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無疑,他在惱火。
“來吧。”池仁誇張地搓搓手,走向了廚房。
換言之,來吧,我們也來過年吧。
江百果也不是善茬,伸腳將池仁一絆,可惜,言語上卻又被他搶先一步:“江百果,我妥協了。”
“你這是妥協嗎?”江百果氣勢洶洶,“眼睛長到頭頂上,拿鼻孔看人,從頭到腳把胸脯拍得啪啪響,明擺著說道理你全有,不過是發揚風格罷了。表麵上妥協,實則挑釁,小兒科,下三爛,不入流!”
池仁嗤笑一聲:“所以,我還得做到表麵上妥協,實則口服心服的程度嗎?另外,你倒是教教我,什麼叫從頭到腳地拍胸脯?”
這時,今夜的第一朵煙花在窗外炸響。
江百果不由得縮了一下脖子,而池仁出於本能,一把將她拉入了懷中。
盡管他仍覺得一向理智的她,這一次太感情用事了些。仗打到一半,哪來的什麼年年有餘?解決了曲振文,他們將來有的是花好月圓,何況是隻有解決了曲振文,他們才有將來可言。而這不是他們說好的嗎?
與此同時,盡管江百果也覺得一向感情用事的池仁,這一次太理智了些。他的終點是什麼?是她,還是與曲振文的勝負?一時間,她被他害得小肚雞腸。假如是她,此時此刻的良辰美景難道不值得好好珍惜?而假如不是她,他們這又是何苦來哉?
但那一刻,他還是將她拉入了懷中,而她的雙臂也隨之圈住了他的腰。
誰都知道這是出於愛情。
是愛情將他們的理智和感情用事混為一談,令他們時而像自己,時而像對方,能為對方赴湯蹈火,卻又偏偏從不認為錯在自己。
同樣地,誰都知道愛情也有它的力不從心。
它頂多藏汙納垢,卻消化不掉哪怕小小的一粒灰塵,又何況矛盾之本。
於是乎,池仁在和江百果共進了晚餐,並迎來了新年的鍾聲後,便帶上了證件和兩件換洗衣物,離開了她。那時候,窗外的爆竹聲才漸漸進入高潮。
池仁很慶幸這一次江百果沒有再阻攔他。
他很慶幸她沒有再做那傷人傷己的無用功。
相反,她把他送到玄關,心平氣和地交代了一句:“早點回來。”
如此一來,池仁心裏反倒沉甸甸的:“你這也是表麵上的妥協嗎?”
“我妥協就是妥協,哪來的那麼多花花腸子。”
池仁輕笑,最後握了握江百果的手臂:“這幾天我會派人跟著你,不是我小題大做,是對你我真的不能出一點點的差錯。我會讓他們盡量不要幹涉你,你也不要太有負擔了。”
沒來由地,江百果鼻子一酸,卻打趣道:“那我豈不是連紅杏出牆的機會都沒有了?”
送君千裏,終須一別,而妥協到底還是有口服與心服之分。江百果從上風到下風,靠的無非是失而複得的理智。箭在弦上,池仁沒有錯,錯的是她的置身事外。而從口服到心服,她憑的也不過是“擔心”二字,他說不能讓她出一點點的差錯,她卻隻能任由他風雨飄搖。
那麼,除了等他毫發無傷地回來,她還有什麼好斤斤計較的?
另一廂,池仁和趙大允連夜驅車前往太原。
在此之前,池仁查到這是楊智郴在舉家定居北京後,十年來第一次回老家太原過年。至於消息是否確鑿,在他親眼所見之前,暫時還要打個問號。
車子行駛在京港澳高速上,駕車的池仁將醜話說在前頭:“你會不會也覺得我這次太過敏感了?”
“我相信池先生的嗅覺。”趙大允毫不猶豫。
“嗅覺?”池仁瞥了趙大允一眼,“聽上去有點像……狗?”
