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大船泊在霍塘峽前,準備第二天過峽,長江三峽以巫峽最長,翟塘最險,激流急灘多,就是老於行船的舟,也不敢夜渡。 
泊船的地方已經先停了很多船隻,都是等候天明放行的,所以這兒也成了個小市鎮,專做江船生意,離碼頭不遠的小坡上,居然也開了幾家酒館。 
船上是管夥食的,但隻是四菜一湯的粗夥,行腳客商最重口腹之欲,遇到有能好好吃一頓的機會,很少肯放過的,所以那些酒館的生意很好。 
梅玉是貴介公出身,看著船家端上來的飯菜,還是蘿卜燒肉,皺皺眉頭道:“大姐,我們也下船去吃吧!” 
姚秀姑道:“鏢貨都在船上,我們兩個人總有一個走不開的,還是你自己一個人去吧!” 
“我一個人去有什麼意思,菜點多了又吃不下,點少了又吃不過癮,我們一起去吧,吃著也熱鬧些。” 
姚秀姑對這個小自己四歲的兄弟,似乎有著一份難以言喻的情愫,很少拂逆他的意思。想了一下道:“好吧!船上請王鏢頭招呼一下,咱們上了岸,先叫人送幾個菜到船上來,也免得人家心裏不高興,說咱們溜去吃好東西。” 
她究竟是總鏢頭兼女老板,處處都顧慮到,梅玉有點慚愧,他隻管自己,卻忘了別人了。 
王鏢頭老成持重,有他在船上招呼著,倒是很可以放心,他們交代了一下,就下船而去。 
酒館離著碼頭不遠,萬一有事也來得及回來招呼。 
他們在酒館先叫了幾個菜,吩咐弄了送到船上,然後自己也點了幾個菜,要了一壺酒,梅玉心很煩,被酒一衝,煩意更甚,不住地對口獨飲。 
姚秀姑低聲勸他道:“兄弟!我知道你心裏煩,可是你也不能這樣喝法呀,傷身體不說,還會誤了正事。” 
“正事?現在還有什麼是正事,跑了一趟雲南;卻弄了這麼個結果來。” 
姚秀姑低歎道:“其實這是必然的結果,雲南無意勤王,建皇帝也不想投奔了去,雙方都沒有這個意思,是你們這批人夾在間窮熱心。” 
梅玉一怔道:“我大哥難道不想取回江山?” 
“他在我那邊時,我跟他長談過,他的確無意於此,他說人到了真做皇帝時,才知道那隻是一個沉重的責任,一點趣味都沒有。” 
“既然這是責任,他也不能推脫!” 
“他的責任是祖上傳下來的,可是他認為另一個朱家的孫比他更適合負這個責任,他就該交出去。” 
“那他為什麼不痛痛快快地明白交出去?” 
“他是想這樣做,但是有許多人不讓他這樣做,那就是圍在他身邊的那一大批忠貞之士,那些人以各種冠冕堂皇的理由來阻止他,甚至於不惜以身相殉來諫阻他,逼得他無法退身……” 
梅玉呆住了。 
姚秀姑道:“在沐王府,沐榮說的也是真話,皇帝自己不熱心求匡複,別的人再熱衷也是空的。” 
“那麼大哥要功是什麼?” 
“他的要求很簡單,他隻求能平平凡凡地活下去,最好是能像你一樣,在江湖上盤馬仗劍,邀遊四海。但是他沒有你這份本事,他雖然學拳習劍,成就都平平,連一個普通武師的水準都不如,所以他也不存奢望了。他隻想能有一塊安靜的地方,讓他能種種花,養養魚,作書,作畫,過幾天他想過的生活。” 
“他的生活要求如此簡單?” 
