鐵扇公主的嘴說:“常言道:‘男兒無婦財無主,女子無夫身無主。'” ① 這不是隨意的分工,而是生產水平、社會水平使之然也。男尊女卑,自秦漢以來,不但未見好轉,而且愈演愈烈。漢代婦女,與人私奔,不是大問題,如果是大問題,那麼卓王孫的女兒卓文君與司馬相如私奔出走,就該造成嚴重後果。但那結果,並不嚴重。因為這兩位才子佳人生活能力有限,所以既私奔後,又跑回家鄉,在卓王孫的門前賣酒,文君當爐,相如站櫃。卓王孫受不了這樣的局麵,隻好捐棄前嫌,並幫助了自己的女兒。如果是大問題,卓文君夫婦還敢跑回去嗎?就是跑回來,她老父還能幫助她們嗎?在卓王孫眼裏,私奔不是大問題,當爐賣酒才是大問題。唐代時,儒道佛並興,所以,武則天才有做皇帝的可能。其實,在曆史上,有才能的女子不少,幾乎曆朝曆代都有皇太後垂簾聽政的事。但聽政盡管聽政,要自己做皇帝就不行了,因為沒有唐代那樣的文化環境。唐代也是儒學為本,但性格有些粗放。宋代道教影響固大,但儒學的影響都已經細致入微,禮教恢恢,疏而不漏。西太後當政40多年,就是沒有做皇帝的福,或許是她不想做,也許是她不敢做,總而言之,她隻有皇帝之實,沒有皇帝之名。男尊女卑,六大名著對此反映不一,表現各異。大抵說來,《三國》的觀點是正統的,《水滸》的觀點是病態的,《西遊記》的觀點是世俗的,《金瓶梅》的觀點是反叛的,《儒林外史》的觀點是開明的,《紅樓夢》的觀點是新奇而富有活力的。且說《三國》。《三國演義》對男性女性的描寫,可說兩多兩少。一是寫男性多,寫女性少;二是寫女性時,好女人多,壞女人少。《三國》多寫男性,既有題材所限,也和它的正統思想有關。本來男尊女卑,男子是天,女子是地。所以多寫男性,特別是寫男性英雄,正是題中應有之義。寫女性,同樣受正統思想影響,無非忠、孝、節、義。所以寫好女人多,寫壞女人少。《三國演義》中的壞女人,劉表的續房夫人蔡夫人是一個。一生重點是害劉琦、劉備,後來依仗兄弟蔡瑁的幫助,投降了曹操。可是投降曹操有什麼好?劉琮等人讓曹操殺了,弟弟蔡瑁當了水軍大都督,不明不白,也讓曹操殺了。這樣的結果,就是“惡有惡報”了。蔡夫人之外,還寫了張濟的夫人鄒氏,與曹孟德有些風流韻事,結果激怒了侄子張繡,與曹操開戰,結果,曹孟德的長子死於是役,侄兒死於是役,又折了大將典韋。《三國演義》全書120回,回目中女性成為主要角色的不過10回左右的樣子,如第八回“王司徒巧使連環計”,第十六回“曹孟德敗師 水”,第十四回“國賊行凶殺貴妃”,第三十三回“曹丕乘機納甄氏”,第三十四“蔡夫人隔屏聽密語”,第三十八回“戰長江孫氏報仇”,第四十回“蔡夫人議獻荊州”,第五十五回“玄德智激孫夫人”,第六十六回“伏皇後為國捐生。”此外還有第八十回“曹丕廢帝篡炎劉”,寫了曹皇後,以及第九十回“驅巨獸六破蠻兵”,寫了祝融夫人。而且這十回左右的書中,雖有女性作主要名目,但真正成為主角的卻少,大部分還是陪襯。為著陪襯男性而寫女性,正是《三國演義》的一個基本特點。《三國演義》上女性情節較多的人物,前有貂嬋,後有孫尚香,中間夾著一個為丈夫孫翊報仇的徐夫人。貂嬋、孫尚香,與徐夫人一樣,皆女中豪傑。然而,其命也苦,而且苦不堪言。孫尚香為孫權之異母妹,孫家在江南,可說地位顯 無比,雖尚未稱帝,但已然是諸侯氣象。孫尚香能文能武,有乃兄之風。她未曾有個好丈夫、好婆家,卻成了政治聯盟的犧牲品。劉備年長,未必愛他;孫權把她嫁給劉備,並不是考慮她的切身利益與感受。加上《三國演義》的藝術加工,這件事成了諸葛亮的妙計,也成了三氣周瑜中的一個重要環節。孫權為了孫、劉聯盟,就可以犧牲自己妹妹的利益。劉備則為了孫、劉聯盟,又可以把自己不愛的人娶到身邊。雖然娶在身邊,卻又疑心重重。孫尚香好武,閨房中兵器甚多,這劉備進了洞房,看見刀槍便有些害怕,孫夫人不解,笑道:“廝殺半生,尚懼兵器乎。” ①《三國演義》書上雖然把孫尚香寫得十分賢慧,但實際情形,卻令女性寒心。孫尚香終於去了荊州,但劉備入川,沒有帶著她。孫權聽從張昭計策,說母親有病,騙她回江東,她帶著阿鬥,中途又被趙雲、張飛將阿鬥搶回。她從此去東吳不再返回蜀地。而劉備作了皇帝,對她的存在也不聞不問。孫尚香一生,隻是那時代的政治籌碼。更可怕的是,劉備死後,毛宗崗還要為《三國演義》添枝加葉,寫她在江邊祭奠劉備,投江而死。仿佛不如此,不能說明劉備夫人的貞節,也不能說明這是一段好姻緣。如果說好姻緣就該以女性的犧牲作代價,這樣的姻緣,聽著就令人怕。貂嬋同樣是政治鬥爭的犧牲品,不過她本人又是其中的主動參與者。貂嬋之事,史書未見,貂嬋其人,也有名無姓。雖然因為她的犧牲和努力,才促使呂布殺死了董卓。但書中的見解,那功勞,一大半歸功於王允,而與她無幹。所謂“王司徒巧使連環計,董太師大鬧鳳儀亭。”但是,如果沒有貂嬋,這計策一定不能成功,實在貂嬋才是這場變故的主角。更可駭怕的是,在民間傳聞中,還要把貂嬋硬和關羽聯係在一起。說貂嬋對關夫子一心相許,這關羽不為女色所動,竟然一怒之下,把貂嬋殺了。即使貂嬋一心嫁給關羽,這有什麼錯?關羽何必發怒,又何必殺人?這等烏七八糟的邏輯,在中國幾百年間盛行無阻。可知,男尊女卑的觀念是多麼深入社會,深入人心。《三國演義》中的英雄人物,個個與女色無涉,雖有賢妻,必不珍惜,劉玄德所謂“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這種不知尊重婦女的渣滓,竟然成了大英雄,令人可驚可歎。《三國演義》的英雄人物中,有一位極具風彩的人物———常山趙子龍。趙雲不僅武藝高強,而且人品出眾。劉玄德說他:“子龍一身是膽。”後人稱讚他白玉無瑕。但以今天的觀念去看,趙雲卻並非白玉無瑕,至少他在對待女性的態度上,就有明顯不足。該書五十二回,且說張飛取了零陵,趙雲戰勝桂陽守將陳應,桂陽太守趙範出降,趙雲設酒款待。宴間,趙範說,將軍姓趙,某亦姓趙,五百年前合是一家。將軍乃真定人,某亦真定人,又是同鄉,倘得不棄,願結為兄弟。趙雲聞言大喜,二人結拜。次日,趙雲入城,二人再飲,趙雲微醉。此時,趙範忽然請出一位婦人,“身穿縞素,有傾國傾城之色”。 ① 問之,趙範說,這是他嫂子樊氏,是其兄已故去三年,婦人非英雄不嫁。現在既然與趙雲結拜為兄弟,更希望趙雲娶樊氏為妻。這本是一番美意,不想趙雲聞之大怒,“一拳打倒趙範,徑出府門,上馬出城去了”。 ①後來玄德與孔明至桂陽,孔明問起這事經過,便對趙雲說:“此亦美事,公何如此?”趙雲回答說:“趙範既與某結為兄弟,今若娶其嫂,惹人唾罵,一也;其婦再嫁,使便失大節,二也;趙範初降,其心難測,三也。主公新定江漢,枕席未安,雲安敢以一婦人而廢主公之大事?”玄德曰:“今日大事已定,與汝娶之,若何?”雲曰:“天下女子不少,但恐名譽不立,何患無妻子乎?”玄德曰:“子龍真丈夫也!”遂釋趙範,仍令為桂陽太守,重賞趙雲。 ②隻恐名譽不立,何患無妻?這便是趙子龍的價值觀,這觀念和劉玄德的“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其實也沒多大區別,難怪劉備要稱讚“子龍真丈夫也。”然而這樣的丈夫,我們可以欣賞或者同情他嗎?誠所謂“色膽包天裴如海,薄情常山趙子龍”。《三國演義》的女子觀是正統的,《水滸傳》的女子觀則是畸形的。《水滸傳》中的女子觀不但畸形,而且變態。《三國演義》按照舊的道德觀念褒獎善女子,貶損惡女子。《水滸傳》則對女人有天生的厭惡。雖寫幾位女英雄,也寫得如老虎夜叉一般。讓人覺得這些江湖婆娘,厲害固然厲害,總有些半男不女。一位是顧大嫂,綽號母大蟲。大蟲者,老虎也。而且民間傳聞,老虎是雌的更厲害。母大蟲者,母老虎也。這樣的女士,你怕不怕?顧大嫂雖然性情有些不訓雅,但人還是好的,行俠仗義,打抱不平,沒有太大缺點。孫二娘可就不行了。人稱母夜叉,開的是黑店,交的是英雄。但有時也把英雄當成肥牛,煮吧煮吧就給賣了。還有一位扈三娘,這是一個例外———她不但長得麵貌姣好,武功也好,曾經馬上擒過王英,又曾經擒下呼延灼副將彭 。可說才貌雙全。然而,她不過是宋江手中的一個籌碼罷了。她雖然在梁山好漢中排名排到59位,然而,實沒有人格。不是她不自尊,自失人格,而是別人不讓她有人格。相當初,宋江在清風山碰到王英搶親,他作主救了那女子,王英不高興,他向王英許願,說這件事包在他身上。後來攻打祝家莊時,林衝捉住扈三娘。他善待三娘,讓親兵把她送上梁山,交自己的父親照看。別人以為他有意娶扈三娘為妻,實際上,他是要兌現自己的承諾。宋大哥一個承諾,矮腳虎便得到一個如花似玉的妻子,至於這扈之娘看得上看不上王英,愛不愛王英,他就不管了。不是不管,而是無須管,讓你嫁誰你就嫁誰。本大哥說的話還有什麼錯嗎?宋江一個承諾,定了扈三娘的終身。這事在現在人看來,真的殊不可解。我們也許會想:難怪那閻婆惜不愛宋江,這樣的人,誰敢愛他?《水滸傳》與《三國演義》一樣,寫女性不多,作為英雄人物去寫的隻有上述三位。作為壞人去寫的,也有幾位。最著名的即潘金蓮、潘巧雲和閻婆惜。此外,盧俊義的夫人也是一個壞蛋,可惜,寫得有些模模糊糊,叫人看不真切。潘巧雲壞,是因為她與和尚通奸,又陷害石秀。其實,這不算什麼大罪名。她愛和尚,不愛楊雄,誰管得著。況且梁山英雄,除去個別人如王英者外,一大特點,就是不好色。比如宋江,書上說他“原來宋江是個好漢,隻愛學使槍棒,於女色上不十分要緊”。 ① 英雄既不好色,又娶美婦作什麼?這問題沒人提問。但不管怎麼樣,女人一有通奸行為,便是天大的罪名。所以,在潘巧雲不過是與和尚有了奸情,而石秀這一麵,卻殺了和尚,又和楊雄一起,殺了潘巧雲主仆,還對她剖腹剜心。請想想,兩相比較,究竟誰的罪名更大?但作者全然不管這些,認定這潘巧雲是死有餘辜的壞女人,而楊雄是真男子,石秀是大英雄。潘巧雲如此,閻婆惜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去。她家境貧寒,父親死了,沒錢葬埋,宋江幫助了她母女。後來經王婆撮合,宋江在“縣西巷內,討了一所樓房,置辦些家火什物,安頓了閻婆惜娘兒兩個,在那裏居住。” ②宋江收買了閻婆惜。實際上兩個人的關係,夫不是夫,妻不是妻,往好裏說,是個外室;說得刻薄些,便是沒名沒份,占有了她。閻婆惜初時可能有些喜歡宋江,後來,看他那樣兒,自己也不在他眼裏心裏,便和宋江的同房押司張文遠有了關係。這個宋江也不甚在意。他雖不甚在意,閻婆惜卻很在意,後來宋江接到劉唐送來的梁山頭領晁蓋等人的書信,被閻婆惜抓住把柄,逼著他答應三件事———“第一件,你可從今日便將原典我的文書來還我,再寫一紙,任從我改嫁張三,並不敢再來爭執的文書。”這一條,宋江同意了。“第二件,我頭上帶的,我身上穿的,家裏使用的,雖都是你辦的,也委一紙文書,不許你日後來討。”這一條,宋江也同意了。第三條,“有那梁山泊晁蓋送與你的一百兩金子,快把來與我,我便饒你這一場天字第一號官司,還你這招文袋裏的款狀。” ①這第三條,宋江沒有答應,因為他沒有接受劉唐的錢。其實這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他要迅速了斷此事,拿回招書袋,燒掉梁山的書信。他說沒有,閻婆惜不信,於是越說越僵。宋江便強力來奪,閻婆惜死不給他,最終被宋江殺了。閻婆惜不愛宋江,有她的理由。但這在《水滸傳》的作者看來,卻是大謬不然。宋江乃梁山泊第一條好漢,人稱呼保義,又叫及時雨,江湖英雄聞其名如雷貫耳,見其麵倒身下拜,這樣的英雄,你為什麼不愛?其實,英雄與愛情雖有聯係,又沒有必然聯係。你是英雄,當然很好,但愛不愛你,還有別的因素。《水滸傳》寫宋江殺惜,情節曲折,筆法細膩,寫來寫去,隻是寫這婆娘該殺,不殺不足以平英雄之氣,這樣的邏輯,可謂狗屁邏輯。《水滸傳》中最特殊、最有影響的女性人物,乃是潘金蓮。潘金蓮作為文化人物,內涵並不特別豐富,但作為一種曆史文化的典型表現,卻引起後來人的極度重視和反複思索。潘金蓮備受重視,不是因為她性格複雜,而是因為她人生道路具有特別的典型性。潘金蓮是《水滸傳》中的人物,後來,蘭陵笑笑生舀掏勺水以興波瀾,又成為《金瓶梅》中的第一女主角。但二書描寫的情節,又有出入。在《水滸傳》寫來,是大戶要誘奸潘金蓮,潘金蓮不從。不但不從,還每每把這事告訴主家婆,把大戶弄得好不尷尬。