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和曲振文閑話家常,令江百果漸漸地汗毛直豎。都說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反之,未知數也就是要人命的了。他昨天才因為池仁的半路殺出而白白跑了一趟,才時隔十幾個小時,就又來?江百果連這一步都看他不透,又何況他的來意。
或許不要說她了,即便是池仁,也幾十年如一日地看他不透。江百果看了看四周,沒有人伺機衝出來將曲振文生擒,也就是說,池仁甚至來不及重新在她身邊安排人手。
“還有五分鍾。”江百果沒看表,信口胡謅。
曲振文不慌不忙:“江小姐,讓阿仁收手吧。我雖然不是一個好父親,但也絕不想置他於死地。”
“但他想。”
“我知道他想我死……”
“不!”江百果打斷曲振文,“與其說他想你死,還不如說他一直都在把自己逼上絕境。”
曲振文的傷風加重了,咳嗽中帶著痰:“那就是江小姐失職了,陪在他身邊這麼久了都拉他不動,真是廢物。”
江百果不顧曲振文的出言不遜,她自有她的要緊:“曲先生,我能問您一個問題嗎?”
“阿仁的母親,是不是因我而死?”曲振文棋高一著,“江小姐要問的可是這個?”
對話是兜兜轉轉,還是正中靶心,全憑曲振文一人說了算。但對江百果而言,正中了就好,所以,當新任前台不分輕重緩急地湊上來,對江百果說客人等不及了時,江百果直接道:“等不及就讓他們滾。”
“還有最後一分鍾,公布個答案應該是綽綽有餘了。”江百果虛張聲勢。
曲振文卻道:“江小姐,你信命嗎?”
江百果嗤笑:百密一疏,果不其然,即便是曲振文,也會問出這等不入流的問題。
“我信,但我從不掛在嘴邊。”江百果占了上風,“因為命這東西頂多用來自我麻痹,萬萬不能用來推卸責任。比如,你可以說你自己命裏該絕,卻不能以此給別人判下死刑。”
曲振文有一瞬間的失色,但也不過一瞬間而已:“嗬,最後一分鍾全被你用了去,可惜。”
說完,他掉頭就走。
這下,也不知道是誰求著誰了,江百果拔腿就追,攔住曲振文的去路:“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曲振文從笑裏藏刀變作直接拔出刀來:“江小姐,你要的不是答案,而是斷章取義。你不關心阿仁的母親做過什麼,更不關心我和君鑫……哦,宋君鑫,你大概知道她的名字,你更不關心我們經曆過什麼。你覥著這張一碗水端平的嘴臉,像是不相信阿仁的一麵之詞似的,但你現在在做的,根本是為了讓自己相信他,而並非推翻他。”
曲振文的巧舌如簧,令江百果大開眼界。
但好在,她有她的堅定:“你還是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她是自殺。”話說多了,曲振文有了些疲態。
“是你讓她誤以為她身患絕症?”
“是我。”
“而你的目的就是為了讓她自殺?”
“那又怎樣?”
“那她就不是自殺!”江百果直呼其名,“曲振文,我要的不是斷章取義,我現在在做的,是因為我和池仁也有為自己而活的權利,就像你和宋君鑫……”
“她是你們的長輩。”曲振文不在乎江百果叫他曲振文,卻不接受宋君鑫被她直呼其名。
江百果不為所動:“就像你們也都在為自己而活。你們和池仁的母親孰是孰非不重要,重要的是由你一手造就的池仁的母親的死,令池仁難過了十五年,甚至也毀了我,或許,還殃及了不知多少條天知地知可你不知道的池魚,而你對池仁,對我,對每一個人,有沒有過一句抱歉?”
一樣的有仇必報,不一樣的卻是,池仁是為了姚曼安,江百果卻是為了池仁。
假如再斤斤計較一點的話,她也可以說她有百分之五十一,是為了她的父親。她大可以發揮她的想象力,將曲振文和宋君鑫的“愛情”想象得可歌可泣,但哪怕曲振文有一萬點的“可憐”,也不及他一點的“可恨”。而那一點,就是他傷害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男人——她的父親,和池仁。
就在剛剛,曲振文大錯特錯。他說江百果對他的質問,是為了相信池仁。
他真的大錯特錯!
