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既然此時此刻,她在臥室的床上醒來,且記憶猶新,那他們一夜間的“分分合合”,她大抵是沒有記錯的。
外麵傳來大門開關的聲響,江百果顧不了那麼多,三步並作兩步地衝出了臥室。她以為池仁要走,卻不料,他是從外麵回來,大衣被晨間的寒氣籠罩,可從懷裏掏出來的豆漿和油條卻是熱氣騰騰。
“你……”江百果結舌,“你也不怕把衣服弄髒了。”
池仁走向餐桌:“所以你索性不穿衣服?”
江百果這才意識到她雖不至於“不穿衣服”,卻也好不到哪兒去。一頭紮回臥室,她周身微微發著燙,不管十五年前的宿命是福是禍,也無論昨天的毅然決然是對是錯,她真的饑腸轆轆了,這才是當務之急。
江百果在餐桌旁就座時,池仁在廚房裏一邊切著橙子,一邊和趙大允通電話。等兩件事都告一段落後,他端著橙子出去,卻是走向了江百果,一俯身,給了她一個吻。
江百果筷子上的油條遲了一步,隻得硬生生地停在了半路。
畢竟,嘴就隻有這一張,說話靠它,吃飯靠它,作為頭等大事的吻,還得靠它。
這個吻遠比江百果以為的長久,她以為,他不過是蜻蜓點水,卻不料他盡心盡力,儼然並不把這當作一個稀鬆平常的morning kiss,反倒像個裏程碑似的。而當江百果情不自禁到連油條都掉在了桌上,她才想起:是啊,在昨夜後的今天,本就不該稀鬆平常,無論是他和她跨出的最後一步,還是他們即將向曲振文跨出的第一步——也是一決勝負的一步。
池仁將掉在桌上的油條叼進了自己的嘴裏,這才在江百果對麵就座:“吃完飯,我們談談。”
江百果看了一眼時間:“邊吃邊聊吧,今天店裏不知道會忙成什麼樣。”
緊接著,她又補充道:“既然無誤沙龍不存在長期的發展了,趁這段時間能多賺點就多賺點,也算是我給大家的交代。”
“你就這麼有把握,我會答應你?”池仁問。
“你不會嗎?”江百果反問。
不同於昨夜,今天的池仁和顏悅色,他點點頭:“我剛才打給趙大允,就是對他喊了停。”
無疑,有了池仁這句話,江百果才算如釋重負。即便她對他有著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那也有別於他給她百分之百的答案。“最後,是什麼說服了你?”她問他道。
池仁輕笑。
時光倒退四個小時,他在淩晨三點多醒來,江百果不在身邊。那一刻,不是他小題大做,是不由自主地驚跳了起來。後來,他在客廳的沙發床上找到她,也找到了他的答案。
無論如何,他不能失去她。
池仁換了種不太肉麻的說法:“你說得對,我不能冒險,不能把我的下半輩子和我們的將來,押在一個不值得的人身上,總之,我不能……殺人。”
江百果一根油條下了肚,又拿了第二根:“還有?”
“還有?沒了。”
她一聲歎息:“池仁,我該說你自私嗎?你還是沒有反省你差一點就把多少不相幹的人扯進來了嗎?嗬嗬,謝天謝地,我是你的自己人。”
池仁的最後一口油條早就在嘴裏被嚼得稀爛了,可仍難以下咽。江百果這一刀,捅得是又準又狠。或許,是因為他的四肢百骸流淌著曲振文的血液,那麼,曲振文的自私、冷酷、禽獸不如,大概也分了他一半。趙大允且先放在一邊不談,單是這一路闖來,諸如何一雯、吳煜,乃至楊智郴,他曾多少次對他們的人生指手畫腳,也就欠下了他們多少句的抱歉。
“江百果,幸好有你。”這寥寥數字,池仁幾乎說到落淚。
沒錯,幸好有江百果,否則,他真怕他會成為第二個曲振文也說不定。
當每個人都有權為自己而活,卻並不代表別人的人生一文不值。他何德何能,遇到了江百果,而倘若十五年前,和曲振文剪不斷、理還亂的兩個女人,姚曼安也好,宋君鑫也罷,能有江百果百分之一的理智和美好,那該有多好。
江百果將豆漿一飲而盡:“是我吃得太快了嗎?你好像還沒有進入主題。”
“就一條。”池仁遞了江百果一塊橙子,“簡單來說,你把無誤沙龍交給我。”
“簡單來說,天塌下來有你頂著。”江百果爽快地點點頭,“沒問題,我記得我昨天就沒反對。”
但橙子,江百果卻皺著眉推開了,她拍了拍肚子,說真的吃不下了。
後來,在江百果快要出門時,池仁將一瓣瓣的橙子剝了皮,塞進了榨汁機。在隆隆的轟鳴聲中,絢爛的汁液橫流,而池仁不是不懷疑的:他十五年的跋山涉水,到頭來像是原地踏步,而江百果卻在一夜間另辟蹊徑,會成功嗎?真的會成功嗎?