於是盛怒之下,想出一個懲治潘金蓮的辦法———把她嫁給武大郎。武大郎,是什麼人?人物猥 ,人稱“三寸丁,穀樹皮”。《金瓶梅》寫潘金蓮從小賣給王招宣家,習學彈唱,且15歲便描鸞刺鳳,後來又經他母親轉賣給張大戶,至18歲,更其窈窕風騷,被張大戶找個機會,“收用了”。這二者大不同,一者是被人誘奸,本人不從;一者是本人風騷,被人一誘,便成“好”事。比較起來,還是《水滸傳》寫得真實。何以見得?因為不論《水滸傳》還是《金瓶梅》,寫西門慶勾引潘金蓮的情節都十分曲折,又要 下生事,又要請王婆子幫助,又要設十條挨光計,如此等等;可知《水滸傳》的寫法,更符合潘金蓮的發展邏輯。《水滸傳》因為寫得粗———它主旨本來不十分在潘金蓮身上,所以,寫潘金蓮既嫁給武大郎後,因為見武大郎身材短矮,不會風流,偏這婆娘無般不好,“為頭的愛偷漢子”。潘金蓮愛偷漢子,其實有原因,不是無緣無故,否則,早就依了張大戶,還要等嫁給武大郎嗎?潘金蓮的性格,其實並不複雜,但她的經曆,卻值得人們同情。本人又有不清不白之處,而且後來還夥同西門慶,成了毒死武大郎的凶手。那麼,概括地講,這潘金蓮便有了如下的特點:第一,她出身很苦,二次或一次被賣正是她出身很苦的明證。第二,她不從富人張大戶的引誘,說明她並非生來的壞,而且她的這種境遇很令人同情和憤慨。第三,她嫁給武大郎是被人陷害的結果。她是一個在婚姻生活中很悲慘的受害者。第四,她追求異性,情有可原。第五,她同西門慶摻合在一起,不僅有她的原因,至少還有王婆子、西門慶的原因。第六,毒死武大郎,她並非主謀,但是主犯之一。第七,既嫁西門慶後,那表現越來越壞,終於不可收拾。潘金蓮的悲劇,首先在於她所生活的社會文化環境的不合理性:因為她是一個女人;她既是一個窮人家的女兒,又是一個從小被賣的女孩,還是一個不肯屈服於他人又不肯屈從於命運的女人。封建禮教原本就主張男尊女卑,以男尊女卑為金科玉律,那麼,隻要你是一個女人,在當末世,你的命運就必然是悲劇性的。生活在封建禮教的文化環境中,凡是女人都是悲劇,隻不過這潘金蓮的表現更為突出更為典型,她本人也確實素質很低,人品更差,雖然她並非生來如此。為什麼說,女人生來就是悲劇?“賢明”如王夫人的,因為她是女人,所以在賈政想打他們的兒子的時候,她也別無辦法,隻能跪在地上抱著板子苦苦哀求。賢慧如李紈這樣的大美人的,到底因為是女人,所以丈夫死了,隻能獨守空房,把一切希望寄托在兒子身上。可是我們想過沒有,如果她沒有兒子呢?如果她兒子中途夭折了呢?如果她不是生在賈府,而是生活在一個貧寒之家呢?霸道如王熙鳳的,雖然殺伐決斷,不讓男人,然而,那結局依然悲慘,所謂“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潘金蓮不是邢夫人、王夫人,不是尤氏,不是李紈,不是王熙鳳,不是薜寶釵,不是林黛玉,不是鴛鴦,不是司棋,不是襲人,不是晴雯,然而,即使她是邢夫人,是王夫人,是尤氏,是李紈,是王熙鳳,是薜寶釵,是林黛玉,是鴛鴦,是司棋,是襲人,是晴雯,又該怎麼樣呢?即使富貴如賈元春的,那結果就滿意了嗎?可惜《金瓶梅》的作者沒有看到這點,至少他沒有曹雪芹先生看得更深,更遠。在男女問題上,別有所見的是《儒林外史》。《儒林外史》寫男性,也寫女性,寫好,也寫壞,但他不歧視女性,對於女性還表現出相當的尊重與平等意識。《儒林外史》中的人物,由一個一個的單個段落組成。寫來寫去,寫到逛妓院的陳木南和妓女聘娘。這陳木南是個書生,但並非書呆,所以他懂得向國公府借資,也曉得嫖娼宿妓,這一點和馬二先生相去甚遠,和郭孝子之類也不大相同。但他的智慧與處事才能樣樣比不上聘娘。聘娘有很強的貴族意識,一心嫁一個官人,戴鳳冠穿霞帔,但這隻是一個官太太夢,夢醒了,沒有出路,隻有汙穢。為著逃離汙穢,隻有賠著性命,爭著做尼姑去了。佳人成了尼姑,也是一種對社會的諷刺。《儒林外史》中又寫了一位俠女沈瓊枝。這沈瓊枝的父親是個書生,被鹽商所騙,說是娶他女兒,其實是買去作妾。老先生明知被騙,沒有辦法。他沒辦法,他女兒有辦法,自己穿戴整齊,到宋為富家裏尋理。後來,她父親打官司打不贏,她幹脆裹了衣服銀子,獨自到南京去了。在南京隻管賣詩文為生。沈瓊枝賣詩賣文,便有自尊,後來引起杜少卿等人的注目,幫了她一些忙。再後來,她被解回江都縣。因為有人幫忙,沈瓊枝終歸其父,事情了結。說沈瓊枝的所作所為,雖不似紅線女、聶隱娘那樣的神奇俠爽,但自有一般不受侮辱的英雄氣在。《儒林外史》不歧視婦人,在杜少卿身上有充分的表現,這些,在“儒論”一章中已然論過,此處不再重複。真正關心尊重婦、女尤其關心和尊重女孩的,還得首推《紅樓夢》。《紅樓夢》尊重女孩的代表便是賈寶玉。賈寶玉未曾出場,作者便借冷子興之口,把他的脾性介紹一番,這冷子興說他———如今長了七八歲,雖然淘氣異常,但其聰明乖覺處,百個不及他一個。說起孩子話來也奇怪,他說:“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人,便覺濁臭逼人。” ①七八歲便有這見解,有些奇怪。現代人或者會以為這是有點心理異常。縱然心理異常,也是一個好苗頭———相對於封建禮教而言———又豈止是好苗頭而已。實際上,又決非心理異常。因為直到曹雪芹人到中年,家道已貧,“茅椽蓬牖,瓦灶繩床”之時,“晨夕風露,階柳庭花”之際,依然舊情未改,而且那觀念愈其堅定起來。就在“開卷第一回”,即相當於現代人寫序的地方,便說了這樣一番大道理———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於我之上。何我堂堂須眉,誠不若彼裙衩哉?實愧則有餘,悔又無益之大無可如何之日也!……我之罪固不免,然閨閣中本自曆曆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一並使其泯滅也。 ②賈寶玉尊重女孩人格,並非隻是虛言。他和林黛玉的關係是不消說的了,和薜寶釵、史湘雲等人的關係也不消說,甚至連和襲人、晴雯的關係都不消說,隻說他對平兒、鴛鴦態度,就可以知道,他對女性主要是年輕女性是怎麼一種風格。但他絕不自私。不是如賈珍那樣,看見漂亮女性就走不動路。也不是如薛蟠一樣,看見美人,身上馬上酥了半邊。他尊重她們,並非有什麼別的遐想,遐想或許有之,但不能一概而論。鴛鴦受了賈赦逼妾的委屈,或者為著避嫌,或是隻是賭氣,從此不理寶玉。寶玉和她說話,她便甩手而去。後來,她母親去世了,襲人的母親也去世了,趁著別人在堂上宴飲,兩個人悄悄到怡紅院說話。彼時寶玉和麝月回到院裏,院中悄無聲息,麝月道:“他們都睡了不成?咱們悄悄地進去唬他們一跳。”———於是大家躡足潛蹤的進了鏡壁一看,隻見襲人和一人二人對麵都歪在地炕上,那一頭有兩三個老嬤嬤打盹。寶玉隻當他兩個睡著了,才要進去,忽聽鴛鴦歎了一聲,……寶玉聽了,忙轉身悄向麝月笑道:“誰知他也來了。我這一進去,他又賭氣走了,不如咱們回去罷,讓他兩個清清靜靜的說一回。襲人正一個悶著,他幸而來的好。”說著,仍悄悄的出來。 ①這事雖小,但能看出寶玉的情懷。我們大陸中國人喜歡說,一滴水可以映出太陽的光輝。有這道理,但不是普遍適用,用在此處,差強其意。《紅樓夢》上,有許多寫詩的情節,寫詩還要賽詩,賽詩還要賽詞。但每次比賽,無論是“林瀟湘魁奪菊花詩”也好,是“薛衡蕪諷和螃蟹詠”也好,還是“林黛玉重建桃花社,史湘雲偶填柳絮詞”也好,總而言之,賈寶玉不是名在孫山,就是名落孫山。曹雪芹寫《紅樓夢》,最忌重複,雖然情節相似之時,也必有不同的表現手法。黑白固然分明,黃紫各成顏色。既能寫寒色,又能寫暖色,山山水水,各不相同。何以一寫詩賽,甚至不是詩賽,隻是作詩作賦,未有女子參加,賈寶玉常能一枝獨秀,一有女子參加,但先要便甘拜下風。這裏麵的原因固然也不止於一端。比如李紈作為總裁,不免要照顧姐妹們的情緒,但賈寶玉的屢戰屢敗,卻又有曹雪芹先生的意見在其中。他是認定了“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於我之上”。而且下定決心,“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一並使其泯滅也”。其實,又何止於寫詩,便是作人、作事,那晴雯、金釧、麝月、鴛鴦、司棋、黛玉、湘雲、小紅、齡官,又哪一個不在賈寶玉之上?曹雪芹身為男兒,其實才氣大得很,如若不然,怎能寫得出《紅樓夢》來。隻是他平心而論,尊重女子的人格,所以評品詩詞,便不顧藝術忌諱,要使賈寶玉總名在孫山處或名在孫山外了。即使賈寶玉挨了賈政的痛打,都打成那模樣了看到周圍的女孩子們關心他,他還要這樣自思:我不過挨了幾下打,他們一個個就有這些憐惜悲戚之態露出,令人可玩可歡,可憐可敬。假若我一時竟遭殃橫死,他們還不知是何等悲戚呢!既是他們這樣,我便一時死了,得他們如此,一生事業縱然盡付東流,亦無足歎惜,冥冥之中若不怡然自得,亦可謂糊塗鬼崇矣。 ①但這不是說,賈寶玉隻知尊敬女性,全然沒有自己做人的原則,他其實大有原則,否則,為什麼偏生不愛別個,隻一心一意去愛林妹妹呢?這是後話,暫且不提。
三、性愛論
性愛是一個永遠的話題。有人就有性,有性就有愛。反過來說,沒有性的時候,也沒有人,沒有人的時候,當然也沒有愛了。但是,性愛又是一個曆史範疇,即它不是從來如此,也不是永遠如此。奴隸時代的人的性愛與原始社會時代人的性愛必定不同,同樣,文藝複興時代的人的性愛與西方中世紀時人的性愛,當然也不同。這樣看來,性愛的過程也是人類文明發展的過程。大體說來,原始社會的性愛,處在蒙昧與開化之間,有野性也有人性。奴隸社會的性愛屬於一種特權,奴隸沒有任何權力,隻有貴族和平民才享有性的權利和愛的權利。西方中世紀和中國封建時代的性愛是受壓抑的。在西方,受基督教教規的壓抑,在中國,受封建禮教的壓抑。雖然受壓抑,它絕不屈從這壓抑,正是這個時代的總體走向與特點。文藝複興以來,是性愛走向光明燦爛的時代。這個時代,謳歌愛情,崇尚個性,從而使人類的文學藝術創作達到一個空前的曆史繁榮時期。但也有人說,隨著現代主義和後現代主義時期的到來,性愛的神聖期已經過去了,沒了。現代主義談性愛,不是談神聖,而是談解放。後現代主義不是談神聖,而是談解構。誠然如是,但要說明的是,即使後現代主義,性愛,或者說性與愛,也不是一個可以隨意抹煞的社會課題。即如後現代主義代表性作家羅蘭?巴特寫的《一個解構主義文本》———解構固然解構,該談性愛還是要談性愛,隻不過那風格、那方式、那情調,有了新的變化。人類文明,永無止境;性愛話題,可以改變,不能消失。這正是性愛問題的魅力所在,或者說魔力所在。而六大名著所處的年代,恰恰是中國性愛史上的一個非常時期。這個時期,可以稱之為性愛的曆史萌動期,也可以稱之為性愛的文化悲劇期,隻不過它還不是這悲劇的高潮,而是這悲劇的序幕罷了。1.古人與性———文明的升華與陷阱性的本意隻是生命的延續。草履蟲無須性,因為它是單細胞生物,可以用自我分裂的方式延續這物種的生命。高級生物,則非有性不可,無性則不能傳宗接代。因此,性的問題,乃是有關物種流傳的生死存亡的大問題。但人類的性畢竟與其他生物不同,人是自覺的動物,這自覺源於勞動。因為人類有了改造環境的能力,所以同時也有了自我認識。老虎不能區別你、我,它們不知道,什麼是你、什麼是我。人類不同,不論貴賤與否,你、我的身份清楚。所謂:欲怒何曾怒,欲喜何曾喜?人生天地間,無非你和我。雖然“無非你和我”,隻是一種詩的概括,但這概括表明了人的特點。人類區別於動物,正在於他認識到性的作用。他知道性還是傳宗接代的方式。在原始時代,世間一切事物中,即有比傳宗接代更可寶貴的,不論你打死多少野獸,也抵不住生一個小小的生命出來。而生育的關鍵,竟在於性的活動,於是性的奇妙轉而成為性的偉大,於是人類便有了性崇拜。性崇拜還是性的自覺的明證。一方麵,是性崇拜。一方麵,又有了性的禁忌。動物的性,一般而言,沒有禁忌,隻有本能。但人類為著自己的生存,也為了後代的健康,而產生禁忌。正如性崇拜是性的自覺的明證,性禁忌則是文明發展的必然。第一個禁忌,是禁止母子間的性關係。因為有了這種禁忌,才有了母係社會產生的血緣文化環境。第二個禁忌,是禁止父女間的性關係。因為有了這種禁忌,才有了父係社會產生的血緣文化環境。