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龍》“雜而不越”說
《附會》篇是《文心雕龍》第四十三篇,與《文心雕龍》第三十二篇《熔裁》、第四十四篇《總術》密切相關。《熔裁》篇討論文學作品的剪裁問題,劉勰說:“規範本體謂之熔;剪裁浮詞謂之裁。”《總術》篇則討論文術的必要性和重要性,其中提出“乘一總萬,舉要治繁”的思想。《附會》篇討論布局謀篇的結構藝術,當然也有規範本體和剪裁浮詞的任務,其中心思想也是要乘一總萬、舉要治繁,使作品具有整體性的特征。所以此三篇要聯係起來考察。
一、同中之異
對《附會》篇的研究,研究者的意見是一致的。一般都認為,《附會》篇是《文心雕龍》中論作品的結構謀篇的專論。“附會”就是“附辭會義”的縮寫,“附”主要是對“辭”而言的,即附麗辭采,“會”主要是對“義”而言的,會合事義。“群言雖多,而無棼絲之亂”,是說善於“附”;“眾理雖繁,而無倒置之乖”,是說善於“會”。“附會”的意思是講究“辭”與“義”的搭配如何成為一個整體的問題,就是“總文理”、“定首尾”之術。實際上也就是作品結構藝術問題。研究者的意見雖然大體一致,但各人的解釋則各有側重,所強調的重點也不完全相同。這裏舉以下四家之言:
紀勻側重首尾一貫。紀勻的開始的眉批:“附會者,首尾一貫,使通篇相附而會於一,即後來所謂章法也。”紀勻其他批注還有三處,在劉勰談到“絕筆斷章”的要求後,紀勻作了最為重要的眉批:
“此言收束亦不可苟。詩家以結句為難,即是此意。”(參見黃霖編著:《文心雕龍彙評》,140~141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看來,紀勻的側重點在首尾一貫,其中又特別強調結尾的重要性。作品結尾常常是作品有機整體性的表現。
黃侃所側重的是命意修辭的一貫。他說:“《晉書·文苑·左司傳》載劉逵《三都賦》曰:‘傅辭會義,亦多精致。’彥和此篇,亦有附辭會義之言,正本淵林,然則附會之說舊矣。循玩斯文,與《熔裁》、《章句》二篇所說相備,然《熔裁》篇但言定術,至於定術以後,用何道以聯屬眾辭,則未暇晰言也。《章句》篇致意安章,至於章安以還,用何理以斠量乖順,亦未申說也。二篇各有‘首尾圓合’、‘首尾一體’之言,又有‘綱領昭暢’、‘內義脈注’之論,而總文理定收尾之術,必宜更有專篇以備言之,此《附會》篇所以作也。附會者,總命意修辭為一貫,而兼草創討論修飾潤色之功績者也。”(黃侃:《文心雕龍劄記》,261頁,上海,華東師範出版社,1996。)黃侃所強調的是命意修辭要一以貫之之義。所以黃侃還特別指出“源”與“幹”的重要,強調劉勰的“整派者依源,理枝者循幹”的原則。
劉永濟則側重於“全篇一意”之義。他說:“附會二字,蓋出《漢書·爰盎傳讚》:‘雖不好學,亦善附會’。張晏注曰:‘因宜附著會合之。’亦見劉逵《蜀都吳都賦注序》。彼文曰:‘傅會辭義,抑多精致。’其義即今所謂謀篇命意之法。為文之道,百義而一意,全篇而眾辭。辭散不想附,則章節顛倒,而文失其序;義紛而不相會,則旨趣黯黮,而言乖其則;蓋百義所以申一意,眾辭所以成全篇。”(劉永濟:《文心雕龍校釋》,164頁,台北,台灣華正書局,1981。)
劉永濟所強調的是“百義一意”。隻有一意貫穿全篇,這才是謀篇命意的根本道理。
值得指出的是,除以上三家,還有另外一些家,都沒有注意到劉勰《附會》篇中“雜而不越”這個重要的詞。突出這個詞的是王元化的《〈文心雕龍〉創作論》,王元化說:
雖然前人已經提出了附會的問題,可是藝術構思的根本任務究竟是什麼呢?他們並未加以論述,劉勰是首先對這個問題做了明確分析的理論家。《附會》篇雲:“何謂附會?謂總文理,統首尾,定與奪,合涯濟,彌綸一篇,使雜而不越者也。”這裏所提出的“雜而不越”一語,就是關於如何處理藝術結構問題的概括說明。案:“雜而不越”這句話見於《周易》。《係辭下》曰:“其稱名也,雜而不越。”韓康伯注:“備物極變,故其名雜也。各得其序,不相逾越。”焦循《易章句》也說,“雜”謂“物相雜”,“不越”謂“不逾其度”。韓氏、焦氏的注疏都認為這句是在說明《易》象萬物變化之理,一方麵萬事萬物變動不居,另一方麵萬事萬物的變化又都不能超出天尊地卑的限度。
劉勰把這句話用於文學領域說明藝術結構問題,顯然已舍去了《係辭下》的本義。根據《附會篇》來看,“雜”是指藝術作品部分而言,“不越”是指不超出藝術作品的整體一致性而言。