“他已經登過五之尊,嚐過天下第一人的滋味,還有什麼看不開的。但是就這麼簡單的生活,他也求之不可得,每個人都不放過他。” 
“他的要求若是如此簡單,幹脆對燕王明說好了,我相信燕王一定會答應的。” 
“不!燕王一定不會答應的,他的存在對燕王而言,就如同芒刺在背,不看到他死,燕王是絕不會放心的。” 
梅玉默然了。 
姚秀姑道:“還有就是跟著他的那些人了,每個人都把身家性命寄托在他身上,形成一股壓力,壓得他透不過氣來,他實在不忍心使大家失望。” 
“別人不管,我和天傑對他卻沒有任何期望,我們不是為著異日富貴跟著他的。” 
“他知道,可是他也不敢對你們吐露他的心事,他非常珍惜你們這兩個拜弟,怕你們了解到他的意向後,會鄙視他,看不起他。” 
“怎麼會呢?我們會那麼勢利嗎?” 
“這與權勢無關,你們眼心都沒有富貴,對他無所求,但你們真是為著兄弟手足之情才舍生忘死地支持他嘛!假如他是一個十分平凡的人,你們還會如此尊敬他嗎?” 
“怎麼不會呢?他是我們的大哥,不管他是皇帝或是一個平民,他永遠是我們的大哥啊!” 
“兄弟,別在自欺欺人了,你們之所以崇拜他,因為他是皇帝,你們對他無所求,卻因為他是皇帝,擺脫了天的尊嚴而跟你們接近,這一份知己之情,才使你們對他生了感激之情。” 
梅玉想了一下道:“對,大姐,就是為了這一點,我們才對他產生了生死不渝之情,他做皇帝時,沒對我們端架,所以他落了難,我們才舍死忘生地支持追隨他。” 
“你們雖不求富貴,但至少在他身上,想做出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你不否認有這個想法吧?” 
“我不否認。”梅玉回答得很坦白。 
“所以他若流露出他平凡的心願,你們一定會失望而去,他可實在舍不得你們。” 
梅玉的眼眶一熱,有點哽咽地道:“我明白了,我們雖然不像別人一樣,是為了自己的富貴去親近他,但我們對他還是有所求的,我們是在逼一個平凡的人去做不平凡的事。” 
“對了,他很痛苦地說,他這一生都在受人擺布,過自己不願過的生活,做自己不想做的事,他一直都在為別人活著,沒有過過一天屬於自己的生活。“ 
“可憐的大哥,我們是對他要求太多了。好了!謝謝你大姐,你使我明白了很多事,這次回去,我把雲南的態度說明之後,相信跟在他身邊的人都會離開的了。” 
“這很難說,有些人在他身上投下的賭注太大,已經沒有退路了,他們會一直不斷地跟著他。” 
“我來做惡人,幫大哥趕走他們。” 
“兄弟!你不能這麼做,如此一來,你等於逼那些人上死路,皇帝也不忍心這麼做,否則他就自己告訴他們了。” 
“那要怎麼辦?我大哥就永遠受他們利用下去。” 
“這說不上是利用,皇帝此刻處境艱危,匡複之事,難於登天,那些人仍然沒放棄希望,這一片愚忱還是可敬的,你不能抹殺他最後的一線生機。”. 
梅玉也呆住了,這是他從沒想過的問題,可是他實在也不知道要如何才好! 