第三個禁忌,是禁止同父母姐妹兄弟間的性關係。因為有了這種性禁忌,才有了古典婚姻的血緣文化環境。第四個性禁忌,是禁止近親間的婚姻關係。因為有了這個禁忌,人種的流傳才能更其健康。禁忌與婚姻同步,帶來道德問題。性原本是一種自然行為,但有了禁忌,便有了文明,有了德與不德的區別。合乎道德的便是幹淨的,否則就是髒的。發展到中國封建時代,則對婦人有了貞節要求,貞節為淨,不貞節就是不淨。其極端形式便是通奸、誘奸、強奸,乃至亂倫,如《紅樓夢》上講的“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性一方麵被約束,不受約束便是不道德;一方麵又被當成賺錢的工具,於是有了娼妓。娼妓曆史也早,而且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可見這是一種文化現象而不是一種種族現象,但它的形象曆來都是低賤的。而犧牲最大的還是妓女,因為她們不但養肥了老鴇,喂胖了王八,而且身心受到壓抑和摧殘。她們在性關係方麵既毫無自主權利,社會輿論對她們還要輕賤和蔑視。綜上所述,人類性關係便有了如下展示過程:性快樂與生育性的道德化(婚姻)性的情感化(愛情與自由)性的非道德化(妓女與通奸)性的神化(長壽乃至長生不老)性的魔化(性有悖於神明,有害於人類健康)性的科學(性愛、醫學與保健)雖然人類性關係的發展道路大抵如此,但不同地域不同民族和不同文化形態下的人類生活,又各有不同。比如西方社會中,舅舅與外甥女通婚,不是特別新鮮的事情,但在中國卻絕對不行。而中國的姨表通婚,卻又是常事,隻要父母同意,大可以暢通無阻。比如賈寶玉和薛寶釵便是兩姨姊弟,賈寶玉和林黛玉又是姑表兄妹,這樣的婚姻不但不能禁止,反而認為是親上加親。話說回來,彼時若真有這樣的近親婚姻限製,那麼,賈寶玉雖為情種,是不能愛林黛玉了。人類的性,雖然以生命的延續為第一需要,但又不是惟一的需要。大體說來———例如在中國曆史上,它至少包括五種含義:第一,生育的需要,特別是生兒子的需要;第二,快樂的需要,夫妻恩愛的需要;第三,愛情的需要,因為愛而更有和諧的性,又因為有和諧的性而更豐富了愛;第四,健康的需要,和諧的性生活,有益於雙方的身心健康;第五,益壽延年的需要,特別是中國的道教,以為性生活,主要是男性對於女性的性生活,可以益壽延年,甚至可以長生不老。五個內容,不是共生的,有的來得早,有的來得晚。但性與愛,或者說生育與快感則大抵同生共在。生育與快樂,同生共在,但東、西方文化對它的感受不同。西方文化,自古以來,常常處在性生育與性快樂的矛盾之中。李銀河博士說:在西方基督教文化傳統的性規範中,首當其衝的問題是,性的目的是為生殖繁衍還是為肉體快樂的問題:為生殖的性活動被視為正當的,不可避免的;為快樂的性活動則被當作不正當的、罪惡的,應受懲罰的。在西方社會中,從亞裏士多德到弗洛伊德,性的生殖與快樂兩方麵自始至終存在著一種緊張關係。 ①西方人的性態度,常在性生育與性快樂之間偏執。中世紀即基督教時代不用說了,隻準性生育,不準性快樂;一談快樂,便是罪惡。而且對性交的日期、方式規定之嚴之細,現代人看了,難免生非夷所思之想。而且,一想到一臉嚴肅的神父與教主們,隻為允許哪種性交姿態存在不允許哪種性交姿態存在而莊嚴爭論,便不免發生滑稽之感。但彼時他們的態度是嚴肅的,又是激烈的,如有違規者,必定嚴懲不貸。到了文藝複興以後,性的宗教禁忌受到衝擊,性愛成為愛情的同義語。於是其性愛活動,亦隨著人文運動的興起,而轟轟烈烈地發展起來,不論神的旨意,還是人的旨意,順其者昌,逆其者亡,可謂衝決羅網,呈不可阻擋之勢。然而,就其更深的文化層次而言,性生育與性快樂的矛盾並沒有真正解決,隻是其表達方式有了變化。所以直到弗洛伊德出來,還為本我、自我與超我而煩惱。而弗洛伊德的道路,顯然既是對傳統道路的超越,又是對性文化傳統的繼續。中國的性文化背景不同,雖然同樣存在性生育與性快樂的矛盾,但從曆史的主流發展去看,卻不走極端,而走相互調和之路。中國曆史上的性觀念,與其說是禁忌的,不如說是中和的,既承認生育的必要性,生育是第一性的;又承認性快樂是可以接受的,快樂是第二性的。儒家主張中庸,中庸表現在性關係上,是講節欲,不講禁欲,並且認為禁欲不合人之常情。所謂“關關睢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東漢大科學家也是著名儒者張衡,還曾作過《同聲歌》。詩中講到素女,古有《素女經》。《素女經》屬中國古代房內之作,是專門討論性生活、性快樂與性作用的。其實中國的古代房內著作,未止於一時之作,更未止於一部之作,而是著述眾多,代有所出。其大意,無非講性快樂的好處,尤其講采陰的妙處。采陰之說,主要出自道教,但對性快樂的肯定,未止於道教而已,儒學中也有這樣的思想,醫學中尤有這樣的思想。《千金女方?房中補益》中說:“男不可無女,女不可無男。無女則意動,意動則神勞,神勞則損壽。”現代人對性快樂更為重視。一方麵,現代社會麵臨的人口壓力,不再相信人越多越好的神話。另一方麵,生活水平提高,人對婚姻質量提出新的要求。生育的重要性降低了,但優生優育的標準提高了,性快樂的追求更強烈又更科學了。凡此種種,正是現代文明題中應有之義。但不論古代中國還是中世紀的西方,“性”全都是受壓抑的。西方受神學壓抑,中國受禮教壓抑。性愛原本是正大光明的,結果成了偷偷摸摸;性交本來是非常自然的,結果成了見不得人的事;婚姻本是愛情的溫床,反而成了禮教的奴隸或者“上帝”的恩賜;男情女愛本來是人間萬樂之中的大樂,反而成了有罪惡不道德至少是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表現的東西。這種謬誤,隨著人類文明的進步,終將被打破,必然被打破。在中國,《金瓶梅》就成了打破它的叛逆之作,《紅樓夢》就成了表現人間情愛的先導之聲。2.性愛———情愛的初級形式六大名著中,講性講得最多的是《金瓶梅》,受攻擊最多的也是《金瓶梅》。《金瓶梅》受攻擊最多,因為它以赤裸裸的形態違背了禮教,偷襲了禮教。而且從作者的態度和全書的情緒看,它頗有些視禮教如無物的勇氣,它寧可向佛學的因果報應屈服,也絕不向儒學的禮教道歉。中國早期儒學,例如先秦時代的儒學,雖然有重男輕女的傾向,但並非如後世儒學那樣強調情與性的矛盾。漢代儒學既有板正的一麵,又有放達的一麵,所以私奔之類的事,在漢代也不成為什麼大問題。儒學強調禮教,反對情欲,尤其厭惡和攻擊性欲,是宋代以後的事。所謂“餓死是小,失節是大”,所謂“存天理,滅人欲”,乃是宋儒的新見。雖是新見,也有根據,加之受到官方的支持和社會的認同,所以,自宋以來,中國婦女的地位越來越低,而中國禮教的約束也越來越嚴,越來越細。女人纏小腳成風,朝廷賜貞節牌坊成風。李清照因為再嫁,便成為人們攻擊的對象,嚴蕊因為妓女出身,朱熹便對她濫用官刑。一方麵,禮教越來越嚴厲,另一方麵,市民文學卻又蓬蓬勃勃,無法遏止。市民文學固然不能一概而論,但看宋明話本,尤其是明人整理的“三言”、“二拍”等書,市民思想尤其是性愛思想,已成為一種強大的潮流,是任何力量也無法將其毀滅的了。或者可以這樣說,正是由於市民階級的興起和活躍,儒學才作出更其嚴厲的曆史姿態———宋明儒學應運而生。反過來,又因為宋明儒學走了極端,才物極必反,高壓之下,市民文學才有了衝擊的對象,因而表現得更其直辣和堅韌。不論那一種情況,反正明代文學終於有了新精神和新氣象。實際上,中國曆史上,既有性寬容、性迷信的文化傳統,又有性禁忌、性恥辱的禮教傳統,二者相互抵觸,相互支撐,相互攻詰,相互替代。《金瓶梅》的意義,在於以特別的方式,肯定了性快樂的現實性,從而反叛和打擊了禮教對性的約束。從這個意義上講,《金瓶梅》不但不是一部淫書,而且是一部具有反叛意義的曆史性文獻。其實,持有這種觀念的,不僅《金瓶梅》而已,“三言”、“二拍”中也有這樣的著作,加上《燈婆子傳》、《肉蒲團》等專寫性事的文學作品,已經使性文學作品成為一股潮流。這股潮流,雖有曆史淵源,但更重要的還是明代社會生活為它提供了基礎。明代是一個天下大亂的時代。這種大亂還主要不是指李自成、張獻忠起義這樣的社會動亂,而是說它們骨子裏已經開始亂將起來,舊的東西已經不能滿足文明發展的需求,新的東西雖不能對舊有的文明完全取而代之,卻又有了獨立生長的特別的力量。《金瓶梅》寫性,可說無所不及。雖是無所不及,卻又與愛情主題沒什麼必然關係。它的主題隻是享樂,享受性生活之樂。那內容也是無所不在,那形式尤其五花八門。西門慶作為其中的主腦,幾乎成了性的魔王,與妻,與妾,與妓,與他人也與男人,與仆人也與貴族,上上下下,弄得天昏地黑,日月無光。但這又不是為寫性而寫性,雖不是為寫性而寫性,如果把性從中刪去,卻又不成模樣。別的不說,沒有性的描寫———且不說這描寫是幹淨的還是不幹淨的,是合乎傳統的還是不合傳統的,隻要把它的傳統除去,別人且不管他,至少西門慶、潘金蓮、李瓶兒和龐春梅的形象要大打折扣。王六兒便不應存在,林太太也不應存在,如意兒就更不該存在了。可見,《金瓶梅》雖是世情之書,但除去性這件事,也是不行的。《金瓶梅》寫性,貌似千篇一律,其實,各有分別。西門慶是性狂妄者,終於因性而喪命,信有由矣。潘金蓮是性變態者,不但那形式有些變態,其心理尤其變態。她大約一天不作此事便活得沒滋沒味,如果她生在當世,是應該看心理醫生的。龐春梅喜歡性事,但身體不行,所以,她終於死在這個上麵。王六兒的性關係,乃是一種交易,身雖在此,心卻在彼。如意兒的性則別有所求。宋惠蓮常在亂與不亂之間。林太太則幹脆是個高級暗娼,她作此事,不但安排周密,而且從容不迫。吳月娘的性生活,意在生養子息。孟玉樓的性生活,則與她的生存追求有關。李嬌兒,妓家出身;李桂姐妓院中名角,與其說是性關係,不如說是性生意。孫雪娥雖為四房,實則奴仆;性與不性,全由他人。唯李瓶兒,對性有特殊的追求與想往,她的一生禍福,與性生活千絲萬縷,因果關聯。金、瓶、梅三位主角,性格差異很大,可說個個個性鮮明,但潘金蓮與龐春梅的性格前後變化無多。潘金蓮的性格,在初登場時,還有些羞羞答答的意味,一與西門慶發生關係,馬上成了天下第一號潑辣婦,能說能做能罵。說便說一個天昏地暗,做便做一個日月無光,罵便罵一個靈魂出竅;唯有對性的追求,無論老少俗雅,一時也少不得,一時也離不得。這性格一直到死,也沒有改變。龐春梅另是一路,她與西門慶有著特殊的關係,她與潘金蓮的關係更好,與其說是忠於西門慶,不如說是忠於潘金蓮。其實她的所作所為,於潘金蓮雖未必真有益,卻絕對真忠誠,對西門慶貌似關心,實則無異於背叛。她性格高傲,同樣敢作敢罵。她既同潘金蓮一樣,是罵人的裏手,又別顯一路風格。潘金蓮的罵,可以稱之為惡罵,而她的罵更要擺出大架式,一副高潔不受欺辱的派頭。她腦子裏尊卑觀念很深,所以最怕人看不起她。但她卻看不起那些在她看來比她差的人,看不起與她為敵的人,所以對秋菊最是凶殘不過;但對於她認為本當尊貴的人,例如吳月娘,雖然吳月娘趕走了她,又把潘金蓮逼上絕路,她也不計前嫌。龐春梅是一個奴才,雖然後來作了主子,那心依然是奴才,這一點,是很發人深省的。李瓶兒則不然,她的性格,前倨後恭,變化很大,至少給讀者的印象,變化很大。想當初是怎麼對待花子虛的,混蠻不講道理,更說不上忠誠,把個花子虛氣死了。後來又是怎麼對待蔣竹山的,那態度同樣惡劣,或者說更其惡劣,但一遇到西門慶,便成了另一個人。既入西府,情況全變了。不但賢惠有加,而且忍讓為本。一讓再讓,對吳月娘讓,對孟玉樓讓,對潘金蓮主仆尤其讓上加讓。這種性格變化,不免令人難解。對照李瓶兒對花子虛、蔣竹山和西門慶的態度,不但前倨後恭,真有天壤之別。其間原因何在,不能不引起人們的思索。首先,這和李瓶兒的身世有關。李瓶兒身世很苦。她的身世苦,不是苦在其窮,而是苦在其處境之惡。書中寫她的來曆,有根無底,隻說“原來花子虛家,娘家姓李,因正月十五日所生,那日人家送了一對魚瓶兒來,就小字喚做瓶姐。先與大名府梁中書家為妾,梁中書乃東京蔡太師女婿。夫人性甚嫉妒,婢妾打死者多埋在後花園中。這李氏隻在外邊書房內住,有養娘伏侍。” ①李瓶兒是梁中書的妾,自己什麼出身,沒說。但梁中書因為做的是老嶽父的官,所以,十分害怕夫人。