而最令他感激的,是她從未對他滿嘴的仁義道德,她從未事不關己地對他說那些諸如退一步海闊天空等等的鬼話。她知道對他而言,有些人不值得被原諒,有些事不會隨著鬥轉星移就能被慢慢淡忘,那是他的母親,那是害死了他的母親的他的父親。他謝謝她沒有將“放下”二字濫用,她知道有些仇總要等報了,才能放下。
那麼,就信她好了,與其感激,不如信她。
池仁將橙汁裝了瓶,塞進江百果的包裏:“半個小時之內喝掉。”
說來也真是有趣,大事一讓她做主,他這賢內助的模樣就突然怎麼掩也掩不住了。
江百果抬手,笑著捏了捏池仁的臉:“哎喲,見微知著,我真是找對人了。”
而她前腳出了門,他後腳抓上大衣,也跟了出去:“我送你。”
她按了電梯:“還有話要說?”
他用銀色的電梯門當鏡子,飛快地整理了衣領,抓了抓頭發,算是賣了個關子:“何必見微知著,直接聊聊多好。”
發動了車子,池仁問道:“昨晚……還好嗎?”
他指的,自然是他和她的第一次。
而這話當真一問出口,遠遠比他預料的難為情,以至於他在熟門熟路的減速帶前愣是忘了刹車。車子猛地顛起來,害江百果吃了小小的苦頭。
他幹咳了兩聲,欲蓋彌彰。
不誇張地說,把他從小到大經曆過的考試通通加在一起,也遠不及等待江百果宣判的緊張。考試沒考好,大不了再接再厲,可這種事兒,江百果一旦嗤之以鼻地搖搖頭,他怕他連上訴的機會都未必有。
關鍵是昨晚,他可真是盡力了……
江百果在被顛了個七葷八素後,哈哈大笑起來。她推了一把池仁的肩膀:“我都不知道是該說你開放,還是該說你保守了。自己提出來的,還害什麼臊?”
池仁右手一伸,抓住江百果的後頸:“你管那麼多幹嗎?直接回答問題就行。”
江百果逃不掉,縮著脖子咯咯笑:“你沒長眼睛嗎?看不出來嗎?”
“有時候眼見為虛,耳聽為實。”雖然有悖於安全駕駛,但池仁一隻手握方向盤,一隻手對付江百果,也綽綽有餘。
江百果一看躲是躲不掉了,急中生智,瀟灑地嗯哼了一聲。
“嗯哼?”池仁挑眉,“嗯哼是什麼鬼?”
“姑且算是……至高無上的肯定。”江百果感覺有些燥熱,從包裏摸出了那瓶橙汁。
“那……能打多少分?”
江百果被橙汁酸得一張小臉緊緊皺起來:“池仁,你能不能有個三十而立的樣子?”
池仁適可而止,可還是忍不住笑著揉了揉江百果的頭頂。
他們彼此都再明白不過,恨相識太早,重逢太晚,他們沒能讓對方成為自己的唯一,亦沒能讓自己成為對方的唯一。說不在乎是假的,總雄心勃勃地想拿個高分,甚至恨不得讓她排個名次,想穩坐第一名的寶座。
可總歸不能那麼做,也就隻好自己默默拚搏了。
至於江百果所想,也不外乎池仁所想。以她的做派,她雖從未給她沒有幾兩肉的身板打下過高分,但自卑……托池仁的福,這還是第一次。她想過穿著紅色小羊皮夾克的小婭,和一腦袋黃毛的小馨,更想過她們的凹凸有致,卻誰也怪不得,隻好想著自己有沒有取長補短的辦法。
車子停在了無誤沙龍的對麵,江百果沒急著下車,而是隔著馬路看了看那雖不算醒目,卻的確有了它一席之地的招牌。都說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那這個位置,無疑是將無誤沙龍盡收眼底的最佳位置了。
池仁看穿江百果:“你可以隨時改變主意。”
舍不得,他知道,她有多舍不得將自己的“孩子”當作犧牲品。
江百果轉過頭,舉起手掌:“池仁,我們都知道很多事是沒有萬全之策的,但總不能因為考不了一百分,就連考場都不敢進了。來吧,我們一起拿個九十九分回來。”
她明眸皓齒地要和他擊掌,她將自己的“孩子”當作區區一分割舍掉了。
而池仁麵對江百果那拿了近十年剪刀,以至於指關節都微微變了形的五指,又怎麼能豪情萬丈地拍下去?他握住她的手,將她拉入了自己的懷抱。他知道他們一定能拿下九十九分的優異成績,而那失去的一分,他會用他的一切去補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