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仁一下子坐起來,脊背慵懶地佝僂著,伸手抓了抓腦後,不禁也沒心沒肺地笑起來:“沒有那麼多。”
“那四個總有了吧?”
“再多一點點。”
“嗯,一想到他們刀刻般的下頜骨線條,和黑西裝下的王字形腹肌……”
池仁忍不住又將江百果打斷:“那恐怕要讓你失望了。讓我想想……他們好像隻有一臉橫肉和穩紮穩打的下盤。”
江百果也笑起來,卻也及時地收斂:“池仁啊,你知道我不是在強顏歡笑,對吧?”
一直以來,他們都習慣了偽裝,像是好的都是做給別人的,壞的通通留給自己腸穿肚爛,像是為了別人而活,一提及“強顏歡笑”像是多偽善,多多餘,多自討苦吃似的。可久而久之他們才知道,倘若不那麼做,他們早就堅持不下去了。
笑也一個小時,哭也六十分鍾,時間在越無情的當口,越公平。
池仁篤定道:“我知道,我當然知道。”
此後的七天,也就是從大年初一到大年初八,池仁和江百果一直保持著電話聯絡。江百果知道池仁和趙大允順藤摸瓜,不辭勞苦,輾轉多地,也知道他們頻頻撲空,處處碰壁,卻不知道早在大年初五那天,池仁就回了北京。
這是後話了。
而最先要說的是,或許是因為“距離產生美”,二人連日來的遠距離戀愛,還頗為可圈可點。算是某種程度的憶苦思甜,江百果始終不忘她和池仁尚未開始,就選擇結束時,他堅持不懈地發給她的三十六條信息。
在第二十九條信息中,他是這樣說的:一整天就吃了這個所謂的商務精英套餐,難吃指數十。
附帶著一張照片,三菜一湯的套餐,竹製的餐盒精美絕倫,可菜色一看就讓人倒盡胃口,標準的金玉其表,敗絮其中。除此之外,池仁拿著筷子的右手也上了鏡,不知道他是不是拗了造型,總之那五指迷人至極。
就這樣,在大年初二的中午,江百果效仿著那一條信息,主動聯絡了池仁。她是這樣說的:眼大肚小,浪費指數八。
同樣附帶著一張照片,外賣的炸雞,色香味俱全,卻剩下了一大半。除此之外,還有江百果油膩膩的右手五指。而這張照片是江百果十裏挑一挑出來的,即便如此,她也僅給她的V字型手勢打了六十分的及格分。
十分鍾後,池仁回複了江百果,並穩準狠地抓住了重點:看來當時我也不算自說自話?
江百果顧左右而言他:吃飯了沒?
隨後,池仁禮尚往來地發來一張照片,在高速路的休息站,他和趙大允一人一碗泡麵。
——想看看你。
江百果又這樣回複道。
如此一來,也就有了以下的場景。在偏遠到幾乎鳥不拉屎的休息站裏,池仁上下左右地尋找著自拍的角度。對麵的趙大允看不下去,將手機搶過來,對著池仁就是一陣掃射似的。無奈,池仁過後看一張刪一張,接著又開始自拍。
最後,在江百果收到的照片中,池仁的麵孔呈四十五度角,目光直勾勾的,嘴角似笑非笑。江百果笑倒在沙發上,致電了池仁:“你樣子好怪。”
池仁不無沮喪:“唉,趙大允建議我別選那張,我沒信他。”
趙大允的插嘴隱隱傳來:“叫你不信我……”
開了個好頭,此後的幾天,池仁和江百果再接再厲。除了日常的雞毛蒜皮,池仁自拍的技藝也有了顯著的進步,登峰造極的一張是在熙熙攘攘的街頭,他僅露出三分之二張麵孔的構圖,像是誤闖進畫麵的路人,卻又是當之無愧的主角。江百果對著照片連連點頭:這孩子真是出息了呢!
直到大年初八,江百果在一家銀行偶遇了池仁,而當時,她以為他身處安徽境內。
連日來,為了避免不必要的事端,江百果一直足不出戶,直到不得不去辦理些無誤沙龍的財務事項。附近的銀行人滿為患,她舍近求遠,去了離得遠的另一家分行,人卻絲毫不比第一家少。而她取了號,連個座位都沒有,站在角落裏閑得慌,還尋思著這人頭攢動中有沒有池仁說的“一臉橫肉”的自己人。
這時,池仁走了進來。
而他從踏進來的第一步,就被一名西裝革履的客戶經理笑臉相迎,徑直帶向了大客戶室。江百果來不及反應,就讓他如同到了嘴的鴨子,又飛了。
等她再姍姍地跟過去,無疑又被保安攔了下來。
此後,江百果搶占了保安的位置,守在要道,讓人家全無立足之地。不過不經意間的一眼,她竟記住了池仁穿著黑色西褲和深灰色的羊絨大衣,情緒談不上喜怒,氣色也談不上好壞。而假如說這都不足為道,她竟也記住了他腳下一雙黑色牛津鞋雖和他原有的大同小異,卻是她見所未見的,大抵是新買的。
櫃台的叫號聲此起彼伏,江百果看了一眼手中的字條,還差六個人就輪到她了。她有些憋悶,耳邊傳來螺號般的嗡鳴,令她一時間懷疑起了時間和空間的合理性,以及事件的真實性。
銀行對“大客戶”的辦事效率令人欣慰,才十幾分鍾光景,池仁就在那客戶經理的陪同下,從哪裏進去,又從哪裏出來了。
對於江百果的在場,池仁自然也是意外的。但多少年來他無數次怕過,意外過,不知道怎麼辦過,也就練就了不動聲色的看家本領。他看了一眼江百果手中的字條:“還沒排到?”
