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古代文論的文化根基
中華古代文論是中國古代傳統文化的一部分。文化有各種各樣的定義,但在研究中國古代文論的時候,用德國現代哲學家卡西爾的符號論的文化定義是適當的。卡西爾認為,從符號學的角度看,文化是人類的符號思維和符號活動所創造的產品及其意義的總和。
人是什麼?人的本性是什麼?那就是文化。過去有“人是政治的動物”(亞裏士多德)的說法,有“人是理性的動物”的說法(啟蒙主義),都有一定的道理。卡西爾認為與其說人是“政治的動物”或“理性的動物”,不如說人是“文化的動物”。因為正是文化把人與非人區別開來。那麼文化又是怎樣創造出來的呢?這就是人的勞作(work)。卡西爾說:正是這種勞作,正是這種人類活動的體係,規定和規劃了“人性”的圓周。語言、神話、宗教、藝術、科學、曆史,都是這個圓的組成部分和各個扇麵。([德]恩斯特·卡西爾:《人論》,87頁,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5。)卡西爾認為,動物隻有信號,而沒有符號。信號隻是對周圍世界的單純反應,不能描寫和推論。他解釋說,動物世界(如類人猿)最多隻有情感語言,沒有命題語言,而人則具有命題語言。情感語言隻能直接地、簡單地表達情感,不能指示或描述事物。但命題語言就不僅能曲折細微地表達情感,而且還能指示、描述、思維等。因此動物與人類對外界的反應是不同的,動物是直接的迅速的反應,人則是應對,應對常常是間接的遲緩的,會被思想的緩慢複雜過程所打斷與推延。“應對”常常是命題語言與情感語言之間的區別,也是人類世界與動物世界真正的分界線。人因為擁有符號而創造了文化。他的公式是這樣的:人—運用符號—創造文化(語言、神話、宗教、文學、藝術、文論、藝術論、科學、曆史等)。人與符號、文化三位一體。符號思維、符號活動因為不是直接的單純反應式的,因此符號所創造的文化形態,如語言、神話、宗教、民俗、藝術、科學、曆史、哲學等,都是意義係統。符號論的文化概念認為文化就是指蘊蓄在人的“靈魂”深處的精神文化、觀念文化而言的。文論作為文化“扇麵”的一角,與文化“扇麵”的其他部分是密切相關的。文論與哲學、文論與曆史、文論與宗教、文論與藝術處於共生與互動的關係中,因此我們要了解中華古代文論的觀念和變化,就必須將其放置於當時的文化語境中加以把握,才有可能把中華古代文論的形態和種種深刻精微之處揭示出來。
中華古代文學源遠流長,流派眾多,如所謂“正統”派、“典雅”派、“諷諫”派、“山林”派、“田園”派、“遊仙”派等,林林總總,應有盡有,往往給人以眼花繚亂之感。但反映到文論形態上麵,要是從文化思想淵源上來探究,則可以說中國文論有兩大傳統和三大家,這就是儒家的文論傳統和道家的文論傳統,以及後來融入道家的釋家的文論傳統。產生於先秦時期的儒家和道家的文論觀念是不同的,但也有互補的一麵。這裏我們將主要討論儒、道兩家文學思想的差異和互補,也涉及釋家的思想,這對於我們深刻了解中華古代文論的發展和演變的文化根基,無疑是有助益的。
儒、道兩家的文學思想在長期的曆史發展過程中有許多變化,這裏所論列的以先秦的資料為主,兼及漢代以後的一些情況,以供參照。
一、儒家的文學觀念
儒家的文學觀念以社會功利性為主,但也強調藝術性和娛樂性的“亞觀念”。這些“亞觀念”與道家的審美論相結合,成就了中國古典文學的輝煌。因此,盡管中國曆代都以儒家思想為主導,但作家、詩人仍然能發揮自己的藝術才能,創造出偉大的、燦爛的文學篇章來。儒家是一個曆史的發展的概念。各代有各代的儒家。有原創性的先秦儒家,有帶有濃厚政治色彩的漢代儒家,有融化了禪佛思想的宋代儒家,有集大成的清代儒家,還有民國後在西方文化衝擊下形成的“新儒家”。各代儒家思想都有變化和發展,但因為都是儒家,因此又有共同的基本的思想。儒家文學思想也是這樣。我們認為最能體現儒家文學觀念的是先秦儒家經典《論語》中的一句話: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劉寶楠注:《論語正義》,見《諸子集成》第一冊,21頁,上海,上海書店,1986。)孔子對《詩經》的這個著名評價,表麵看起來是不通的,因為《詩經》三百零五篇,就其思想內容來說,可以說是無所不包的,如其中有記載周朝曆史的史詩(包括《生民》、《公劉》、《綿》、《皇矣》、《大明》五篇);有歌功頌德的頌歌,或頌帝王、揚君威,或歌天命、誇戰功,或頌宴飲、讚嘉賓;有辛辣尖銳的怨刺詩,與頌歌相反,這些歌謠無情地揭露了社會的黑暗和政治的腐敗,對統治者驕奢淫逸、剝削壓迫人民的醜行表示了憤恨;有情真意切的婚戀詩,或是男悅女之詞,或是女惑男之語,或是抒發愛情的幸福,或是描寫婚戀的悲劇;此外還有農事詩、征役詩、愛國詩等。這麼豐富的思想內容怎麼能用“思無邪”這三個字來概括呢?孔子說錯了嗎?實際上孔子並沒有說錯,他是想用“思無邪”這三個字來表達他的詩學觀念。所謂“思無邪”就是“思想純正”,在孔子看來,《詩》三百,不論寫什麼,都達到了思想純正的標準,能夠成為人們的倫理道德修養的範本,這才是真正的文學。《詩經》第一篇《關雎》: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