趙大允忙不迭改口:“我相信池先生的判斷。”
“可這次,我但願我是錯的。”
稍後,除夕夜的京港澳高速上蕭條得即便是心事重重的池仁也微微打了盹。趙大允說換他來駕車,池仁卻在瞠了瞠眼後,找了個話題:“給我拜年的時候,你好像有什麼好事兒。”
趙大允心服口服:“哇,要不說您嗅覺……不是,是鼻子真靈呢。”
“聽上去還是像狗。”池仁無可奈何道。
趙大允卻顧不上那麼多了,不管主仆之分,也無論新仇舊恨,像是一瓶被搖晃了整晚的碳酸飲料,要壓,倒也能壓得住,可一旦給了他可乘之機,他不吐不快:“那會兒,我在和唐小姐吃飯。”
池仁點點頭了事,連個象聲詞都沒有。
不說是一盆冷水,至少也是有如一盤散沙潑下去,卻仍澆不滅趙大允的熱情。他還是繪聲繪色地講述了他和唐茹的進展。
自從上一次,唐茹和趙大允走了個臉對臉,不管她是不是裝的,總之她沒認出他來,他就再也沒在她麵前露過麵。但神出鬼沒地去看看她,是他常做的事兒,所以,他知道她從那個便宜的旅館搬到了另一個更便宜的旅館。
他知道她偷偷回過家。
而在她十八歲那年和她斷絕了關係的父母有了他們的第二個孩子,是個男孩兒,今年剛滿六歲。而她也沒在他們麵前露麵,不喜不悲地掉頭就走。
他知道,她仍自稱在校大學生,找了份家教的差事,給一個五年級的小祖宗補習英語。
他也知道好景不長,很快她就被那家的女主人開除了,至於原因,俗不可耐。而當她問心無愧的時候,那男主人卻連個屁都不敢放。趙大允知道,這一次錯一定不在唐茹,他知道她壞,更知道她才不屑於為那樣一個微不足道的男人壞。
除夕夜,趙大允免不了要去看看唐茹,卻正趕上她和旅館的清潔人員吵翻了天。她指著鼻子罵人家偷了她的東西,人家也臉紅脖子粗,信誓旦旦道:“我偷點什麼不好,偷它?熬湯都嫌不夠濃呢!”
而這個“它”,指的是昔日趙大允代表池仁買給唐茹的那一隻巴西紅耳龜。唐茹從池仁的隔壁被趕出來時,什麼都沒帶,獨獨帶了它。
唐茹一眼就鎖定了角落裏的趙大允,卻連稱呼都沒有:“如意不見了!”
如意,這是趙大允給那一隻巴西紅耳龜起的名字。
他隨口一起,她沿用至今。
趙大允愣了有好一會兒,摸不透唐茹是不是從他第一次來找她就認出了他,又是不是一直知道他在“監視”她,否則,她這算什麼?見多識廣,還是粗枝大葉?而她見他一動不動,徑直衝過去:“你發什麼呆呢?我說如意不見了!”
清潔人員趁機走開:“反正不關我的事!”
“都仔細找過了嗎?”趙大允清了清喉嚨,盡量讓音色不那麼奇怪。
唐茹一溜小跑跑回房間:“就這麼巴掌大的地方,我還得挖地三尺?”
就這樣,趙大允想都沒想過他有生之年還能再走進唐茹的房間,可這一天就這麼不期而至了。再破舊不過的房間,因為堆滿了唐茹的用品和衣物,雖淩亂,卻五彩斑斕,覆蓋在黴味之上的,更是女孩子獨有的香氣。
而最後,如意被趙大允從床底下搜救了出來。
唐茹如釋重負,像是大過年的,有了那小畜生她也就算闔家團圓了。
為聊表感謝,唐茹留趙大允吃了頓飯,她打包回來的四個菜,本想著是一個人的饕餮盛宴,兩個人吃卻剛剛好。電視開著,唐茹目不轉睛,擺明了懶得廢話。趙大允由著她,默不作聲,直到她問他:“你不用陪你爸媽嗎?”
“不急。”
“不孝。”
趙大允忙不迭辯解:“被他們慣的。”
唐茹沒有了下文。趙大允知道他說錯了話,可問題是,這話題本就是個禁區,怕是怎麼說怎麼錯。好在,唐茹此後頻頻被電視中的載歌載舞逗笑,他也就怎麼看她,怎麼看不夠似的。
車子從京港澳高速駛上京昆高速,池仁就問了趙大允一句話:“曲振文說要告她詐騙,是光說不練?”
這時,趙大允的熱情才終於被澆滅,轉而正色地挺了挺脊背:“池先生還在怪她?”
“我好奇的是曲振文。”
換言之,他根本不將唐茹放在眼裏了。
趙大允不免尷尬:“是,那邊沒再為難她。”
而良久的沉默後,池仁主動示好道:“我不怪她了。”——看在你趙大允的情麵上。
在連續行駛了六個半小時後,池仁在大年初一一切喧鬧歸於寧靜的清晨,找到了他要找的答案——楊智郴根本沒回來太原。盡管他寧願他是錯的,但趙大允說得對,他的鼻子比狗還要靈。
隨便找了家酒店歇腳,池仁卻了無睡意,致電了江百果。
江百果幾乎是立即就接通了電話:“這才幾點?連個懶覺都不讓我睡。”
池仁半張臉孔埋在枕頭裏,連笑聲都有些悶悶的:“管它幾點,該打也得打。”
“還是找不到人?”江百果屈膝坐在沙發上,電視開了整夜,有晚會循環播放。
“嗯,所以說……是出事了沒錯。”
“那……要抱抱嗎?”
池仁翻了個身:“擔心我?可最困難的時候都過去了,就算這結果不是我要的,也好過沒有結果。”
“那就好。”
“一直沒睡嗎?”池仁心中有數。
江百果在沙發上躺倒下去,將雙腿搭上靠背:“一想到門外有八個彪形大漢,個個也都在想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