夫人性情又妒,把妻妾弄死,埋在花園。李瓶兒雖然為妾,卻不能入內。雖然不能入內,其處境依然危險。這種生活處境,不能不對她的心理產生影響。後來“花太監由禦前班直升廣南鎮守,因侄男花子虛沒有妻室”,而大名府又被梁山人馬攻破,李瓶兒帶了財物逃跑出來,便被花太監使媒人說親,嫁給了花子虛。她名義上是花子虛的妻,實際上卻是花太監的玩物。《金瓶梅》上雖然沒有明言此事,但蛛絲馬跡,遮擋不住。還有什麼蛛絲馬跡?第一,花太監的財產,歸她保管。因為財產歸她保管,所以她才有可能有3000兩銀子、幾箱子寶物以及很多貴重財物,都送給西門慶。這種轉送,連西門慶也覺得不穩妥,曾向她說:“隻怕花二哥來家尋問怎了?”她回答說:“這個都是老公公在時,梯已交與奴收著的,之物他一字不知。” ②花太監的財產,花子虛一字不知,可見他與太監的關係,很一般了。這些財產統統交給李瓶兒,可知她與太監的關係,很不一般了。僅如此,花太監對侄兒的態度還十分惡劣,動不動就要“打倘棍”,“打白棍”。第十七回,西門慶問及李瓶兒和花子虛的房事,李瓶兒說:“奴等閑也不和他沾身。況且老公公在時,和他另在一間房睡著,我還把他罵的狗血噴了頭。好不好對老公公說了,要打白棍也不算人。” ③李瓶兒是花子虛的妻子,但不在一起睡覺,饒是這樣,動不動還可以罵花子虛一個狗血噴頭。對老公公說了,挨打的還是這倒黴的花子虛。實際上,這不是李瓶兒厲害,而是她和花太監之間有鬼。因為這個,她才敢罵花子虛,因為有太監給她作主。不但如此,就連花太監藏的春宮圖,也由李瓶兒收著。太監雖是王權最可悲的犧牲品,然而,他們雖然沒了那家夥,卻有性欲,而且一些人性欲還要更其強烈。於是,春宮圖成為他們手中的“至寶”。將春宮圖交給侄兒的妻子,可見這妻子究竟是個什麼身份就有些模糊。以上種種,雖然未曾明寫細論,但那輪廓已然十分清楚。李瓶兒身世很苦,就苦在這裏。她給梁中書作妾,沒有正常的生活,不是提心吊膽,就是擔心受怕。給花子虛作妻子,又沒有正常的生活,貌似盛氣淩人,其實委委屈屈。花太監靠著春宮圖取樂,而她就成了取樂的標本。李瓶兒有錢,但她命苦。雖然命苦,卻又有正常人的生活要求,包括性生活要求和婚姻生活要求。這些要求久久不能滿足,對她的身心無疑是極大的摧殘。這種摧殘加上富足的生活,從而使她的精神變得更為空虛,心理生活更其無依無靠,從而更其沒法得到身心的滿足。就在這樣的情況下,來了一個西門慶。因而他對西門慶不能不依,不能不求,不能不寵,不能不愛。後來西門慶家有了事,和她關係斷了。但她的欲望已如火如熾,要壓抑又怎能壓抑得住。於是有狐狸作祟的描寫,說“夜夜有狐狸假名抵姓,來攝其精髓,漸漸形容黃瘦,飲食不進,臥床不起”。 ①以現代人的眼光看,哪有什麼狐狸作祟,全是狐不迷人人自迷,是她自己被一種幻想迷住了,不能自拔。這時候,蔣竹山出現了,蔣竹山雖是醫生,卻又是個小人,於是小人乘人之危,便入贅給李瓶兒。西門慶去,蔣竹山來,原本不是壞事,但蔣竹山的身體不行,不能滿足李瓶兒的要求。李瓶兒心中想的畢竟還是西門慶,所以一有風吹草動,她便使出了當時對待花子虛的手段,把蔣竹山罵得找不到回頭路,一行轟走了事。蔣竹山走,西門慶並不上門,而是擺足了架式,才抬她過門。所謂抬李瓶兒過門,其實差不多等於她自己送自己上門,加上西門慶正和吳月娘慪氣,所以這件事事先也不對吳月娘說。轎子到了門,“半日沒個人出去迎接”。 ② 好容易有人領進去了,西門慶又不進她房子。第一夜,不去理她;第二夜,又不理她;第三夜,還不理她。逼得她沒了退路,隻好上吊,幸而被丫環發現,不曾吊死。李瓶兒被逼得上了吊,西門慶還饒她不過。晚上手拿皮鞭,走進房,讓她脫了衣服,在地上跪著,不從就打,打了又罵,罵了又問。問來問去,最後問道:“淫婦,你過來,我問你:我比蔣太醫那廝誰強?”李瓶兒回答說:他拿什麼來比你?你是個天,他是塊磚;你在三十三天之上,他在九十九地之下。休說你仗義疏財,敲金擊玉,伶牙俐齒,穿羅著錦,行三坐五,這等為人上之人,自你每日吃用稀奇之物,他在世幾百年,還沒曾看見哩!他拿什麼來比你?你是醫奴的藥一般,一經你手,教奴沒日沒夜隻是想你。 ①這一段話,說得真真假假,亦真亦假。前麵說西門慶“仗義疏財,敲金擊玉,伶牙俐齒,穿羅著錦”,有真的成份,也有奉承的意思。中間說他“每日飲用稀奇之物,他在世幾百年,還沒曾看見哩”便不能算真,因為李瓶兒不是窮人,她如果喜歡蔣竹山,可以使他吃到見到。後麵說的“你是醫奴的藥,一經你手,教奴沒日沒夜隻是想你”,卻是真話。這是李瓶兒半生坎坷的真實寫照。這一點,西門慶其實明白,果然,李瓶兒此話一出,他便“歡喜無盡,即丟了鞭子,用手把李瓶兒拉將起來,穿上衣服,摟在懷裏”。 ② 李瓶兒的身世與心理類型,決定了她對西門慶的癡情。這種癡情,在沒有生官哥之前,是對性生活的渴望超過了對家庭生活的渴望,有了官哥之後,則對家庭生活的渴望又超過了對性生活的渴望。所以李瓶兒雖癡,在性關係方麵還是正常的,不像潘金蓮、龐春梅那樣,橫看豎看,屬於性變態者。這樣看來,李瓶兒的性格卻又有矛盾。她不怕死,因為不怕死,所以才敢於上吊。如果換成潘金蓮,她受的屈辱再多,也不會上吊的。她有財富,但不貪財,因為不貪財,才對西門慶,對上下人等,做的那麼大大方方。要知道,大方是可以做出來的,而大大方方卻是一種性格。她也沒有多少禮教觀念和羞恥心,這不能單怪她,以她那樣的經曆,禮教觀念和羞恥心重了,才令人奇怪。她性格不壞,而且執著,雖然執著,又需要依靠。凡此種種,決定了她的癡情的特色。所以進了西門家,什麼屈辱也可以忍讓,什麼壓抑也可以容下,直到被潘金蓮等迫害而死。她對於嫁給西門慶是毫無怨言的,而且———照書上的說法———在她死後,她還要不斷托夢給西門慶。西門慶周圍的女人固多,但真的忠於他的,惟李瓶兒一人而已。李瓶兒進入西府,內心的渴求得到了滿足,但她的生活之路,依然坎坷,或者說還要更其坎坷。她在西門慶家地位不高,吳月娘之外,她在姨太太中,排在末位,人稱六娘。丫環婆子,對吳月娘是敬,對潘金蓮是怕,對她則不敬不怕,敢與她開玩笑,甚至有些拿她開心的味道。這種待遇,除去孫雪娥之外,怕是沒有第二個了。丫環如此對她,可知她在西府中的地位怎樣了。而且,她一生雖然坎坷,對這種市井無賴家中的生活風氣,畢竟不曾經過見過,在她沒有別的辦法,隻有更加依賴西門慶,對周圍的人多花錢少說話而已。她生了兒子,地位更其險惡。帶頭打壓的,就是那個潑婦潘金蓮。書中對此,反反複複,寫了許多情節,諸如挖苦諷刺,指桑罵槐,挑撥是非,造謠生事,無所不用;爭風吃醋,勾心鬥角,當麵笑臉可掬,背後拿刀動杖,更是家常便飯。不但欺辱李瓶兒,尤其忌恨官奇,必欲置官哥於死地,更是無所不用其極。西門慶家裏,潘金蓮、孟玉樓、龐春梅是一派,這一派既年輕,又受寵,慣於站上風,站高枝。李嬌兒、孫雪娥,府外的李桂姐,加上秋菊一樣的受氣挨打的丫頭是一派,這一派雖占不到上風,但勢力也不算小。吳月娘自是一派,既要左右駕馭,又要左右逢源。李瓶兒不在三派之中,她的命根子就是她的兒子,她的靠山就是西門慶,她的優勢就是她錢多,她得體的地方就是做人大方,絕不小氣。然而,這西門慶又怎能靠他得住?李瓶兒的死,固然與潘金蓮等有最直接的關係,但和西門慶的關係或許還要大些。李瓶兒因病因氣而死,氣出自潘金蓮,病來自西門慶。《金瓶梅》第四十九回,忽地來了一個胡僧,西門慶見胡僧如見聖人。這胡僧贈他一包春藥,吩咐他:“每次隻一粒,不可多了,用燒酒送下。”又給一塊粉紅藥膏,吩咐他如此這般,這般如此。得了“寶”的西門慶,先去王六兒那裏,試用一番,好不厲害。回到家裏,便去李瓶兒房中。李瓶兒說:“心裏不耐煩,又身上來了不方便,你往別人屋裏睡去不是?”這西門慶隻是不肯。“於是被逼勒不過,交迎春掇了水來。”可是,她不知道,那西門慶剛與王六兒肛交而來,那物件從“屎屁股門子”裏出來,洗也沒洗,加上李瓶兒此時的身體狀況,怎保不病,怎能不病!李瓶兒遇到西門慶,看似找到了歸宿,實則進了火坑,終於沒有結果,白白死了娘兩個的性命,可悲也夫,可歎也夫。按《金瓶梅》的說法,這是因果報應。照筆者的想法,性的追求,沒有什麼不好,婚姻生活的追求,更沒有什麼不好。隻是在那樣的文化背景下,性雖然覺醒了,社會不曾覺醒,一朵花插在牛糞上,這花兒雖美,背景卻是髒的亂的臭的。《金瓶梅》的局限也在這裏。《金瓶梅》隻有物欲,沒有理想。物欲並非壞事,隻為物欲卻是很不好的事。物欲橫流,各種社會渣滓隨之而來,為了錢,為了勢,為了權,為了官,總而言之,為了各種私利,便可無法無天,無所不為。《金瓶梅》中好人甚少,壞人極多,不能說於此無關。張竹坡說:西門是混賬惡人,吳月娘是奸險好人,玉樓是乖人,金蓮不是人,瓶兒是癡人,春梅是狂人,敬濟是浮浪小人,嬌兒是死人,雪娥是蠢人,宋蕙蓮是不識高低的人,如意兒是頂缺之人。若王六兒與林太太等,直與李桂姐輩一流,總是不得叫做人。而伯爵、希大輩,皆是沒良心的人。兼之蔡太師、蔡狀元、宋禦史,皆是枉為人也。 ①《金瓶梅》隻有性欲,沒有光明。性欲固然也是人生的必須,但隻講性欲,同樣不好。中醫認為,欲多則傷身,這一點,西門慶是個例證,龐春梅也是個例證,這個也不去管它。隻說沒有愛情,沒有道德,隻是性欲,便令人厭,令人煩,令人怕。厭就厭在這種肉欲生活,不能給人以全麵的歡樂,煩就煩在這種肉欲生活不能使人身心舒展,隻能使人如吸毒一般,吸了還要再吸,再吸還要多吸。所以西門慶雖是性的班頭,弄到最後,一樣沒有結果。怕就怕在這種生活所造成的不是魚水和諧,而是爾虞我詐。爾虞我詐在什麼情況下都不能成為典範———惟有戰爭似可除外。性生活沒有誠心沒有愛心,那生活不僅是墮落的,而且是陰暗的。《金瓶梅》隻有情欲,沒有追求。情欲還是好的,但隻有情欲難免隻見幽暗,不見光明。李瓶兒固然癡情於西門,孟玉樓固然擅長保護自己,然而,沒有追求,隻是平淡。平淡還可忍耐,黑暗無可抵防。西人詩雲:“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沒有愛情,沒有自由,縱然聰明,不過小聰明罷了;縱然癡情,不過癡心妄想罷了。李瓶兒的下場實在可悲、可歎、可惜,固有其外在的社會與文化原因,也有其內在的心理與性格原因。於是,《金瓶梅》被認為淫亂之書,也有其一定的道理在。 3.情愛———性愛的高級形式《紅樓夢》得益於《金瓶梅》,但它絕不同於《金瓶梅》。《金瓶梅》雖為世情小說,但隻有黑暗,缺少光明,它是一種黑暗中的諷刺。這諷刺不是自覺的,而是自在的。作者把它表現出來,讓人們看,但人們看來看去,隻能看見絕望,很難看到希望。《紅樓夢》不一樣了,它有理想,有光明,雖然這理想最終也不免破滅了,但它的曆史作用已然發生。比如一個好人被殺了,他自己固然冤枉,又不知道反抗。那麼,這死的價值不免打折扣,好人固然好人,卻不是人們仿效的榜樣。而一個有著追求的人被殺死了,人死了,他的追求還在,這追求又會激勵千千萬萬個後人。於是,我們也可以說這人沒有死。《金瓶梅》仿佛前一個,《紅樓夢》便是後一個。《紅樓夢》雖寫愛情,不是為寫愛情而寫愛情。寫男女之情的小說、詩歌,中國古來多有,如《白蛇傳》,如《梁山泊與祝英台》,如《李慧娘》,如《孔雀東南飛》,還有《楊家將》、《薛家將》、《呼家將》這樣的小說,都和男女之情有關。但寫來寫去沒有什麼新意思,後來,經過改編,依然新意不多,隻是刪去節枝,故事更複雜而已。古來中國小說的一大弊端,即青年男女,尤其是男、女主角,必定郎才女貌,不見麵則已,一見麵立即生情。一見鍾情固然也是有的,但見麵就想著結婚,不結婚便沒話講了。這樣的情節,西方人不懂,現代中國人也不喜歡。其中一個原因,是隻有男情女愛,沒有合理的說明。《紅樓夢》繼承了《金瓶梅》的傳統,把男女之情寫入社會大背景中,不但寫婚姻,而且寫婚姻關係;不但寫家庭,而且寫社會。從上到下,從左到右,世上應有之物,莫不有之;世間應有之義,莫不議之;世上應有之人,莫不寫之。因為有了大背景,所以它的內涵厚了,說服力強了。人們不但看到了情節,而且讀到了曆史,不但議論了書中的人物,而且想到了那基礎,那文化,那社會。《紅樓夢》雖寫大背景,不惟婚姻而婚姻,惟情愛而情愛。但又不因此而忽略書的主線,而是精心籌劃,仔細安排,使書的主線更為突出。沒有大背景,則沒有賈、王、史、薛四大家族,則《紅樓夢》不能成為《紅樓夢》。