從昨晚,到剛剛的最後關頭,江百果無時無刻不希望池仁是錯的。倘若曲振文能委委屈屈地道出一聲“我才不是凶手”,她會選擇相信他。
她會選擇相信“命”這東西沒有她想象的那麼不留餘地。
無奈,曲振文痛痛快快地認了罪。
而這時,做夢似的,當真有人衝了出來,三下五除二地將曲振文生擒。江百果驚得甚至惺惺作態似的捂住了嘴,卻不是不知道,他們一定是池仁的人。說來也真是湊巧,她和曲振文的談話,前前後後也不過一刻鍾,而池仁重新在她身邊安排的人手,偏偏就在這一刻鍾裏拍馬趕到。
可再細想想,這又無外乎池仁和曲振文的周而複始——他總是落後曲振文一步,不多不少,就一步。
假如曲振文當真對她不利,這個時候,池仁怕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
下一秒,曲振文的人從天而降,姑且不論質量,至少在數量上是遙遙領先的。
江百果目瞪口呆。
一個人?曲振文怎麼會一個人?他永遠不會一個人。如他所言,為了那個叫作宋君鑫的女人,他會永遠萬無一失。
“都幹什麼呢?”曲振文微微蹙著眉頭,有理不在聲高似的,就令兩隊人馬都不禁後退了一步。
無誤沙龍內外屏氣凝神,張什視死如歸地來和江百果肩並肩:“怎麼意思啊這是!”
江百果目不斜視:“拿張白金卡來。”
“What?”張什腦子跟不上了。
“我說拿張白金卡來,記我賬上。”
張什快去快回,拿了張無誤沙龍的白金卡來,而他無意中掃了一眼,尾號還是難能可貴的666。江百果接過卡,雙手遞給曲振文:“今天恐怕是到此為止了,我們來日方長。”
瞬息萬變,曲振文這一次連親力親為都做不到,一個眼色使下去,讓底下的人代他接過了那張白金卡。他像是才明白古話中除了一句薑還是老的辣,還有一句叫作長江後浪推前浪,適才,江百果的連珠炮沒能轟了他,說來也是,他長達十五年的心安理得,又怎會輸給她區區幾句嗬斥,但那張白金卡和她的一句“來日方長”是禮還是兵,分明是個未知數。
而人類的恐懼,通通源自未知數。
二十分鍾後,無誤沙龍才歸於平靜,一輪到池仁,又殺氣騰騰。
新任前台傻了眼,心說好端端的怎麼就像是在刀口上討生活似的?
江百果一直在等池仁,陣勢拉得那麼大,他不可能不親自出馬,二十分鍾,他至少是趕了往常四十分鍾的路。他扒開無誤沙龍裏三層外三層的“上帝”,終於握住了江百果的手腕,大冷的天,他卻一頭豆大的汗珠:“以後我在哪兒,你在哪兒。”
江百果不滿:“怎麼不我在哪兒,你在哪兒?”
“也行。”池仁爽快道。
江百果卻話鋒一轉:“昨晚的事……對不起。”
“對不起?對不起什麼?”池仁問道。盡管冷戰之後,作為被道歉的一方,他難免沾沾自喜,但以往的經驗告訴他,千萬不要高興得太早。要知道,江百果話裏有話,九轉十八彎,可都是常有的事。
可這一次,江百果一個彎沒轉,她甚至當著顧客的麵,就對池仁俯首稱臣:“昨晚我一定是食物中毒了,才會頭昏腦漲。池仁,你說得對,我聽你的,我全聽你的。”
顧客是老主顧了,不禁耍耍嘴皮子:“百果老師也有這麼小綿羊的一麵啊。”
江百果四兩撥千斤,笑盈盈地咩了一聲了事。
“你先忙你的去,晚上來接我。”她打發池仁。
池仁卻沒那麼好打發:“不是才說好了形影不離?”
“那是情話……”江百果用剪刀尾巴敲了敲池仁的胸膛,“請分清情話和現實的差別。”
一轉身,她回避開顧客:“現實是我們不能被敵人一嚷嚷就嚇破了膽,不能因為牢籠裏是安全的就把自己關進牢籠。敵人強,我們就要比敵人更強;敵人自由,我們就要比敵人更自由,更風光,更逍遙快活。去,該幹嗎幹嗎去,這是什麼節骨眼兒?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啊池先生。”
“我幾點來接你?”輸給江百果,池仁心服口服。
江百果看了看人頭攢動的場麵和仍在不住接電話的新任前台:“十一點吧,今天免不了是一場惡戰。”
池仁點點頭,卻言行不一,腳底下生了根似的。
江百果道高一丈:“要再留五分鍾嗎?那就十一點五分來接我。”
池仁一看討不到什麼好處,還不如先苦後甜,也就悻悻然地離開了。江百果的理智,他真是又愛又恨,有令他如獲至寶,自歎不如的時候,也有讓他恨得牙癢癢,巴不得一棍打昏她的時候。
但沒辦法,就是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