不過他總算聽了姚秀姑的勸告,沒有再酗酒了,兩個人結了賬,回到船上,卻發現情形不對勁了。 
船上十幾名鏢夥,兩名鏢師,還有七八名舟,個個都像是泥塑的雕像一般,歪七豎八地倒在艙,幾挑貴重的藥材卻連箱都被人搬走了。 
這分明是遭了劫,姚秀姑連忙檢查了一下那些人,發現他們都還有氣,隻是昏迷不醒,這是了迷藥。藥是下在酒菜的。 
姚秀姑常走江湖,立刻知道是怎麼回事了,也找出了解藥,把人一一救醒,然後才問究竟。 
兩名鏢師,一名姓王,叫道本,外號鳳凰刀,是使刀的名家,另一名小溫侯史元亮,一雙短朝在江湖上很有名氣。 
他們兩個都是老江湖,鏢貨在他們手出了事,他們都感到很慚愧,也十分憤慨,可是出事時,他們毫無知覺。 
下手的人很高明,連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不過姚秀姑還是十分細心。 
首先她發現原來停泊在旁邊的兩條小船不見了,打聽之下,才知道在一刻工夫之前,那兩條船起航了,到哪兒去了?經哪個方向都不得而知,因為是在晚上,誰也沒注意那些事。 
不過史元亮還較為細心,他曾經注意到一條小船上的船主臉頰上有個大黑痣,痣上長滿了黑毛,很惹眼,這也是惟一的一點線索。 
王道本則到碼頭上的那家酒館去查問了一下,酒菜是他們送來的,酒菜下了迷藥,相信不是店家所為,也該是一條線索。 
結果發現送菜的那個夥計一直沒回來,他叫於三,新上工沒兩天,做事很勤快,他是自己上門求職的,沒有人介紹,看來似乎斷了線。 
但是王道本不死心,繼續追問下去,問出了於三的形貌以及他的特征,知道於三身材矮小,卻有著一身力氣,他挑起兩捅百來斤的水桶,走上很陡的斜坡好像不費多大力氣,還有,他的左手上有四枚手指。 
根據這些特征,他又向當地的朋友打聽了一下,居然探出了於三這個人的來曆。 
於三的本名就叫於三,卻有個極為響亮的外號——指神龍,是嘉陵老龍王龍在田手下的四大飛龍之一。 
另一個腮幫上長痣的仁兄也問到了——出水飛龍林猛,也是老龍王手下的四大飛龍之一。 
老龍王手下的兩大飛龍都沾上了邊兒,毫無疑問,這一筆鏢貨是老龍王下的手。 
老龍王龍在田,原來是長江水寨的總瓢把,十歲金盆洗手,當眾封劍歸隱,才退出綠林生涯,隱居在嘉陵江畔的隱龍山莊。 
龍在田雖然退出了江湖,可是他舊日的勢力仍在,依然是川首屈一指的武林大豪,他的隱龍莊上人口簡單,隻有老妻和一一女四口之家,可是他舊日的一批老弟兄卻有上百人住在一起,逢年過節,各處山寨堂口仍然是送上一筆厚禮,禮數上不敢 
稍懈,日過得逍遙而神氣。 
他的兒龍錦濤倒真是脫離了江湖,在漢陽做將軍,統領水師,官拜三品,龍老太爺也是為了兒的前程才退出江湖的。 
這樣的一個人,居然會下手劫了廣源的鏢,實在是令人難以想像的事。 
姚秀姑將所有的線索歸納了一下,皺著眉頭道:“龍老兒下手這批漂貨,絕非為了劫鏢,廣源鏢局跟長江水寨一向關係極佳,龍老兒跟姚家的先人還有很深的交情,我還是他的侄輩,他說什麼也不該找我這個小輩的麻煩。” 
梅玉輕歎了一聲:“假如他有個做將軍的兒,而他對兒的前途又非常重視的話,他就不在乎找任何人的麻煩了,我相信這還是司太極在後麵搗的鬼。” 
姚秀姑頓了一頓道:“假如是司太極,事情倒好辦,我們幹脆不去理會,繼續放舟東下,我相信老龍王自己會把鏢給我送來的,他並不是真心想劫我們的鏢。” 
梅玉道:“老龍王真會送回來嗎?” 
“當然我還要做點事,托人轉封信給他,向他問候一下,請他對我這個做晚輩的多加愛護,不提鏢貨的事,然而他心卻會明白,自然會不著痕跡地把東西送回來!” 
“假如他還是裝糊塗呢?” 
姚秀姑道:“他不敢的,因為我已經給他一個台階下了,他如果裝糊塗,就別想再過安靜的日,我可以聯絡江湖上的力量,吵得他永無安身之日。” 
梅玉一歎道:“這本來是最好的辦法,隻是我們卻不能這麼做,我們必須到隱龍莊去向他討鏢。” 
“為什麼,他不著痕跡,沒有留下名號,也沒有驚動人劫走了鏢,原就是留下了準備還鏢的退路!” 
“但他這麼做,總有一個目的,那又是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