沒有大觀園中的女孩子們,同樣這《紅樓夢》不能成為《紅樓夢》。然而,有了這一切,沒有賈寶玉與林黛玉的超越一切前賢的情愛與結局,這《紅樓夢》猶然不能成其為《紅樓夢》。《紅樓夢》寫情愛,寫得深,寫得真,寫得細,寫得切,寫得波瀾壯闊,且又刻骨銘心。因為《紅樓夢》中的人物,有了新的覺醒,新的理想,新的見識和新的價值觀。唯其如此,魯迅先生才說:“悲涼之霧,遍布華林,然呼吸而領會之者,獨寶玉而已。” ①那麼,這裏討論六大名著的情愛關係,便以賈寶玉、林黛玉的關係為主,對於與寶玉有情愛關係或可能有情愛關係的其他三位女子:薛寶釵、史湘雲、妙玉等亦溝通前後,比較言之。賈寶玉與林黛玉的關係,可謂天生一對好姻緣。姻緣這個詞,是中國人的發明。姻即婚姻,緣即緣份。賈寶玉與林黛玉有緣份,書上講的深了,一說說到昔日神界的情形。賈寶玉為女媧補天剩下的一塊頑石———雖為頑石亦是寶石,林黛玉為離恨河邊一株仙草,那頑石———神瑛侍者日日為絳珠仙草澆水,後來這二位仙家幻化人間,了此一段風流孽債。雖是神話,卻又美麗;雖然美麗,又不可信真;雖不可信真,卻又給人以無盡的遐想。這個且不管它。隻說寶玉、黛玉卻是天生的一對,單就他們二個人的條件、關係、感情而論,這兩個人若不結為婚姻,便是天理不容,堪稱彼時男女世界中最可悲的故事。男女相戀相愛,需要必要的條件。未來的狀況,可能是純情的,有了感情,其他一切條件不在話下。但這是未來的情況,至少在現實情況下,婚姻還需要考慮雙方的條件。而且這些條件不可能是純情的———除愛情而外,其他一切都不考慮。實際上,因為現代人的家境差異、文化差異、經濟差異和環境差異還很大,即使是純情的,這純情的情也隻能建立在雙方的條件之上。比如,一位電影明星很難愛上一位偏僻地區的文盲,而一位過慣田野生活的壯士,也很難愛上一位弱不禁風的小姐。不是他們不純情,而是彼此的差異太大,誠如魯迅先生所言,饑區的災民,不會去種蘭花;美國石油大王又怎能理解北平街撿煤渣老婆子的辛酸———而賈府的焦大也不愛林妹妹的。焦大不愛林妹妹,站在他那個角度看,因為他很難理解林妹妹,他為不習慣林妹妹的生活方式,自己也不願與林妹妹這樣的人生活在一起,甚至覺得有這一絲妄想都對不起先前的“太爺”,又可能因為他是一位久經沙場的壯士,所以對林妹妹根本看不上眼。賈寶玉和林黛玉天生姻緣,不但因為雙方的自身條件十分對路,而且雙方的價值追求尤其一致。首先從外貌和才能上看。傳統的中國人好講郎才女貌,賈寶玉自然是郎才,林黛玉當然是女貌;而且賈寶玉有非常的才,林黛玉有特殊的貌。不但如此,且賈寶玉有才又有貌,林黛玉有貌又有才。可謂男才女貌,女才男貌,才才貌貌,無可挑剔。其實,大觀園中漂亮女子甚多,豈止一個林黛玉而已。而且,美與不美,既有一定的客觀標準,又是人見人殊。所以現代心理學有一個說法,每人心目中都有一種特定的形象期待。賈寶玉的期待,顯然屬於林黛玉這種形象類型。何以見得,因為舉凡那些讓賈寶玉心動的女孩兒,多和林黛玉長得有些相像。頭一個,“劃薔癡及局外”的齡官便長得與黛玉有些相似,書中寫他“眉蹙春山,眼顰秋水,麵薄腰纖,嫋嫋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態”。所以寶玉一見,便有些癡情。二一個晴雯,不但人有些與黛玉相像,王夫人罵她“好個美人;真象個病西施了。你天天作這輕狂樣兒給誰看?”殊不知,美貌不是作出來的,你王夫人縱然想作個輕狂樣兒,也作不成,因為她根本沒這素質,也沒這福份,有道是:“意態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還有一個便是警幻仙子的妹妹,那乳名兼美表字可卿的便是。不過既名為兼美,便不是一種美態,表字可卿便是可人心。“其鮮豔嫵媚,有似乎寶釵,風流嫋娜,則又如黛玉。” ① 但我想,把這兩位美人結合在一起,除非仙家,凡人怕不能夠。而賈寶玉的情思,卻一心一意隻在黛玉身上。或者因為賈寶玉愛黛玉而及於他人,所以大凡有似黛玉者便引起他的美好聯想;或者因為他的內心形象期望,便是這一種類型,見到這種類型便禁不住有些砰然心動。寶玉、黛玉在形象期待方麵,又是魚水相諧,不分彼此。因為魚、水相諧,所以,初一見麵,兩個人便作出了極為相似的反應。書中寫黛玉見寶玉內心感受———黛玉一見,便吃一大驚,心下想道:“好在奇怪,倒像在那裏見過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 ②而寶玉一見黛玉,其內心感受是———“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賈母笑道:“可又是胡說,你又何曾見過他?”寶玉笑道:“雖然未曾見過他,然我看著麵善,心裏就算是舊相識,今日隻作遠別重逢,亦未為不可。” ①寶釵雖美,她與賈寶玉見麵的時候,就沒有這樣的反應了,作者於此,連提都沒提。賈寶玉不但有貌,而且有才。寶玉的才是不消說了,沒有真才實學,怎麼寫得《芙蓉誄》?況且賈寶玉雖然不能說就是曹雪芹自身,但不是自身,卻又寄托了曹雪芹的畢生企望。這樣看來,賈寶玉的才華恰如曹雪芹的才華,倘無奇才大才天才,能夠寫得出《紅樓夢》來嗎?然而,林黛玉的才華更為耀眼奪神。“林瀟湘魁奪菊花詩”,便是她才華的大展現。詩題由史湘雲給出,一共12首,分別為“憶菊”、“訪菊”、“種菊”、“對菊”、“供菊”、“詠菊”、“畫菊”、“問菊”、“簪菊”、“菊影”、“菊夢”和“殘菊”。其中寶玉、寶釵、探春各作二首,史湖雲三首,林黛玉三首。詩罷,李紈作評。她說道:等我從公評來。通篇看來,各有各人的警句。今日公評:《詠菊》第一,《問菊》第二,《菊夢》第三,題目新,詩也新,立意更新,惱不得要推瀟湘妃子為魁了。何以林黛玉為魁,因為詠、問、夢三首菊詩都是她一人所做。黛玉能詩,而且知詩。曾幾何時,香菱入了詩魔,沒白日黑夜,隻想做詩,把個寶釵等人,煩個不了。但真的給她細細指導的,還是黛玉。且聽她對香菱說道———你若真心要學,我這裏有《王摩潔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讀一百首,細心揣摩透熟了,然後再讀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蓮的七言絕句讀一二百首。肚子裏先有了這三個人作了底子,然後再把陶淵明、應 、謝、阮、庚、鮑等人的一看,你又是一個極聰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功夫,不愁不是詩翁了。 ②讀詩先讀王、杜、李,可說個中人說個中話。仿佛現代人讀書,書雖然讀得多,隻是不看經典,再多也是白讀。那樣子,好像登了一千座山,就是不登喜瑪拉雅,過了一萬條河,就是不過長江。讀書不讀經典,仿佛將軍不上戰場,畫家不愛美人———說來說去,還是平庸的貨色。林黛玉的指導,可說正經正典,入腠入理。黛玉不僅能詩,而且博學。《紅樓夢》中常寫寶釵博學,其實黛玉一點也不稍遜於人。《紅樓夢》第二十二回,寫賈寶玉周旋於寶釵、湘雲、黛玉之間,左支右絀,不被理解,加上寶釵提到一枝《寄生草》,又讀幾句《南華經》,便有些禪不禪,道不道,鑽入其中,爬不出來。遂提筆立占一偈雲: 你證我證,心證意證。是無有證,斯雲可證。無可雲證,是立足境。 ①後來,寶釵、黛玉見此,怕他誤解禪機,寶釵便把那詞撕個粉碎,讓丫頭燒了。黛玉卻笑道:“不該撕,等我問他。你們跟我來,包管叫他收了這個癡心邪話。” ② 。三人果然到寶玉房中,一進來,黛玉便笑道:“寶玉,我問你:至貴者是‘寶',至堅者是‘玉'。爾有何貴,爾有何堅?”寶玉竟不能答。三人拍手笑道:“這樣鈍愚,還參禪呢。”黛玉又道,“你那偈末雲,‘無可雲證,是立足境',固然好了,隻是據我看,還未盡善。我再續兩句在後。”因念雲:“無立足境,是方幹淨。”寶釵道,“實在這才悟徹。” ③於是寶釵又講了南宗六祖惠能的一段掌故。此時的寶玉,嘴上不服,心裏卻通了。自己想了一想,“原來他們比我的知覺在先,尚未解悟,我如今何必自尋苦惱。”想畢,便笑道:“誰又參禪,不過一時頑話罷了。”說著,四人仍複如舊。 ④黛玉之悟,有如六祖之悟,雖不弄掌故,那智慧自在。後來寶玉悼念晴雯,作《芙蓉誄》,書中更有寶玉、黛玉商榷誄文的詞句。這篇誄文中原有“紅綃帳裏,公子多情;黃土壟中,女兒薄命”幾句。黛玉認為:“紅綃帳裏”四個字未免有些濫熟了,建議他改成:“茜紗窗下,公子多情”。寶玉一聞,跌足叫好……才、貌固然難得,情感更其寶貴。寶玉黛玉情深誼重,大觀園中,恰如彩虹一道,雖然瞬間逝去,卻是永在人心。寶玉關心黛玉,可說比比皆在是。雖然比比皆在,卻又深情永是。盡管這裏麵有甜、有苦、有酸、有辣,又有鹹。甜來時,便有些眼煬心醉;苦來時,又有些心肝欲裂;酸來時,隻酸得麵紅耳赤;辣來時,又辣得六神無主;鹹來時,又來得沉鬱頓挫。別的且不去論它,且說,“意綿綿靜日玉生香”,便醉倒多少癡情者。且說黛玉歇午,寶玉怕她睡出病來,於是為她解困。寶玉要解困,黛玉偏生犯困,於是叫寶玉坐著說話。寶玉看她歪在床上,自己也要歪著,黛玉道:“你就歪著。”寶玉又要枕頭,說:“咱們在一個枕頭上。”黛玉道:“放屁!外頭不是枕頭,拿一個來枕著。”寶玉出去看了一回,不要,說是不知道是那個髒婆子枕的。黛玉聽了,起身笑道:“真真你就是我命中的‘天魔星'!”於是把自己枕的推給寶玉。方一歪著,又看見寶玉臉邊有一塊血漬式的東西,仔細一看,是胭脂,黛玉替他揩拭了,又替他擔心分析一回,如此等等,中間幾經跌宕,幾經曲折。後來,賈寶玉隻怕她睡了,於身體不利,便胡謅八扯,講一段耗子精偷香芋的故事,雖是胡謅八扯,卻又雅聲雅調,終於講得黛玉興奮起來,才罷。寶玉關心黛玉,既有九九豔陽天,又有十夕風雨夜。且說那一日,“秋霖脈脈,陰晴不定,那天漸漸的黃昏,且陰的沉黑,兼著那雨滴竹稍,更覺淒涼。”林黛玉百感交集,仿《春江花月夜》之格,作《秋窗風雨夕》。剛剛吟罷,寶玉到了,“頭上帶著大箬笠,身上披著蓑衣”———黛玉不覺笑了:“那裏來的漁翁?”寶玉忙問:“今兒好些?吃了藥沒有?今兒一日吃了多少飯?”一麵說,一麵摘了笠,脫了蓑衣,忙一手舉起燈來,一手遮住燈光,向黛玉臉上照了一照,覷著眼細瞧了一瞧,笑道:“今兒氣色好了些。” ① 體貼關心,自與別個不同。寶、黛之間的關心,又是彼此彼此。他問她的身體,問吃了藥沒有,又問吃了多少飯。她關心他的路上安全,聽窗外下的雨越下越大,便催著他走,又怕他的燈籠不亮,便“回手向書架上把個玻璃繡球燈拿了下來,命點一支小蠟來”,說:“這個又比那個亮,正是雨裏點的。”及至聽寶玉說自己也有一盞,怕雨天路滑掉了時,又說:“跌了燈值錢,跌了人值錢?你又穿不慣木屐子。那燈籠命他們前頭照著。這個又輕巧又亮,原是雨裏自己拿著的,你自己手裏拿著這個,豈不好?明兒再送來。就失了手也有限的,怎麼忽然又變出這‘剖腹藏珠'的脾氣來!”寶玉聽說,連忙接了過來……一徑去了。 ① 這中間還有漁翁漁婆之說,平白之間,又增情趣。評點者說,那裏麵隱藏著未來婚事的大關目,也可能吧,但在當時,卻隻是情人間別一種關心而已。雖然“而已”,卻又警心,後來思之,更難平靜。寶、黛之情,悠悠久矣。想當初,寶玉鳳姐兒被人使壞,大病一場。他們病了,闔府上下慌慌亂亂,但這裏有真著急的,也有假著急的,有急的惶惶然不可終日的,也有暗中使壞,表麵關心,實則“沒事偷著樂”的。好不容易,兩個人的病總算好了些,“漸漸醒來,說腹中饑餓”,“一家子才把心放下來”———李宮裁並賈府三豔、薛寶釵、林黛玉、平兒、襲人等在外間聽信息。聞得吃了米湯,省了人事,別人未開口,林黛玉先就念了一聲“阿彌陀佛”。 ②因這句“阿彌陀佛”,還引出薛寶釵的幾句玩笑。但我要說,這足見黛玉的關心又與別人不同。否則聰慧如林黛玉,怎能有這失情失態之言?黛玉關心寶玉,但她有自尊。她可以為寶玉寫作,但不允許對方輕視自己的勞動。且說寶玉,一日回府,小廝們上前,這個說自己有功,那個說自己有勞,圍著寶玉隻要彩頭,寶玉說每人給一吊錢,這些人不希罕,於是七手八腳,把寶玉所佩之物,如荷包、扇囊等,盡行解去。寶玉進房,襲人見他身邊佩物一件無存,遂笑道:“帶的東西被那起沒臉的東西們解了去了?”