接著,他轉向客戶經理。
對方也是機靈人,這就要帶路:“這邊請。”
江百果被動地跟了兩步,一回頭,看池仁沒有跟上來,反倒說走就要走似的,就原路折了回去:“什麼時候回來的?”她不是興師問罪,是不能不問。
“前兩天。”
見江百果不說話,池仁補充道:“沒騙你。”
“還有事要忙?”江百果看得出,他的情緒當真談不上喜怒,但氣色並不好。
池仁供認不諱:“是,所以就不陪你了。”
江百果明理地點點頭:“我等你電話。”
池仁看了一眼斜上方的電子鍾,抬手想碰碰江百果,一時間卻又不知道碰哪裏才好,手在半空中懸了兩三秒。江百果急性子地嘖了一聲,握住他的手:“還不快去?回來我再找你算賬。”就這樣,二人的最後一個畫麵,定格在握手式的友誼天長地久。
池仁轉身離開,他的確是在趕時間。
江百果目送他三級台階一步跨下去,車子就停在路邊,他鑽上去,絕塵而去,都不說再打開車窗揮揮手。櫃台的叫號聲傳來,輪到了江百果。她對那客戶經理道了聲謝謝,走向了麵向人民大眾的窗口。一來,她想池仁當下的處境怕是不樂觀,那麼,哪怕是個加塞的人情,還是能不欠就不欠為好。
再者她也想,他回來北京兩天了,無聲無息,要不是冤家路窄,她還不知道要被蒙在鼓裏多久。這筆賬她不能不算。
那麼,算賬在即,他的小恩小惠她不受也罷。
大年初八的北京,雖說是工作日了,仍帶著股剛剛蘇醒後的慵懶,交通並不算擁堵。池仁在板了良久的麵孔後,到底是一聲歎息。他知道,盡管他盡力了,卻還是把一切都搞砸了。
楊智郴舉家人間蒸發,他排除萬難地令原委漸漸浮出水麵,可這一次,他似乎未必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這令他破天荒地不安。
那麼,在他和江百果每一次甜蜜的鴻雁傳書背後,甚至在他每一張獨具匠心的自拍背後,無疑都是他的盡力。
大年初五那天,江百果在電話中隨口問他人在哪裏,他剛剛好通過進京的收費站,一念之差,撒了謊。
他撒謊的理由既簡單,又簡單到甚至不足以令人信服——他暫時還脫不開身。
回了這座紛紛擾擾的城市,這殺人於無形的戰場,這刻骨銘心的溫床,卻無法在第一時間飛奔到她的身旁,這令他難以啟齒。
明日複明日,池仁連軸轉了四十八個小時,越來越接近的真相是楊智郴已經或即將將股份轉讓給曲振文,也就意味著楊智郴已經或即將退出致鑫集團的舞台,進而也就意味著,池仁跋涉了數年的這條漫漫長路,怕是塌陷在了最後一步。
偏偏這時,江百果從天而降。
她像個懂事的孩子,穿著牛仔褲和黑色羽絨服,帶了圍巾和毛線帽,絲毫不招搖,肯定是想著趕緊辦完了事回家。
她肯定也萬萬沒想到會和他狹路相逢。
而他趕著去和趙大允會合,還不得不扔下她就走。
池仁左拳重重地捶在車窗上,恨透了語言的蒼白無力。三兩分鍾的時間,他能對她說什麼?說我是怕你擔心才沒告訴你,說我還是鬥不過那隻老狐狸,還是說,這不是一句兩句能說得清的?所以他索性什麼都沒說,扔下她就走。
倘若能把心掏出來給她看看就好了,一秒鍾搞定。
嚴重的睡眠不足令池仁停在紅燈前時,意識有些渙散。隨之,他腦海中冒出了一個荒唐的假想:江百果滿腹委屈,哭倒在那客戶經理的懷中,從此,二人日久生情。男人嘛,本就該在女人遇到困難的時候隨叫隨到。而女人嘛,本就該找個隨叫隨到的男人。
那才叫值得信賴。
紅燈變了綠燈,池仁踩下油門,車子像離弦的箭般衝了出去。
他自尋煩惱,又能怪誰?人家江百果和那客戶經理,分明清白到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