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年郭沫若在《文學革命之回顧》中說:“文學革命……的濫觴應該要追溯到滿清未年資產階級的意識覺醒的時候。這個濫觴時期的代表,我們當推梁任公。”可以說自梁啟超起,從晚清早期的舊式詩文革新轉向晚清後期的新式文學革命。梁啟超提出“三界革命”(詩界革命、文界革命、小說界革命)是這一時期文學革命的標誌。梁啟超的“三界革命”不同於晚清早期的“詩文革新”,其關鍵是梁啟超將文學革命與政治近代化的目標緊密地聯係在一起了。他在《滅國新法論》中,梁啟超指出:“今日之世界,新世界也。思想新、學問新、政體新、法律新、工藝新、軍備新、社會新、人物新,凡全世界有形無形之事物,——皆辟前古所未有,而別立一新天地。”他把文學傳播的變革跟世界變化和中國需要建設成現代國家的理念結合起來。1897年,梁啟超在湖南時務學堂的“堂約”中呼籲“學者以覺天下為己任”,力主學“覺世之文”而非為“傳世之文”。
根據這一思想,梁啟超對傳統文體的價值進行了重新估量。中國曆來儒家對小說采取擯斥態度,《漢書·藝文誌》認為小說家是最不入流的。然而梁啟超提出通俗文體(小說、戲劇)優於高雅文體(詩文)的全新價值坐標。他在《論小說與群治之關係》中說:“小說為文學之最上乘。”“何以故?小說有不可思議之力支配人道故。”他把文學的傳播力歸納為四個字:熏、浸、刺、提。《告小說家》中說得更明白:“其熏染感化力之偉大,舉凡一切聖經賢傳詩古文辭皆莫能擬之。然則小說在社會教育界所占之位置,略可識矣。”“此四力者,可以盧牟一世,享毒群倫,教主之所以能立教門,政治家所以能組織政黨,莫不賴是。文家能得其一,則為文豪;能兼其四,則為文聖。有此四力而用之於善,則可以福億兆人;有此四力而用之於惡,則可以毒萬千載。而此四力所最易寄者惟小說。可愛哉小說!可畏哉小說!”他把小說的教化功能提到比“六經”更高的地位,他說:“天下通人少而愚人多,深於文學之人少而粗識之人多。《六經》雖美,不通其義,不識其字,則如明珠夜投,按劍而怒矣。”“故《六經》不能教,當以小說教之,正史不能入,當以小說入之;語錄不能諭,當以小說諭之;律例不能治,當以小說治之。”他在《清代學術概論》中進一步闡述了小說這一新文體的特點和社會教化功能。認為小說條理明晰,筆鋒常帶感情,又有故事情節,對於讀者,別有一種魔力。同時他認為要讓小說起到教化作用,就必須走大眾化的通俗道路,必須文白兼顧,他分析說:“字不夠用,這是做‘純白話體’的人最感苦痛的一樁事。……有許多字,文言裏雖甚通行,白話卻成僵棄。我們若用純白話做說理之文,最苦的是名詞不夠。若一一求其通俗。一定弄得意義淺薄,而且不正確。”中國曆史上文言和白話之二分確實造成交際的兩難,在當時主流思想運行於文言,白話思想隻是一種派生物的曆史時代,梁啟超的這一思想還是比較有積極意義的。因此晚清以來相當一段時間流行著文白夾雜的“新文體”。他所倡導的文學形式在通俗大眾化以達到全民教化之目的的傳播思想,充分體現了朝著政治近代化前進的理性精神。他還從小說教化功能的角度指出,國民思想素質跟文學傳播的關係,認為正因為小說形式有不可思議的感染之力,它那些誨淫誨盜的內容才得以深入廣泛地傳播,毒害國人。所以既要發揮小說教化作用,就必須在改革文體同時改革文學作品的內容。他說:
知此義,則吾中國群活腐敗之總根源可以識矣。吾中國人狀元宰相之思想何自來乎?小說也。吾中國人佳人才子之思想何自來乎?小說也,吾中國人妖巫狐兔(鬼)之思想何自來乎?小說也,若是者,豈嚐有人焉提其耳而誨之,傳諸缽而授之也?而下自屠爨販卒嫗娃童稚,上至大人先生、高才碩學,凡此諸思想必居一於是,莫或使之,若或使之,蓋百數十種小說之力,直接間接以毒人,如此其甚也(即有不好讀小說者,而此等小說,即已漸漬社會,成為風氣。其未出胎也,固已承此遺傳焉;其既入世也,又複受此感染焉。雖有賢智,亦不能自拔。故謂之間接)。今我國民惑堪輿,惑相命,惑卜筮,惑祈禳,因風水而阻止鐵路、阻止開礦,爭墳墓而闔族械鬥殺人如草,因迎神賽會而歲耗百萬金錢,廢時生事、消耗國力者,曰惟小說之故。今我國民慕科大防,掃地以盡者,曰惟小說之故。今我國民輕棄信義,權謀詭詐,雲(翻)雨覆,苛刻涼薄,馴至盡人皆機心,舉國皆荊棘者,曰惟小說之故。今我國民輕薄無行,沉溺聲色,綣戀床第,纏綿歌泣於春花秋月,消磨其少壯活潑之氣,青年子弟,自十五歲至三十歲,惟以多情多感多愁多病為一大事業,兒女情多,風雲氣少,甚者為傷風敗俗之行,毒遍社會,曰惟小說之故。今我國民綠林豪傑,遍地皆是,日日有桃園之拜,處處為梁山之盟,所謂’大碗酒,大塊肉,分秤金銀,論套穿衣服’等思想,充塞於下等社會之腦中,遂成為哥老、大刀等會,卒至有如義和拳者起,淪陷京國,啟召外戎,曰惟小說之故。嗚呼!小說之陷溺人群,乃至如是,乃至如是!從上述觀點出發,故而梁啟超認為,“今日欲改良群治,必自小說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說始。”所謂“新小說”就是提出要新小說的內容。在他的論述中,更加明確指出,新小說就是要引入西學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