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百果黑白分明地活到今天,第一次苦於她雖知道什麼是黑,什麼是白,卻詞窮了。
“或者退一步,我們不說看得見的,說說看不見的。”曲振文仍有話說,“阿仁也算有失必有得,雖然我從未對他抱有出人頭地的期望,可他能有今天的作為,我也為他高興,真的,為你們高興。”
“就到這裏吧。”江百果招架不住,怕隻怕曲振文再這樣一派胡言,她真的會翻臉。
奮力地活到今天,江百果見過為數不少的小人和偽君子,可他們和曲振文一比,怕都是小巫見大巫了。曲振文的偽善,是能自己騙過自己的滴水不漏,換言之,他是真的認為他值得被頌揚。
坐久了,曲振文吃力地提了提腰杆:“也好。那麼,就看江小姐能不能念在我是真的有替阿仁著想的情分上,替我管管他。於理,不管是他母親的遺產,還是今天的致鑫集團,從來就沒有他的份。於情,假如他能讓我踏踏實實地過上幾天舒心日子,我會比他母親對他大方,這一點,我可以向你保證。”
江百果最後一次為曲振文撤下了白色圍布:“我能問曲先生最後一個問題嗎?”
另一廂,在池仁的辦公室裏,池仁的手指止了血,蒼白到不大有知覺。既然猜不透江百果要問曲振文什麼問題,他索性連猜都不猜了,轉椅被他一腳踢得遠遠的,又不會自己長了腿跑回來,他隻好坐在辦公桌的桌沿,洗耳恭聽。
“關於池仁的身世,曲先生至今沒查個水落石出,當真是……為了池仁著想嗎?”江百果問道。
有好一會兒,池仁沒有聽到曲振文的答案,還以為是竊聽器的線路出了什麼問題,可那嘈雜的背景音分明一如既往……
這時,江百果追問道:“還是說,是曲先生自己無法麵對?我粗略一想,還真想不出哪一種真相會令曲先生稍稍好過一點?試想,假如池仁是你的親生骨肉,你身為父親,可遠遠不隻是失職了,你豬狗不如。而假如他不是,十六年來被騙得團團轉的,以及斷子絕孫的遺憾,恐怕也是你無法接受的吧?所以,與其怎麼都是一敗塗地,還不如做個縮頭烏龜,不是嗎?”
“哇哦。”姑且不論曲振文的反應,池仁在這一廂像是看了好戲似的,發出了心服口服的一聲慨歎。
好一個江百果。
當他畏首畏尾地貓在這辦公室裏,仍搞得一團糟時,她卻在最前線為他扳回了一城。不,不隻是扳回一城,她是反敗為勝。
他聽到曲振文爆發了劇烈的咳嗽聲,像是槍林彈雨都闖過來了,最後卻幾乎要被江百果活活氣死。
他聽到曲振文氣急敗壞:“這是我對你們最後的警告!”
他聽到她更勝一籌:“是,是該結束了。”
真的……好一個江百果。
也就隻有她了,能讓過了而立之年,卻來曆不明的他在淚流滿麵的同時,又像瘋子般笑了出來。從今以後,他連姓名,連記憶,連根源通通可以不要,他僅存的,也是他將誓死捍衛的唯一一個稱號,就是江百果的男人。
他是她江百果的男人。
那麼,他今天灑下的血與淚,他寧死也不會承認那是曲振文,或許還要再加上一個姚曼安給他帶來的傷害。當江百果像老母雞似的張開她的翅膀,將他牢牢護在身後,再也沒有誰,能給他帶來一絲一毫的傷害。
池仁出現在無誤沙龍時,距曲振文離開有兩三個小時了。
包紮手指還好說,可要管住自己的一張臉,卻難於上青天。他將車子停在距無誤沙龍兩三百米的街角,對著後視鏡勤學苦練。
而出現在無誤沙龍後,池仁雖管住了他的一張臉,卻忘了打腹稿,吞吞吐吐間對江百果道了一聲“你好”。
你好……
這氣勢磅礴的兩個字像是捅了江百果一下。曲振文說得對,她不過是他們這對“父子”間的傳話筒罷了,而那不亞於燙手山芋的話到底要怎麼傳,她一度心中有數,但……你好?
池仁這句寒暄在遲到了許多年後,放在他們同床共枕、並肩作戰的今天,會不會太客氣了些?
“等我一下。”江百果匆匆跑進了休息室。
巧的是,她和張什跑了個迎麵,卻還是如入無人之境地打開了張什的儲物櫃。張什咋咋呼呼地追過來:“來人,來人啊,老板侵犯員工的個人隱私啊。”
江百果不為所動地取出兩罐啤酒,據為己有:“去年的十二月六號,是你第一次在工作時間喝酒,此後,據我所知至少還有四次。我就不扣你薪水了,用這個抵了。”
張什目瞪口呆。
具體日期,他記不得了,但在孟浣溪因為他對江百果下不去手,而判了他出局後,借酒澆愁,他是有的。不過,他還以為他神不知鬼不覺……
“慢著!”張什靈機一動,“你……你別忘了這會兒也是工作時間!”