林黛玉聽說,走來瞧瞧,果然一件無存,因向寶玉道:“我給的那個荷包也給他們了!你明兒再想我的東西,可不能夠了!”她這一氣,非同小可,“將前日寶玉所煩他作的那個香袋兒———才作了一半兒,一賭氣拿過來就鉸。寶玉見她生氣,便知不妥,忙趕進來,早剪破了”。實則寶玉並不曾將她的東西送人,“因忙把衣衫解去了,從裏紅襖褲上將黛玉所給的那荷包解了下來,遞與黛玉道:“‘你瞧瞧,這是什麼!我那一日把你的東西給人了?'”這件事引出兩個人一番吵鬧,又引出林黛玉不少眼淚。但回頭望去,卻又是一段值得紀念的往事,雖年深日久,尤意味綿長。今人雖非古人,今情有似古情。能有這樣的際遇,便是人生一樂。黛玉身體不好,但為了寶玉,卻又不惜勞苦。賈政外放,給賈寶玉布置下不少作業。這賈寶玉隻顧貪玩,到了賈政快回來的時節,作業還差著不少。於是這個也幫著寫點,那個也幫著寫點,寫得最多最好的還是林黛玉。寶、黛之情,可謂心有靈犀一點通,所以,作者寫到真切之處,這一位夢中心被剜走了,那一位也要半夜大鬧,隻是心疼。這個且不言,隻說一些細枝末節處,偏能見出二人的關係的特別之處,此所謂細微之處見精神。《紅樓夢》第四十二回,說黛玉、湘雲、寶釵眾人說笑,一時把史湘雲笑的“連人帶椅都歪倒了”。 ① “寶玉忙趕上去扶了起來,方漸漸止了笑。寶玉和黛玉使個眼色兒,黛玉會意,便走至裏間將鏡袱揭起,照一了照,隻見兩鬢略鬆了些,忙開了李紈的妝奩,拿出抿子來對鏡抿了兩抿,仍舊收拾好了,方出來。” ②這等小地方,若非知心人,誰能曉得?古人雲:“會心之處亦不在遠”,此之謂也。寶黛之情,越到關鍵時刻,越有非常表現。寶玉挨了打,襲人心疼他,寶釵也心疼他,彼此方式不同。襲人是借此在王夫人那裏“奏了一本”,從此自己的身份便與往日不同。寶釵是既有同情又有想法,雖然感情亦在,畢竟城府尤深。惟這黛玉另是一番光景,這光景既是情使之然,又豈是一個情字了得?書中寫道———這裏寶玉昏昏默默,隻見蔣玉菡走了進來,訴說忠順府拿他之事;又見金釧兒進來哭說為他投井之情。寶玉半夢半醒,都不在意。忽又覺有人推他,恍恍忽忽聽得有人悲戚之聲。寶玉從夢中驚醒,睜眼一看,不是別人,卻是林黛玉。寶玉猶恐是夢,忙又將身子欠起來,向臉上細細一認,隻見兩個眼睛腫的桃兒一般,滿麵淚光,不是黛玉,卻是那個?寶玉還欲看時,怎奈下半截疼痛難忍,支持不住,便“噯喲”一聲,仍就倒下,歎了一聲,說道:“你又做什麼跑來!雖然太陽落下去,那地上的餘熱未散,走兩趟又要受了暑。我雖然挨了打,並不覺疼痛。我這個樣兒,隻裝出來哄他們,好在外頭布散與老爺聽,其實是假的。你不可認真。”此時林黛玉雖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這等無聲之泣,氣噎喉堵,更覺得利害。聽了寶玉這番話,心中雖然有萬句言詞,隻是不能說得,半日,方抽抽噎噎的說道:“你從此可都改了罷!”寶玉聽說,便長歎一聲,道:“你放心,別說這樣話。就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 ①這話隻有黛玉、寶玉能說,也隻有他們兩個能說得出。難怪知音者在黛玉言下批道:“心血淋漓,釀成此數字。” ②可說字字句句都是血,但這不表示黛玉怯懦,實在是她真心愛寶玉,為著寶玉的安危,她寧可違了自己的心。而寶玉的回答證明,他確實是她的知音。士為知己者死,林黛玉真乃扶風係柳女丈夫,豈是一般的士哉!大觀園中,才女不少,《紅樓夢》上寫了金陵十二釵,其中有一半在大觀園。元春早嫁,巧姐未成年,秦可卿死了,鳳姐主持家政,除這四位,其餘八人幾乎個個都與大觀園有解不開的聯係。這八人中,李紈是位寡婦,迎春、探春、惜春是寶玉的姐妹。那麼還剩下四位,這四位均和寶玉有關,而且個個寫得有個性,有精神。這四個人是:薛寶釵和林黛玉,妙玉和史湘雲。實際上,《紅樓夢》中的年輕女子,總以這樣那樣的方式和賈寶玉產生聯係。這是曹雪芹的設計,雖然個別聯係不免有些勉強,但聯想到曹雪芹的創作原因,卻又合於邏輯。林黛玉之外,與賈寶玉關係最多、最複雜,後來又與賈寶玉成了親的,是薛寶釵。從這個意義上說,薛寶釵乃是林黛玉的一個情敵。雖然這種情敵關係寫得朦朦朧朧,但又有聲有色。朦朦朧朧受當時時代條件所限,有聲有色則是薛、林關係不可避免的必然結果。薛寶釵也是有才有貌。論才,那才不在林黛玉之下,論貌,則和林黛玉春花秋菊,各寶擅勝場。如果說,林黛玉長得至少有些像西施的話,那麼,薛寶釵長得又像楊貴妃了。她生得“豐肌潤膚”,隻那一段白胳膊,便讓賈寶玉生出許多幻想。薛寶釵美麗而又有才,她的才氣,更多地表現為廣見博識,書也懂,畫也懂,文學也懂,天下的學問,大約沒有什麼不知道的。講到畫畫兒,她便成了惜春的高參;講到看戲,她又成了諸位觀者的向導。薛家釵又能詩。論詩才,可與林黛玉一比高下。菊花詩雖是林妹妹奪魁,螃蟹詠卻是薛寶釵第一。寶釵詠螃蟹,雖貌似不雅,但那才氣同樣沒有對手的,她作柳絮詞,思想觀念有些老套,但詩詞本身,著實不錯。薛寶釵有才,但才不是她最主要的特點,薛寶釵最主要的特點是有德。雖然她的這個德不免有些令人狐疑,而且和林黛玉比起來,就顯出黛玉清醇,她的老謀深算、甚至有些狡猾了。無論如何,兩個人確實不是一個路數。薛寶釵是個孝女,因為孝的太通透了,所以不免有討好權勢者之嫌。對於賈母,她是要討好的,賈母也真的喜歡她,說賈府中的女孩子沒有比得過她的。賈母帶頭為她過生日,王熙鳳跑前跑後,十分積極。生日要看戲,“賈母一定叫寶釵點,寶釵推讓一遍,無法,隻得點了一折《西遊記》。賈母自是歡喜。” ①《魯智深醉鬧五台山》有學問、有詞藻,《西遊記》就不同了,那裏麵並沒有什麼《點絳唇》、《寄生草》之類的妙文。但寶釵還是要點,而且頭一出就點這戲,其意隻在使老太太喜歡。她一點,老太太果然高興。而這些地方,寶玉想不到,林黛玉尤其想不到的,———不是他們智慧不夠,而是不在這些方麵苦用心———他們根本不是一路人。這個倒也罷了。王夫人逼死金釧,連她自己也覺得有點過意不去。人家王夫人是菩薩心腸,把金釧逼死了,還要“在裏間屋裏坐著垂淚”, ② 這時薛寶釵來了,偏有一番說詞———姨娘是慈善人,固然這麼想。據我看來,他並不是賭氣投井。多半他下去住著,或是在井跟前憨頑,失了腳掉下去的。他在上頭拘束慣了,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處去玩玩逛逛,豈有這樣大氣的理!縱然有這樣大氣,也不過是個糊塗人,也不為可惜。 ③ 這以後,她兩個還有一些對話,王夫人又說到想送金釧兩套衣服裝裹,鳳丫頭手頭沒有,林黛玉有,用她的,又怕她多心。寶釵就說:“姨娘這會子又何用叫裁縫趕去,我前兒倒做了兩套,拿來給他豈不省事。”王夫人問她難道不忌諱,她笑道:“姨娘放心,我從來不計較這些。”“一麵說,一麵起身就走。王夫人忙叫了兩個人來跟寶姑娘去。” ①王夫人雖是慈善人,但擅說假話,而且對薛寶釵也不曾實話實說,硬說金釧打碎了一件東西,被他打了一下,攆了下去。她不說實話,薛寶釵也不說實話。其實,在來王夫人這裏之前,薛寶釵已經知道了金釧的死訊,但看她回答王夫人問話的口氣,好像全然未曾聽說的樣子。更奇異的是,她居然能想出金釧失足落水的話來安慰王夫人,而且還振振有詞,講了金釧是怎麼失足落水的一大堆理由。這薛寶釵令人討厭,主要表現在這些地方,這就不僅僅是討好殺人者,簡直成了殺人者的幫閑並幫凶了。但她確實是忙人,上下溝通,四麵和暢,所以初入賈府便得了一個“碰頭好”。書中寫她與黛玉相比—年歲雖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豐美,人多謂黛玉所不及。而且寶釵行為豁達,隨分從時,不比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頭子們,亦多喜與寶釵去頑。 ②寶釵的支持者,可說比比皆是,上有賈母,下有襲人,中有王夫人、王熙風,就是史湘雲,也是和她關係更好。對林黛玉,兩個人也曾多有猜忌,有口角,有不愉快,但也照樣往來。後來,“史太君兩宴大觀園,金鴛鴦三宣牙牌令”,林黛玉隻怕罰酒,一說說到《西廂記》上去了。別人理會不理會,沒人知曉,薛寶釵聽了一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因為這,才引出了“蘅蕪君蘭言解疑癡”。黛玉雖然受使小性子,其實是個誠實的人。她也曾疑惑寶釵,骨子裏還是疑惑寶玉。但薛寶釵一關心她,她馬上把薛寶釵當成自己人,不但對薛寶釵深信不疑,對薛姨媽也十分親切敬重,外帶對薛寶琴都如同親妹妹一般。林黛玉小性是環境所迫,她早年喪母,隨即喪父,家中零落,不成體勢。而賈府豪門,不免有欺貧媚富之徒,而她所需要的婚姻條件,可說件件皆無。薛寶釵就不同了。除去自身條件,卻是件件皆有。然而,她一旦釋疑,便坦坦誠誠和薛家往來,直到後來,聽到賈寶玉與薛寶釵定婚的消息,她也沒有去恨薛家母子,隻是痛恨自己與寶玉的一片癡情,於是便來一個“焚稿斷癡情”!倒是這薛寶釵,真的會藏有禍心,縱然不算禍心,也是嫁禍於人之心。卻說《紅樓夢》第二十七回,寶玉房中的丫頭小紅與另一個小丫環講手帕之事,這手帕之事實際上促成了小紅與賈芸的一段私情。她倆說話時,寶釵正在撲蝴蝶,不覺走到近處,馬上有了想法,她想道:“怪道從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盜的人,心機都不錯。這一開了,見我在這裏,他們豈不臊了。況才說話的語音,大似寶玉房裏的紅兒的言語。他素昔眼空心大,是個頭等刁鑽古怪東西。今兒我聽了他的短兒,一時人急造反,狗急跳牆,不但生事,而且我還沒趣。如今便趕著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個‘金蟬脫殼'的法子。”猶未想完,隻聽“咯吱”一聲,寶釵便故意放重了腳步,笑著叫道:“顰兒,我看你往那裏藏?” ①她那裏虛張聲勢,這一廂便唬得不輕。因為唬得不輕,寶釵的計策確實達到了預期效果———誰知紅玉聽了寶釵的話,便信以為真,讓寶釵去遠,便拉墜兒道:“了不得了!林姑娘蹲在這裏,一定聽了話去了!”墜兒聽說,也半日不言語。……紅玉道:“若是寶姑娘聽見,倒還罷了。林姑娘嘴裏又愛刻薄人,心裏又細,他一聽見了,倘若走露了風聲,怎麼樣呢?” ②說是“金蟬脫殼”,實乃嫁禍於人。聯想到金釧死後薛寶釵勸王夫人的那些話,這樣看薛寶釵,不但可厭,而且著實可怕。中國古來文明遇到極大的挑戰,和王夫人薛姑娘這樣的善人有著莫大的關係。黛玉嘴雖刻薄,心地卻善良。對賈寶玉是沒的說了,即使對身邊的人,說得雖惡,行動卻好。紫鵑與她,雖為主仆,感情尤深,這一點,和薛寶釵與鶯兒的關係不同。在前者,隻覺得了無猜忌;在後者,卻是主仆界線分明。若說薛寶釵是個惡人,那也不確;說薛姨媽後來搬到瀟湘館住了一時,勸慰黛玉,是老謀深算,恐又不確。實在薛寶釵有她自己的行為準則和行為邏輯。她能幹,但有意藏而不露。她有才,卻認定,“咱們女孩子家不識字的倒好”。她富於管理才能,論才學見識,更在賈探春、王熙鳳之上,但她不得罪人。王熙鳳慣於呼風喚雨,借刀殺人;賈探春隻是明白理事,不徇私情。她的辦法,卻是“小惠全大體”,既辦了事,又得了人。她持家有方,行事有矩,在家孝母,在外得人。她嫁給寶玉,固然有種種外在的優勢,也和她本人的努力有關。但是,她是相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假若不嫁寶玉,她也不會尋死尋活,因為那不是她的作人方式。對賈寶玉,她雖然有好感,一時情有所動,也有失意的時候。賈寶玉挨了打,她也著急,因為這才和哥哥發生爭吵;又有表現,親手取療傷藥上門,幫助寶玉解除病痛。但她不是那種私訂終身的女孩子,更不是不從母命的女孩子。惟其如此,有的研究者才說,她後來是嫁給了賈雨村的。賈雨村的品性和她倒是有些相類,那作風又有些相類,書中的詩句,也不是沒些影像,但這猜測未必合乎實際。雖然不合乎實際,畢竟有些由頭在裏麵,最重要的由頭,便是薛寶釵的思想道德價值取向是傳統的,正統的,因而也是賈寶玉所不喜歡且不能接受的。史湘雲另是一路。史湘雲這個人物,沒有薛寶釵、林黛玉重要。話雖如此,沒有她也不成戲。