“可你也說了,我是老板。”
在江百果之前常常獨處,後來又常常與池仁分享的天井裏,江百果將啤酒開了罐,才分了池仁一罐,輕輕一碰:“無論如何,我們大功告成了。”她先將她的躊躇和他的“你好”高高掛起,先將game over定了性再說。
池仁沒反對,點點頭。
“那竊聽器貴不貴?被他踩爛的時候,我還在想要不要讓他賠。”江百果抿了一口啤酒,嘖嘖兩聲。
池仁輕笑:“他都說了些什麼?”
江百果打了個響指:“說出來嚇死你。”
“哦?”池仁也是盡力了,這種時候,還能做到興致勃勃地等江百果給他講故事。
“他說等他翹辮子的那一天,才會把屬於你的一切還給你。”江百果嗤了一聲,“你都不知道他有多心安理得,他覺得他沒有對不起任何人,就算有,那也是因為人家先對不起他。所以我們能做的,的確隻有一件事,那就是讓那一天早點到來。”
語畢,江百果和池仁碰了第二次杯。
果然,江百果謊報了軍情。
池仁並不喜歡欺騙,盡管他也曾無數次善意地欺騙江百果,但這種事,一向是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但這一次,他卻對欺騙求之不得,他知道,她不過是為了他好。
本來嘛,今天最不幸的人非他莫屬,不幸中的萬幸是還有江百果護著他,那麼,哪怕就今天一天,他做個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小祖宗,也不枉命運在打他一巴掌後,為他揉三揉了。
五月的北京,總是被人們挑肥揀瘦,冷得太久,熱得太快,難得中間幾日溫度宜人,又總伴隨著大風。池仁將江百果擁入懷中:“你說,我們去哪裏好呢?”
當他們用百分之二十的概率,給曲振文埋下百分之百的禍根,更對自己做出百分之百的交代後,當致鑫集團對池仁而言一文不值,當無誤沙龍對江百果而言,像是前半生的事,他們似乎再也沒有了留在這座城市的理由。
春風、酒精和池仁的懷抱令江百果說不出的衝動:“哪裏都好,我們下個月就動身。”
至此,江百果心如明鏡,她騙得過池仁,不過是因為他心甘情願被她騙罷了。
自從曲振文將竊聽器狠狠踩在腳下,池仁對於茫茫的未知,又怎麼可能聽之任之。他怕是早就飛奔來了。他卻過了這麼久才姍姍來遲,白色襯衫是才熨燙過的,頭發梳得英氣逼人,擺明了是要討她歡心。姑且不論他那一句“你好”的不倫不類,此後,她怎麼說,他就怎麼聽,真是將這血海深仇當了兒戲了。更何況,他一直將右手遮遮掩掩。
可她要真看不到他的傷口,她還是江百果嗎?
她當然看到了,從裏到外,從頭到腳。
總之,她雖不知道他哪來的神通,又到底知道了多少,以及那繃帶下的傷口是方是圓,卻知道這個來之不易的句號,他想就這麼畫下了,一如她想這一切是時候結束了。
“江百果,我有說過我愛你嗎?”
“這都不記得嗎?”
“哦,對,我有給你發過信息,算是書麵上說過。”那天,他在得知江百果就是他要找的她後,被曲振文的人打到半死不活,縱然對她有千言萬語,卻在彈指間就對她說了那三個字——我愛你。
“在那之前,還有一次。”江百果退出池仁的懷抱,背靠著牆壁,慢悠悠地享用著她的啤酒。
“不可能,你一定是記錯人了。”
“那一次你也是發信息給我,你說江百果,我好像不會再愛上別人了。雖然俗透了,可意思到了是不是?”
那是池仁發給江百果的三十六條自言自語中的第三十六條。
鐵證如山,池仁仍賴賬似的搓了搓手臂上的雞皮疙瘩:“真是往事不堪回首。”
江百果開懷大笑:“英雄所見略同。”
“江百果,謝謝你也愛我。”
江百果措手不及:“我……我有說過嗎?”
“借用你的話,意思到了。”池仁沒在開玩笑,眼底的血絲隨之蔓延。
就這樣,江百果一步跨到池仁的麵前,踮了腳,吻住了他。她仍不知道他到底知道了多少,但她知道這個曾人人豔羨,稱其得天獨厚的男人,到頭來擁有的卻隻有她,隻有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