她屬於那種主要的配角,多了不行,少了又不行。多了則物物生亂,少了又沒有氣氛。猶如梁山好漢,固然以宋江、盧俊義地位最高,以魯達、武鬆、林衝寫得最好,但石秀、楊誌、史進、燕青、阮小七也是重要人物,沒有他們,這梁山泊同樣難以興旺。薛、林、史都不是賈府中人,因為他們不是賈府中人,才能與賈寶玉有種種感情方麵的關係。但薛寶釵住在賈府,林黛玉更是無家可歸,她們兩個,並非賈府中人,又似賈府中人,簡而言之,少她們不得。史湘雲是賈母娘家的孫女輩,和賈府關係密切。但她自己有家,雖然有家,又沒有父母,而是和叔叔嬸嬸同住。叔父不管閨閣中的細事,嬸子對她不好。她喜歡賈府更甚於她自己的家,她對賈府的熟悉程度又非常人可比。但她畢竟不是常住戶,而是倏忽而來,飄然而去,作者招之而來,揮之而去,總是來去匆匆,卻又有節目不少。大觀園中隻有薛、林,那就不夠熱鬧,很多情節無法編排。但她的成份過於重了,又可能喧賓奪主。史湘雲的這種定位,使她雖在薛、林之下,卻又別具風采。史湘雲的命苦,苦在自己失去父母,但她生性豪爽,不讓男兒。書中隻要她在場,不是大笑,就是大說,大說大笑是她的特征。鳳姐也笑,但笑的令人生畏且又生寒。寶釵也笑,但笑得有分寸。黛玉哭時多笑時少。李紈難得一笑,雖笑在臉上並非喜在心頭。迎春性呆,哭、笑皆非特色。惜春性癖,雖笑亦不足其樂。惟有這史湘雲,唧唧呱呱,說個不了,笑個不了。史湘雲好說好笑,因為她沒有薛寶釵那麼多的城府。城府不深,人便爽快。她又沒有林黛玉那麼多憂愁,憂愁既少,性便豁達。她其實也有不少委屈,但拿得起,放得下,幾時高興,幾時便笑。舊時研究《紅樓夢》,說到林黛玉的性格,總要強調環境惡劣逼壓的結果,這當然也是一個極為重要的方麵,但除去外部原因,還有自身原因,除去社會原因,還有心理原因。因為心理類型不同,所以對外界的反應自然也不同。薛、史、林相比,薛寶釵雖然沒了父親,但家庭情況還好;史湘雲父母雙亡,畢竟有有勢力的叔叔一家在;林黛玉不但父母雙亡,而且門庭單薄,一木不存,一丁不在。饒是這樣,個人的性格還是起著重要的原因,倘林的身邊沒薛寶釵,她或許更加寂寞;倘林的身邊沒了史湘雲,她痛苦同樣增加,哭的性格依然難改。史湘雲豪爽快捷,性喜男妝,一時穿上寶玉的衣服,賈母便有些辨認不清。這湘雲,不但形象俊朗,獨一種風流,而且性情爽利,另一種氣象。《紅樓夢》中有一段吃鹿肉的情節,委實與眾不同,非湘雲不能作此。書中寫她——— 湘雲一麵吃,一麵說道:“我吃這個方愛吃酒,吃了酒才有詩。若不是這鹿肉,今兒斷不能作詩。”說著,隻見寶琴披著鳧靨裘站在那裏笑。 ①因為這性格,她才“醉服芍藥 ”———湘雲臥於山石僻處一個石凳子上,業經香夢沉酣,四麵芍藥花飛了一身,滿頭臉衣襟上皆是紅香散亂,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鬧穰穰的圍著他,又用鮫帕包了一包芍藥花瓣枕著。眾人看了,又是愛,又是笑。 ② 這等光景,可謂是真名士自風流了。”湘雲的性格,獨與探春有些相像,然而,細看又不是的。畢竟探春活得太明太清太累,畢竟功名心重了,一時放它不下。因這包袱,內心深處總有解不開的矛盾。但她是個好人,隻是不得其位欲謀其誌罷了。難怪林黛玉和賈寶玉說她:“你家三丫頭倒是個乖人,雖然叫他管些事,倒也一步兒不肯多走。差不多的人就早作起威福來了。” ①湘雲豁達,對這些事情有些渾然不覺,雖渾然不覺,又有自己的主張。而且,每每便把自己的想法和盤端出,所以薛寶釵說她:“說你沒心,卻又有心。雖然有心,畢竟說話太直白了。”史湘雲與薛寶釵是德友。兩個人的交往多在為人作人的層麵上,薛寶釵對她又有實實在在的幫助。因此她對寶釵,更多的是敬重,而且兩個人的價值觀確又有些相緣。這一點,稍後再說。史湘雲和林黛玉卻是才友,兩個人才氣相當,每每比賽起來,不免會情會意,開心大笑。湘雲的才氣,可說天生嬌子,縱橫無礙。“蘆雪庵爭聯即景詩”,成了她展現才華的一個舞台。聯詩是中國古人特有的一種抒情式創作方式,大家限定了韻,依韻聯句,即你作一句,我作一句。這種方式,雖然很難寫出出類拔萃的好詩,卻能展示出類拔萃的才思。蘆雪庵聯詩,參加的人有李紈、香菱、探春、李綺、李紋、岫煙、寶琴、黛玉、寶釵,還有王熙鳳、史湘雲。王熙鳳不會作詩,但他開了一個好頭,然後走了,這次聯詩可說囊括了大觀園中幾乎所有的詩才。而其中卓有表現的就是湘雲,且不知不覺間,便形成了“寶釵、寶琴、黛玉三人共戰湘雲”的局麵,把個賈寶玉看得“魂不附體”,連自己的事都忘了。寶釵、寶琴、黛玉是何等人物,史湘去居然可以與他們三個作對,那情形真有些三英戰呂布的味道了。但論才氣與風格,還是她和林黛玉更有追求。大約這一番比試,雙方都興猶未盡。在寶釵是一時興起,此後便不再提起。在寶琴是年輕心勝,後來更沒了機會。惟湘雲、黛玉此番“酣鬥”尚興猶未盡,後來更要“單打獨鬥”,唯這一對姐妹可以在藝術表現上奇花綻放,騁一時之興。然而,又不是真的暢快,而是心有所會,情有所通。史湘雲與賈寶玉的關係,是親情皆似友情,友情更似親情。林黛玉與賈寶玉的關係,隻是情人關係,雖不似今日情人之百無忌諱,但情之一字,卻是與眾不同。薛寶釵則在兩可之間,有親情,也有愛意,雖有愛意,並非一心一意,隻此一家,別無分店。史湘雲與寶玉從小便有接觸,那接觸既早於寶釵,又早於黛玉,但那關係,卻是朋友式的。兩小既是無猜,長大也是無意,不是無意於人,而是無意於情。難怪《紅樓夢》的曲詞中要讚她道:幸生來,英豪闊大寬宏量,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好一似,霧月光風耀玉堂。 ①“霧月光風耀玉堂”,寫的是她的胸襟;“英豪闊大寬宏量”,說的是她的性格,“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說的是她的作風。史湘雲的作風,可說獨樹一幟,別具千秋。世間原有這一種類型的人,他們樂樂哈哈,對於婚情戀事,似乎無所用心。人家學習,他也學習,人家工作,他也工作。異性朋友似乎也有,婚姻之說,也不避諱,但隻是不用心,不認真,瀟瀟灑灑,我行我素。然而,到了該結婚的時候,不知不覺之間,便已作了新娘;該有子息的時候,她又神不知鬼不覺之間,作了母親。史湘雲大約就是這樣一種類型,所以他雖然在寶玉、寶釵、黛玉之間是個不可或缺的人物,卻是隻管添花,不曾栽刺,她實在沒有礙著他們任何一個人的悲歡與痛癢。她和寶玉關係極親極密,但不過友情的範圍之外。她有了困難,總想起寶玉,因為她知道這是一個可以信賴的朋友。寶玉有了事,她又關心寶玉,因為她願意為這朋友做點事情。書中有這一段描寫,很有情意又很有分寸———正說著,忽見史湘雲穿的齊齊整整的走來。辭說家裏打發人來接他。寶玉、林黛玉聽說,忙站起來讓坐。史湘雲也不坐,寶林兩個隻得送他至前麵,那史湘雲隻是眼淚汪汪的,見有他家人在跟前,又不敢十分委曲。少時薛寶釵趕來,愈覺繾綣難舍。還是寶釵心內明白,他家人若回去告訴了他嬸娘,待他家去又恐受氣,因此倒催他走了。眾人送至二門前,寶玉還要往外送,倒是湘雲攔住了。一時,回身又叫寶玉到跟前,悄悄的囑道,“便是老太太想不起我來,你時常提著打發人接我去。”寶玉連連答應了。眼看著他上車去了,大家方才進來。 ①她信任寶玉,又要幫寶玉。有時輪到寶玉該表現表現了,偏寶玉沒有表現,她還要提醒寶玉,怕他忘了。其實人家何嚐比她粗心。《紅樓夢》第五十四回,寫賈府設宴,賈珍、賈璉次第給賈母敬酒,“雖止二人奉酒,那賈環兄弟等,卻也是排班按序,一溜隨著他二人進來,見他二人跪下,也都一溜跪下,寶玉忙也跪下了。正當此時———史湘雲悄推他笑道:“你這會又幫著跪下作什麼?有這樣,你也去斟一巡酒豈不好?”寶玉悄笑道:“再等一會子再斟去。”說著,等他二人斟完起來,方起來。 ②史湘雲與林黛玉不同,而與薛寶釵相近的,是她也有些經濟觀念、功利思想。而且為這個還要勸告寶玉,那意思不過是希望他上進罷了。然而,寶玉聽了大為逆耳。因此,隻把她看作知友,卻不能和林黛玉一樣看作知音。奇異的是,因為《紅樓夢》沒有寫完,史湘雲的最終結果有些模糊。《紅樓夢》雖未完稿,前麵卻又有提示多多,從這些提示上看,史湘雲是嫁給了衛若蘭。婚姻和美,然而好景不長,衛若蘭死了。“展眼吊斜暉,湘江水逝楚雲飛。” ③ 然而,衛若蘭死後,史湘雲將如何?書未完稿,詩中也交代得不清。雖然書沒寫完,預示其一生歸宿的詩曲又交代不少,尤其第三十一回的“因麒麟伏白首雙星”,更給人以多少遐想。“因麒麟伏白首雙星”是什麼意思?這意思也不十分明朗,或者說白首雙星即攜手百年白頭偕老的意思。而偕首百年又有兩種解釋,一種是祝福兩個年輕人結婚的,祝他們白頭偕老;一種是現實,即他們已然白頭方才偕老。比較起來,還是後一個意見更像。因為衛若蘭年紀輕輕便死了,說他和史湘雲白頭偕老,總有些勉強,而且也是對他們不幸婚姻的不禮貌。那麼,賈寶玉晚年,便是與史湘雲結合了,可能如此,但願如此。當然即便如此,也不是什麼值得誇耀的事情。但畢竟算是有了一個不錯的人生歸宿。湘雲之外,還有妙玉。妙玉是個出家人,出家人不論俗務,談情說愛最是大忌。況且那妙玉又是有些潔癖之人。但妙玉既生活在這樣的環境裏,雖欲其潔,又怎能其潔。而且她在個人情感方麵,確實時有波瀾。妙玉性情孤潔,比之黛玉更甚。然而,她對寶釵、黛玉的態度是友好的,對待寶玉的態度更好;對賈母隻是公事公辦,對劉姥姥就有些不堪其可了。何以見得如此?且有茶具茶水為證。賈母等人到來,賈母外,都是一色官窯脫胎填白蓋碗,茶水是“舊年蠲的雨水”,茶是“老君眉”。這三樣,自然也都是好的,但對於寶釵、黛玉、寶玉,則另有款待。那茶具先就特別,給寶釵的名為“ ,”為隸字所書,後麵又有一行真字。晉王愷珍玩,另有一行小字———“宋元豐五年四月眉山蘇軾見於秘府。”請君細想,王愷乃晉代豪富,蘇東坡是宋代第一才子,第一名士,他們收藏的茶具,那價值能不珍貴?給黛玉用的乃是“點犀 ”,上麵雖隻有這三個垂珠篆字,但那風格風采與質料、題字,可以知道其價值與“ ”正堪伯仲。給寶玉用的則是一隻綠玉鬥。寶玉笑道:“常言‘世法平等'他兩個就用那樣古玩奇珍,我就是個俗器了。”妙玉道:“這是俗器?不是我說狂話,隻怕你家裏未必找的出這麼一個俗器來呢。”寶玉道:“俗說‘隨鄉入鄉',到了你這裏,自然把那金玉珠寶一概貶為俗器了。”妙玉聽如此說,十分歡喜,遂又尋出一隻九曲十環一百二十節蟠虯整雕竹根的一個大 出來,笑道:“就剩了這一個,你可吃的了這一海?”寶玉喜的忙道:“吃的了。”妙玉笑道:“你雖吃的了,也沒這些茶遭塌。豈不聞‘一杯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飲牛飲騾了',你吃這一海便成什麼?”說得寶釵、黛玉、寶玉都笑了。 ①雨水也有不同,但他們喝的不是舊年蠲的雨水,而是她在“玄墓蟠香寺住著,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臉青的花甕一甕,總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開了。” ②這等情誼,自不尋常,但有寶釵、黛玉在,也不便對人家的舉動胡思亂想。但看書的後麵,大家聯句湊興,寶玉每每落第,要求擔待。李紈說道:“也沒有社社擔待你的。又說韻險了,又整誤了,又不會聯句了,今日必罰你。我才看見櫳翠庵的紅梅有趣,我要折一枝來插瓶。可厭妙玉為人,我不理他。如今罰你去取一枝來。” ①李紈真正知人,她罰寶玉幹這“活兒”,不但寶玉自己十分樂意,而且非他莫屬———隻怕再換任一個人也辦不來的。這樣看來,那妙玉與寶玉的關係是有些不尋常了,然而,若由此想到“這個那個”,還是放屁。妙玉的結局很慘,但原意如何,也是一個謎。高鶚的續書,確實給了她一個結局,但一些研究者說,這個結局並不合乎曹雪芹的原意。但原意如何,也隻能靠著一些蛛絲馬跡去猜想了。但續書寫她與寶玉有些情亂,卻也寫得不壞。這情亂,見於該書第八十七回,“感秋深撫琴悲往事,坐禪寂走火入邪魔”。那時天氣尚不很涼,獨自一個憑欄站了一回,忽聽房上兩個貓兒一遞一聲嘶叫。那妙玉忽然想起日間寶玉之言,不覺一陣心跳耳熱。自己連忙收攝心神,走進禪房,仍到禪床上坐了。怎奈神不守舍,一時如萬馬奔馳,覺得禪床便恍蕩起來,身子已不在庵中。便有許多王孫公子要求娶他,又有些媒婆扯扯拽拽扶他上車,自己不肯去。一回兒又有盜賊劫他,持刀執棍的逼勒,隻得哭喊求救。早驚醒了庵中女尼道婆等眾,都拿火來照看。 ②妙玉坐禪不靜,有邪魔侵入。其實這魔便是一個情字。雖不能說妙玉心中就是戀著寶玉,但檻外人的這一番情感波瀾,確與寶玉有關。隻不過,檻外人如風似火,檻內人心不在焉,他心中意中,隻在林妹妹一人身上。妙玉終於被盜賊所劫,不知所終。寶釵、湘雲、妙玉,皆與寶玉有關,但論真情真愛,隻屬於寶玉、黛玉兩個人的。兩玉之間,也曾有無窮的矛盾。有時矛盾激化了,弄得闔府不安,但這些矛盾卻因誤會造成。因愛而誤,又因誤而愛,終於愛之彌深,痛之彌切,有好幾次險些兒不弄出人命來。《紅樓夢》第二十九回,以極細極深極切的筆調寫了他們之間的矛盾總爆發。在此之前,已有幾多關心,幾多誤會,然而,曲曲折折,折折曲曲,未曾釀成大亂。這一次,卻與往次不同。作者寫當時情狀,寫得確妙———寶玉的心內想的是:“別人不知我的心,還有可恕,難道你就不想我的心裏眼裏隻有你!你不能為我解煩惱,反來以這話奚落堵我。可見我心裏一時一刻白有你,你竟心裏沒我。”心裏這意思,隻是口裏說不出來。那林黛玉心裏想著:“你心裏自然有我,雖有‘金玉相對'之說,你豈是重這邪說不重我的。我便時常提這‘金玉',你隻管了然自若無聞的,方見得是待我重,而毫無此心了。如何我一提‘金玉',的事,你就著急,可知你心裏時時有‘金玉'見我一提,你又怕我多心,故意著急,安心哄我。” 作者分析這兩個人的心思,分析的又妙———看來兩個人原本是一個心,但都多生了技葉,反弄成兩個心了。那寶玉心中又想著:“我不管怎麼樣都好,隻要你隨意,我便立刻因你死了也情願。你知也罷,不知也罷,隻由我的心,可見你方和我近,不和我遠。”那林黛玉心裏又想著:“你隻管你,你好我自好,你何必為我而自失。殊不知你失我自失。可見是你不叫我近你,有意叫我遠你了。”如此看來,卻都是求近之心,反弄成疏遠之意。如此之話,皆他二人素昔所存私心,也難備述。 ① 作者寫他們的外在衝突,寫得尤其驚心動魄———如今隻述他們外麵的形容。那寶玉又聽見他說“好姻緣”三個字,越發逆了己意,心裏幹噎,口裏說不出話來,便賭氣向頸上抓下通靈寶玉,咬牙恨命往地下一摔,道:“什麼勞什骨子,我砸了你完事!”偏生那玉堅硬非常,摔了一下,竟文風沒動,寶玉見沒摔碎,便回身找東西來砸。林黛玉見他如此,早已哭起來,說道:“何苦來,你摔砸那啞吧物件。有砸他的,不如來砸我。” ②這一番大鬧,那寶玉“臉都氣黃了,眼眉都變了,從來沒氣的這樣”。黛玉更是“臉紅頭脹,一行啼哭,一行氣湊,一行是淚,一行是汗,不勝怯弱”。 ③ 直把襲人紫鵑鬧得找不著南天門在什麼方向,又把賈母王夫人一幹人鬧了來,急得老人家一通兒抱怨———我這老冤家是那世裏的孽障,偏生遇見了這麼兩個不省事的小冤家,沒有一天不叫我操心。真是俗語說的,“不是冤家不聚頭”。幾時我閉了這眼,斷了這口氣,憑著這兩個冤家鬧上天去,我眼不見心不煩,也就罷了。偏又不 這口氣。 ①這一番大鬧,無以名之,名曰:“癡情女情重愈斟情”。除去黛玉,無論寶釵、湘雲,寶玉何曾與他們真的鬧過?這不是因為和她們的關係比與林黛玉關係更近,而是關係更遠。譬如現代夫妻,往往一些常吵常鬧的,卻能做長久夫妻,倒是那些不吵不鬧、不哭不笑,貌似平和實則死寂的,不知那一天,便辦了離婚。寶玉黛玉相親相愛,因此誤會也多,但他們的關係自與別個不同。薛寶釵的功名之見,賈寶玉是無論如何不能同意的。史湘雲的功名之勸,他也絕不接受。這件事,用今天的語言表示,就是價值取向不同。且說賈雨村來拜會賈政,每次必見寶玉。賈寶玉與他哪裏是一路人,所以,每逢至此必不耐煩。這一日,湘雲在旁,因對他說:“主雅客來勤,自然你有些警他的好處,他才隻要會你。”寶玉道:“罷,罷!我不敢稱雅,俗中又俗的一個俗人,並不願同這些人來往。”湘雲笑道:“還是這個情性不改。如今大了,你就不願讀書去考舉人進士的,也該常常的會會這些為官作宰的人們,談談講講些仕途經濟的學問,也好將來應酬世務,日後也有個朋友。沒見你成年家隻在我們隊裏攪些什麼?”一語未了,寶玉便大覺逆耳,當即對史湘雲說道———“姑娘請別的姊妹屋裏坐坐,我這裏仔細汙了你知經濟學問的。”襲人道:“雲姑娘快別說這話。上回也是寶姑娘也說過一回,他也不管人臉上過得去過不去,他就咳了一聲,拿起腳來走了。這裏寶姑娘的話也沒說完,見他走了,登時羞得臉通紅,說又不是,不說又不是。幸而是寶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鬧到怎麼樣,哭的怎麼樣呢。提起這個話來,真真的寶姑娘叫人敬重,自己訕了一會子去了。我倒過不去,隻當他惱了。誰知過後還是照舊一樣,真真有涵養,心地寬大。誰知這一個反倒同他生分了。那林姑娘見你賭氣不理他,你得賠多少不是呢。”寶玉道:“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賬話不曾?若他也說過這些混賬話,我早和他生分了。”襲人和湘雲都點頭笑道:“這原是混賬話。” ①這可真所謂“攻錦才是大問題”。賈寶玉一番表白,說笑了湘雲襲人,說癡了門外的黛玉———林黛玉聽了這話,不覺又喜又驚,又悲又歎。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錯,素日認他是個知己,果然是個知己。所驚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稱揚於我,其親熱厚密,竟不避嫌疑。所歎者,你既為我之知己,自然我亦可為你之知己矣;既你為我知己,則又何必有金玉之論哉;既有金玉之論,亦該你我有之,則又何必來一寶釵哉!所悲者,父母早逝,雖有刻骨銘心之言,無人為我主張。況近日每覺神思恍惚,病已漸成,醫者更雲氣弱血虧,恐致勞怯之症。你我雖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縱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想到此間,不禁滾下淚來。待進去相見,自覺無味,便一麵拭淚,一麵抽身回去了。 ②書寫到此,寶玉黛玉感情,業已成熟,年齡一到,便該成婚。這一對可男可女,正是那個時代的一個絕妙的榜樣,並且這榜樣不但具有美學意義,而且尤具曆史變革的社會意義。但是不成。賈寶玉有一百條一千條與林黛玉成婚的理由,賈母、王夫人、王熙鳳,卻有一千條一萬條讓他們不能成婚的理由。最終寶黛未曾成婚,賈寶玉大婚之日,便是林黛玉歸天之時,可惜一代名妹,死不瞑目。《紅樓夢》中,人物寫得活的,首推王熙鳳。王熙鳳一出場,便覺龍飛鳳舞;但寫得深的,卻是黛玉,黛玉一生,確是刻骨銘心。林黛玉死了,是誰害死她的?是封建禮教,也是那些有權有勢有道理有根據的賈寶玉家中他的那些最親的親人。那麼,為什麼賈母這一幹寶玉黛玉最親的親人要害他們,直把個黛玉害死了?又把寶玉逼得當了和尚?這其實是站在寶玉黛玉的立場上的話。如果站在賈母、王夫人立場上,那麼,他們不但不害寶玉,而且疼寶玉,愛寶玉,處處為寶玉著想。他們這樣做的理由多著呢,大著呢,正著呢!不但理直氣壯,而且氣壯如牛。首先是這做法合乎禮教。禮教乃人生大防,誰人不知,哪個不曉。男女婚姻,要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兒女婚姻不聽父母的話的?如果終身大事都可以隨隨便便自己說了算,那還要父母作什麼?這樣的理論,在中國實在已經盛行兩千年。到了賈寶玉這裏,固然有些盛行不再,但在賈母、王夫人那裏,依然是金科玉律,而且依然有廣泛的社會基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並非不考慮當事人的利益。賈母、王夫人為寶玉著想,為他的幸福著想,為孫子的後代著想,也為這個家庭的興旺發達著想。那麼,以黛玉比寶釵,當然要選擇寶釵,排斥黛玉。寶釵身體好。身體好,才能相夫教子。黛玉身體差,身體差了,不要說相夫教子,連自身的生命都保不住,怎麼能娶作媳婦呢?寶釵豁達。豁達則上下通融,於大家庭有益。黛玉好弄小性,不高興了,便要肆意表現。這一點,也不合乎賈府這樣大家庭的利益。寶釵家庭道殷實,正與賈府相當,而且都是四大家族之一。黛玉門庭冷落,沒有勢力。二相比較,還是與薛家結親於賈府、於與寶玉更為有利。如此等等。這些理由不能說不是理由,而且他們確實考慮到了賈寶玉、林黛玉的情緒,因為考慮到了他們的情緒,才把這件事捂得嚴嚴實實,弄得整個賈府人人皆知,就是寶黛二人蒙在鼓裏,不明就裏。賈母的邏輯,是為大家庭著想,所以,雖然論親情,她與黛玉的關係更親,但還是要舍黛玉,娶寶釵。王夫人的邏輯,不但為賈府著想,尤其為自己的兒子著想,加上薛寶釵和林黛玉比,雖然與賈母的親情遠,卻與自己的親情近,三者合一,更加堅決了她一心一意與薛家成親的決心。王熙鳳的邏輯,是惟賈母王夫人之命退遵。而且她的觀念,她的行為,也確實與林黛玉有些格格不入,雖然未曾發作,卻又常有表現。縱然不是這樣是不可能的,以她的為人,是絕不會拗著自己的靠山的。賈母王夫人既然不樂意林黛玉,那麼她的作用,就是想方設法,把這件事辦得盡可能讓她們二位滿意。寶玉結婚,首先讓賈母滿意,你說這不合邏輯,王熙鳳認為最合邏輯。站在今天的角度,看這個舊道德、舊禮法、舊邏輯,是極不合道德,極不合道理,又極不合邏輯的。從賈寶玉、林黛玉獨特的戀情看,他們確實堪稱中國文明的先聲,然而,也有自身的不足。他們雖有自由婚姻的幻想,卻沒有自由的理論理念作支撐,因此,他們的戀情中既有幻想在,又有舊殘餘。賈寶玉愛著黛玉,還愛襲人,又愛晴雯,便是舊殘餘。林黛玉妒寶釵,不妒襲人,不關心晴雯,也是舊殘餘。《紅樓夢》第三十一回,寶玉襲人剛剛和晴雯吵了一架,這麼會工夫,黛玉來了,她見幾個人都哭了,便笑道:“大節下怎麼好好的哭起來?難道是為爭粽子吃爭惱了不成?”寶玉和襲人嗤的一笑。黛玉道:“二哥哥不告訴我,我問你就知道了。”一麵說,一麵拍著襲人的肩,笑道:“好嫂子,你告訴我。必定是你兩個伴了嘴了。告訴妹妹,替你們和勸和勸。”襲人推他道:“林姑娘你鬧什麼?我們一個丫頭,姑娘隻是混說。”黛玉笑道:“你說你是丫頭,我隻拿你當嫂子待。” ①黛玉不妒襲人,寶玉還要看著一個,想著兩個,望著三個的,故而,現代人不免對此生厭。要質問寶玉,他那種行徑,對得起林黛玉嗎?對得起襲人嗎?對得起晴雯嗎?對得起金釧嗎?對得起芳官嗎?對得起所有和他有關係的女孩子們嗎?一是還有舊觀念的殘餘,二是沒有明確的社會理念。老實說,靠賈寶玉的“女人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絕對打不敗封建禮教;靠他的不愛仕途,見著仕途就煩,堅決反對“文死諫,武死戰”,也打不敗舊禮教。實在儒學禮教有很深的根,要拔去這根,就要改造這社會。而這些,不是賈寶玉能做到的,也不是曹雪芹能勝任的。還有第三,賈寶玉林黛玉經濟不能自立。沒有自主的經濟,則很難有自主的精神。在這一點上,寶黛二人,既比不上王熙鳳,也比不上賈探春,更比不上薛寶釵。薛寶釵是棟梁之才,林黛玉隻有自由之心。賈寶玉對此,更是連想一想的念頭都不曾有的,他認定,不論天下亂與不亂,反正不會沒有我們吃的。而且寶黛之戀,在很大程度上,還有些柏拉圖精神戀愛的味道。他們實在是重壓之下生出的小花小草,雖無比嬌嫩,卻又無比艱辛。雖詩意盎然,卻又難以壯大。直到生命的終結,還是該說的沒有說出,該做的沒有做到。這不僅是他們自身的遺憾,而且也是《紅樓夢》很難為現代青年人理解的一個重要原因。凡此種種,都告訴當代人,《紅樓夢》的情愛,乃是一種曆史的突破,當我們把它放在適當的曆史條件下時,它是無比輝煌的,而把它放在另一種背景下時,它又是幼稚的,虛幻的,甚至是有些滑稽的。《紅樓夢》中敢作敢為的情愛人物,要屬尤三姐和司棋姑娘,她們生的烈性,死的悲壯。畢竟她們生在社會下層,衝破種種束縛,尤其是內心的束縛,可能有某種優勢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